顯得凌亂的會客室,空氣裡混和著菸味和室內芳香劑的味道,很有KTV的Fu,讓人很想拿起麥克風高唱一首:「我嘸醉∼∼我嘸醉∼∼嘸醉∼∼」
「小姐喜歡什麼?」胖手放下小茶杯,操著國台語腔調,挺著圓圓鮪魚肚的男子熱心地問。
肖詩思一愣。「我喜歡什麼和請你們幫我要錢有關係嗎?」
圓肚男子仰著下巴,眼角瞇瞇笑。「當然是有關係!本公司是專業團隊經營,效率第一,完成率也第一,不過ㄋㄟ還是很尊重客人的想法!」
她眉頭一皺。喔,原來現在討債公司不只掛上「財務管理顧問公司」的亮麗名稱,還是「專業團隊經營」?
「那你們有什麼?」肖詩思放鬆眉頭,平靜地問。
「小姐,我們可不是一般的財務管理公司ㄋㄟ,現在跟以前是不一樣ㄟ,不是隨便撂幾個兄弟就能搞定要到錢,本公司是『專業團隊經營』,合格合法又有效率,有得是『專業人員』可以幫客人要到錢。放心,小姐,你委託給我們就絕對沒問題啦!」
合格合法又有效率?呵呵,不知為什麼圓肚大哥理直氣壯的模樣,居然很有笑點?
「所以呢?」肖詩思忍住一肚子的笑意。
這次換大哥皺眉頭了。「啊這還不明白喔?你就是告訴我想用什麼方法要到錢,我們才會比較有想法啊,溝通協調看看,你說是不是啊?」
「不是只要能夠要到錢就好?我還要指定方式?如果我的方法有效,根本不用請你們幫忙不是嗎?」
「唉喲,話不是這麼說啊小姐,如果你們自己可以要到錢,就不會有像我這樣高效率的『專業人士』經營的『專業團隊』啊,而且當然要指定方法,要不然我們又不知道欠你錢的人是圓是扁、是長是短、『好不好溝通協調協調』,還是有厲害的後台咧?所謂事半功倍啊,我看你一副書讀很多的樣子,不會不懂這句成語吧?」
好慘,肖詩思當記者多年,磨練出來的耐力非常人可比,但她還是頭一回被搞得忍笑忍得差點內傷,大哥唱作俱佳,完全就是個鄉土喜劇泰斗。
「這句話我懂,不過大哥能不能再說清楚一點?」
圓肚男帥氣地揮手,指縫間還挾著一根菸。「不要叫大哥啦,大哥都出國深造啦,我姓郭,你叫我郭董就好!」
肖詩思差點噗哧忍不住。「呃……郭董,是這樣的,我第一次找人幫這種忙,所以能不能請你說明清楚一點?」
圓肚大哥摸摸肚子,起先有些不耐煩,但想想,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姐能見識過什麼?怎麼會明白他們這種「專業團隊」有多專業ㄋㄟ?
於是他大方清楚地解釋。「這很簡單,你就把欠你錢的人的個性告訴我,是男的還是女的?如果是男的,喜不喜歡粉味?啊,男人都喜歡粉味,這個不用問我最瞭解!如果是女的,那是喜歡猛爆肌肉男還是斯文體貼男咧?我就投其所好,看你朋友喜歡什麼我就給他什麼!小姐∼∼不要以為投其所好很簡單,這很複雜、很專業的,必須經由我們『專業團隊』的專業人員給你安排,看你要給我多少時間,Time ?is ?money,懂嗎?我們就能在你指定的時間內完成你的任務,討債小Case啦!小姐,你這樣清楚嗎?啊咧,欠你錢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這下不管清不清楚,肖詩思還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圓肚大哥很不開心,他這番演說可不是在開玩笑——
不過呢,事情到這裡,也算順利完成,肖詩思完成了她的專題報導,她不是債主,也沒人欠她錢,會來和圓肚大哥「溝通協調」完全是因為工作的關係。
她是「爆爆週刊」的記者,經過這幾年的磨練,好不容易菜鳥磨出頭,媳婦熬成婆,她總算擁有自己負責的專欄報導,這次和總編開會擬定的專欄主題是「各行各業的秘密」,報導的是「地下版財務管理公司之討債藝術」。
呵,也幸虧圓肚大哥風趣的對談讓她文思泉湧,出刊後的反應也很好,讓她更有衝勁去策劃第二期的內容——「安養院老人的心酸淚」。很不討喜的主題,但台灣漸漸邁入老人化社會,這題材是有吸睛的效果,所以她來到一家位於山間的寧謐安養院。
環顧週遭,安養院就算具備完善的設施,在她看來也是被孤獨遺落在山林裡……
肖詩思望著安養院的白色建築物,感慨地歎了口氣。
「真可惜,這麼漂亮靈氣的小姐歎氣就不漂亮了。」
突然出現的人聲嚇了肖詩思一跳,她回頭,看到一位婦人牽著腳踏車正對她微笑。
「小姐是來安養院當義工的嗎?」
婦人戴著一頂採茶姑娘似的遮陽帽,雙手手臂還掛著袖套,遮陽的裝備很充足,雖然一身樸素打扮,但眉宇間的非凡氣質是無法遮掩的,就算年過半百,依然風韻猶存。
或許是因為婦人的氣質,讓肖詩思並不想像在討債公司那樣隱藏自己的身份,她誠實地說出自己的目的。「不是的,阿姨,我是記者,來採訪安養院的。」
「記者?」
「是的。」
「記者啊……」一種感懷過去的笑容漾在婦人的臉上。「真巧,我年輕時也是記者喔。」
肖詩思睜大眼。「阿姨也是記者?」
「是啊,在我們那個封閉的年代,女人想當記者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是要力排眾議的決定呢!」
「的確,那代表阿姨是挑戰時代潮流的新女性,這太讚了!」她相當明白這份工作對女性而言有多辛苦,現在都不輕鬆了,何況是過去?對於這位前輩,肖詩思是由衷佩服。
婦人大笑,喜歡眼前這位漂亮小姐的真誠。「小姐過獎了,想當年我想做個記者只是覺得這樣很有成就感,也不管家裡人反對,一股腦兒地就做了,不過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冒險精神,不是嗎?你一定也是具有這樣的精神,否則不會來這深山裡的安養院找題材。」
婦人有洞悉一切的敏銳心思,肖詩思升起一股對前輩的崇拜,這樣的交集讓完全陌生的兩人相見恨晚地聊了起來。
「小姐貴姓?」
「我姓肖,生肖的肖。」
「我先生姓易,容易的易。」
「易阿姨好。」
「你好你好,肖小姐先預約了專訪的對象嗎?」
面對前輩,這個問題讓肖詩思有些尷尬。「還沒呢……我是應該先和安養院工作人員約個時間才對,貿然就跑來,真的不好意思……」
婦人揮揮手。「呵,沒關係,約好了人有什麼意思?出其不意來訪才有新聞呢!」
肖詩思笑著。「易阿姨果然有『向前衝』的性格。」
「這是當然的,要不阿姨讓你訪問好了,這間安養院的負責人是我的姊妹淘,裡頭住的老人家也都是像我親人一般的好朋友,而且我提供的消息和八卦絕對最迎合讀者的喜好,你可以相信我。」
「這真的太好了!謝謝易阿姨,我絕對相信您,那我先幫易阿姨放東西。」腳踏車上的黃色方形塑膠籃裡放了許多的蔬果。
「正好正好,這是去朋友農地現采的蔬菜水果,完全有機、不灑農藥,拿回來給大家加菜,肖小姐也留下來吃個便飯吧,我們都很好客的。」
於是,肖詩思留下來吃了便飯,陪著前輩和安養院的老人家聊了一整天,同時也為易阿姨過去在國辦報社的經歷而驚訝,當然也完成了一篇讓人有共鳴的報導。
在安養院生活的老人家,只要心胸放得開,願意接受現況,還是可以擁有活力十足的人生,不需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孩子或其他煩人的事物上,學習或接觸新的人事物,就會發現外面的世界美好得讓人讚歎,離家而居或無法含飴弄孫並不代表孤獨。
總編在審閱這篇報導時相當激賞,並大聲稱讚她沒辜負期望,但還等不到讀者的反應,在雜誌出刊的當天早上,肖詩思又因為第三期的專題飛到日本取材了。
第三期的主題搭上現在流行的風潮,標題為:「居酒屋之深夜食堂」。她打算利用這五天的時間好好觀察日本的居酒屋文化,再回到台北,和台北目前的現況做比較。有了第二期的信心,她相信自己的第三期專欄也可以寫得很精彩。
只不過,出事了。
她風塵僕僕地回到台北,入境後,在機場打開五天沒開機的手機時,數十封的留言同時湧入,有總編輯、有同事、有同行的朋友,也有同行不曾往來的記者,全是為了同一件事——
她採訪的對象——樸素好客的易阿姨,居然是大企業總裁的母親、老董事的夫人,她放下榮華富貴,選擇避居深山裡的安養院,但她一報導,認出易阿姨驚人背景的記者便挖出過去她丈夫的花心史,這下社會輿論沸騰,好事的人開始無止境地聯想,劇情甚至媲美八點檔長壽劇——
為什麼易夫人放下榮華富貴的生活,寧願住在物質環境不佳的深山裡呢?肯定是老董事太花心,容不下這位元配,就算盼到獨生子繼承家業,卻是個不替母親爭取權益的不孝子。遇到這種不忠不孝的豪門男人,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兒子,身為糟糠之妻和孤獨母親,只能住在山上的安養院怨恨哭泣,這真是太可憐了,讓人都想替易夫人掬起一把同情淚……
在新聞的煽動之下,眾人隨之起舞,矛頭全指向老董事的寡情和總經理兒子的不孝,肖詩思在出刊後第五天回國,正好趕上最熱鬧的時候——
聽完數十通的留言,就算都只是片段,也可以拼湊出事情的概況。肖詩思傻了,思緒空了,她站在入境大廳動也不動,手機鈴聲響起,她直覺地接起電話——
「喂。」
「肖詩思小姐。」
「我是,哪位?」
「敝姓江,我是易總經理的委任律師,對於近日貴雜誌社的譭謗報導,我將代表易總經理正式向法院遞狀,控告你妨害易董事長和易總經理的名譽,你將會在近日收到相關文件。」
「等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的報導出什麼問題?你為什麼要代表誰來控告我?」
律師顯得很不耐煩。「不懂就打開電視,不用刻意選台,任何一節的新聞、包括政論節目,你只要看個十分鐘就會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說完要說的,這位委任律師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時間,立即結束通話,這下肖詩思更傻眼了。提告?這會不會太離譜了些?她的報導沒有半點人身攻擊,為什麼會惹上這些事?
還來不及細想,手機又響了。看到來電顯示,她立即接起電話——
「淑莉!」
「詩思,你在哪兒?!」
「我剛出海關。淑莉,我接到一堆留言——」
淑莉是她的同事也是好友,不等她說完話,淑莉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激亢嗓音吼著:「出事了啦!吼,你快點搭小黃回來,總編快氣炸了!」
肖詩思緊閉雙眼。健康寶寶的她居然也會頭痛。「淑莉,到底出什麼事了?為什麼我剛剛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律師說要控告我妨害名譽?」
「唉,你去日本的這幾天可熱鬧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們老好人總編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你知道有多少媒體跑來我們社裡探消息嗎?唉,我和你說,事情是這樣的——」
淑莉迅速解釋這幾天的情況,把這宛如八點檔的劇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對照手機裡那數十封的留言,肖詩思徹底明白了,整個火氣也毫不客氣地跟著升了上來。
「那干我什麼事啊?!我的專欄有哪一句提到易夫人的家庭背景?我寫的是老人家要有迎接新生活的期待,而不是自怨自艾!」
「對,沒錯,就是這句,政論節目直接解讀為易夫人和你談心,把她苦悶的心事全部說給你聽,你才勸她要迎接新生活的期待,不要自怨自艾。」
「鬼咧!」肖詩思忍不住痛罵。「他們可以去當編劇了!」
說話的同時,她已坐上計程車,往台北方向急駛而去。
「你也知道現在跑新聞的人都瘋了,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把握到機會,哪個不乘機好好炒作一番?不然你說每天新聞的時數和報紙版面要拿什麼來填滿?哪一件事不是被新聞炒到爛、炒到見血、炒到見肉又見骨才肯罷休?短短十分鐘要完結的新聞,可以擴充成一小時,然後在每一節新聞裡Repeat再Repeat還不夠,還要再打上跑馬燈,這就是我們的新聞,又油又辣,就像『玫瑰瞳鈴眼』一樣精彩,卻也像是精神轟炸!」
淑莉說的是每個新聞工作者的辛酸,時數長和版面多,卻養不出真正有價值的新聞。
計程車停在辦公大樓大門前,肖詩思付了車資,行李一扛,大步衝往六樓的雜誌社。不用說,當然立刻讓總編約談。
「這不是我報導的本意。」肖詩思開頭立即澄清。
總編歎了口氣。「你也應該查清楚受訪者的背景,現在麻煩了。」
總編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事件發生後,根本沒好好吃、好好睡過,他們只是一間小雜誌社,哪能和大企業家對抗?拿大鯨魚和小蝦米來比喻,一點也不為過。
「如果只是同業炒作就算了,偏偏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什麼都不談直說要提告,要告你,也要告雜誌社,詩思,你說說,我們該怎麼辦?」
肖詩思看著桌上自己的報導。這篇文章,在完稿的那天清晨,她開心地在租屋處大叫大跳,像是攀上玉山般那樣得意……
她看著一手栽培自己的總編,他是位用心帶人的好老闆,這間雜誌社就像他的命一樣,所以更受不了出任何差錯。她很清楚,在計程車裡作出的決定或許很痛苦,卻是她現在唯一的選擇……
「總編——」
只是還來不及說出自己的想法,突然其來的黑西裝部隊不顧總機妹妹和淑莉的阻撓,大步邁進總編的辦公室,彷彿帝王出巡一般地熱鬧。
為首的男人一下子便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身高一百八十五左右,身形挺拔精碩,五官稜角分明,俊美卻不顯陰柔,眉宇間的神韻讓她想到親切好客的易阿姨——
肖詩思知道他是誰了。他就是易阿姨的獨生子,市值超過千億的「原碩科技」當家主子,今年三十四歲的易縝。
他的眼睛遺傳自易阿姨,一樣漂亮但多了屬於男人的陽剛,眼裡的精明冷厲,清楚地讓她感受到他的絕情和冷酷。
「肖小姐。」
肖詩思起身,冷靜面對。「易先生。」
他們打量著對方,詭異凝重的氣氛瀰漫。
總編憂心忡忡一語不發,倒是易縝後頭那群貌似律師團的人,個個都像嗜血的豺狼虎豹,隨時要將她噬骨吞腹。
所以她完全不訝異為何自己才剛回國就接到律師的電話,為什麼她才進公司,他們就能找上門來,為什麼他能一眼認出她就是寫專欄的記者——站在權力頂端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
「你的報導造成我很大的困擾。」易縝打量著眼前這位脂粉未施的女子,她身形纖細瘦長,一身便裝,長髮束成馬尾,沒有女人該有的芳香柔軟,微揚的下巴顯示她固執不妥協的性格。
「這並非我報導的本意。」
「卻是源頭。」
「易先生,同業之間要怎麼借題發揮,我無法控制。」
「這是推諉之辭,反駁你的推諉就是我的律師團存在的價值。」
「易先生,請你仔細研讀我的報導並沒有任何詆毀的文字。」
「那麼說,我家人因此而起的情緒問題,我只能自認倒楣?」
肖詩思低頭不語。如果因為她的報導而傷了和善的易阿姨,這絕非她所願,她明白同業的採訪方式,安養院不可能平靜寧謐,那些老人家和易阿姨是否能夠承受這樣緊迫盯人的情況?
「顯而易見你和你的雜誌社傷害了我及我家人的名譽。」
她抬頭,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握成拳。「易先生,我的原意沒變,我的報導沒問題,但我並不想被你說成這是推諉之辭,這是我個人的事,和雜誌社無關。」
易縝撇起嘴角,眼裡的諷刺更強烈。「這是什麼?犧牲奉獻的偉大情操?」
她聳肩。「隨你怎麼嘲諷,既然這樣了,我會立即離職,這是我的專欄,就由我自己負責!」
對於詩思的宣告,一旁的總編嚇了一跳,但也立即明白這的確是唯一的方式。詩思是聰明體貼的女孩,這就是她會作的決定。
「你想切割,藉此保全雜誌社?」
「這和切割無關,這是我的報導!」
「那就看看嘍,誰能全身而退,不是你能選擇。」
他扯唇微笑,俊美的笑容讓她忽然不寒而慄。
易縝轉身離開,律師團隨侍在後。
肖詩思低著頭,硬撐的肩膀在他走人之後立刻垮了下來。
「詩思……」淑莉衝了進來,擔憂地望著好友。「怎麼辦啊……」
肖詩思搖頭。
淑莉接著說:「還是找阿諒幫忙好不好?雖然他是專打專利權的律師,也很兩光,但畢竟是律師,一定有門路可以幫你的……」阿諒是詩思的前男友,趁著詩思出差,居然無聊到劈腿找小三談戀愛,敏感的詩思發現後立刻將阿諒三振出局,懶得理會他的解釋。不過詩思也沒有很愛他啦,她是熱愛工作的工作狂。
「沒事,我有事先出去,回來再說。」
肖詩思離開辦公室。她心亂如麻,哪怕是好友的體貼關懷,在這節骨眼上,她也無心面對。
她由辦公桌拿了自己的摩托車鑰匙和安全帽,隨即衝出雜誌社。她必須去安養院看看,她必須親自向易阿姨和其他長輩道歉,就如那個人說的,她的確是源頭……
剛上車,尚未離開的易縝發現她騎著摩托車奔馳離去的背影,立刻對司機下了指令——
「跟上。」
「是,易總。」
摩托車一路狂飆到了山上,才剛衝進安養院大門,就看到易阿姨坐在花園裡的涼椅上看著遠方,神情是陌生的惆然和冷淡。
肖詩思咬牙走向前,在易阿姨身旁蹲了下來,並未留意易阿姨身旁還站著一位老伯伯。
「易阿姨……」
易阿姨收回投望遠方的視線,低頭看到蹲在眼前的女孩,立即漾開了美麗的笑容。「嗨,詩思你來了。」
易阿姨完全沒有怨憤和指責,但不可能,這件事不可能不延燒到安養院的……
「關於那篇報導——」
易阿姨沒讓她把話說下去。她握住詩思的手拍了拍。「那篇報導寫得真好呢!我其他姊妹兄弟也這麼覺得,我真以你為榮喔,詩思。」
「易阿姨……」肖詩思淌著淚,因為被諒解被安慰,讓她反而覺得自己好罪過。「可是如果不是我訪問了您,也不會鬧成這樣,打擾到您和其他爺爺奶奶清靜的生活,我真的好過意不去……」
易阿姨揮揮手。「不會不會,這樣才熱鬧,一堆記者來拍我們,大家可開心呢!你也知道我們愛熱鬧,這幾天一堆記者進進出出,到處捉人採訪,我們倒是還好,但可忙壞那些駐院的醫生護士了。我們不是因為生氣不開心,而是興奮到睡不著覺呢!醫生說老人家太亢奮不好,哈,這論點還真是可愛……」
易阿姨溫柔拭去她臉頰上的眼淚。「別哭,沒事的,這麼漂亮的女孩,哭花了臉就不漂亮了。」
「可是,易阿姨……」
「放心,有事我來頂,想當年我可是有名的小辣椒喔!詩思,別擔心有誰能傷害我們,咱們這些年過半百的老人,沒你想像的那樣脆弱。」
肖詩思邊點頭邊啜泣。這下她可以放心了,或許對抗易縝的律師團是場雞蛋碰石頭的硬仗,但至少老人家們都沒事,這真的太好了!
後方的易縝將母親的溫柔看進眼裡,瞇起眼,萬分不愉快。他希望看到是母親的斥責,那麼他才能替母親討回公道,而不是看到母親對她的體諒。
同樣的畫面也讓一旁的老伯伯很驚訝。他就是易董事長,傳言中寡情花心、拋棄元配的老董事。
有多久,他沒看到妻子對誰這麼關心,心情這麼好……
「曉玉……」
聽到丈夫的輕喚,易夫人臉上的笑容立刻不見。
「有事嗎?」
肖詩思這才發現一旁的老伯伯。完全不用猜測此人是誰,因為易縝的身形和長相,除了眼睛和神情之外,簡直就是父親的翻版,這位一定是易董事長。
「她不是寫那篇報導的女記者嗎?」
「那又怎樣,她寫得很好,你和兒子都不要去為難人家!」
順著易阿姨的視線,肖詩思這才發現易縝居然也來了,而且就站在她後頭!
所以,易阿姨最後一句話是衝著她兒子說的嗎?
「媽,是她報導偏頗,才把家裡鬧得雞飛狗跳。」易縝語氣挑釁。從頭到尾就是那篇報導的問題,況且自己的權益受損,他進行求償也很正常。
「那你想怎樣?控告人家不成?!」易夫人質疑。
易縝聳肩,很理所當然。「是有這個打算。」
易夫人瞪人,但不是瞪兒子,而是瞪兒子的爹。「老易,我警告你喔,別讓你兒子去欺負人家喔,我不想看到他去告詩思,你聽懂沒?」
易董事長一聽到指令,立刻像柔順的小貓。「沒問題沒問題,不告不告,我讓兒子不提告喔……嗚,曉玉,我真的好感動,你好久沒跟我說這麼長的話了……」
易董事長都快掉眼淚了。
「神經。」易阿姨懶得理人,下巴一揚。
肖詩思傻眼。現在這個情況……真的……好奧妙……
「你兒子有去人家雜誌社像流氓一樣找麻煩嗎?」
「有,剛剛去過了。」易縝坦言不諱。聽母親說了那麼多話也很新奇,因為家裡過去的事,一直讓母親耿耿於懷,對父親也始終冷冷淡淡的,兩年前,她乾脆離家搬到朋友經營的安養院居住。
但……他看著這個女記者,一個陌生人竟然能解除母親的心防?
易夫人很生氣。「你對人家怎麼樣了?!」
「正式提告。」他不只坦白,還有勢在必得的把握。
「易縝!你這孩子實在是——」易夫人氣得說不出話,只能把氣發在老伴身上。「老易,你聽聽你兒子說的是什麼話,養一個律師團是很了不起嗎?!說告人就告人,是把告人當成快樂的事嗎?!」
肖詩思急著解釋。「我說過這是我個人的問題,是我的專欄就由我負責,我已經辭職了,你不用控告雜誌社。」
易夫人大驚。「詩思,你辭職了?!怎麼會這樣?老易,你看你兒子,這簡直太過分了吧!」
易縝冷言冷語。「這是打小報告嗎?」
肖詩思瞇眼瞪人。「我沒必要打小報告。」
易董事長馬上安撫妻子。「曉玉,沒關係,沒關係的……」
「什麼沒關係?這關係可大了!現在是什麼景氣,你以為工作很好找嗎?!說不定人家有房貸要繳,有父母要照顧,易縝逼人家辭了工作這怎麼會沒關係呢?!」
易董事長馬上反應。「陳小姐剛好請長假陪她小孩出國唸書,不然我聘請肖小姐來當我的特助好嗎?這樣肖小姐就有工作了。曉玉你別生氣,氣壞身體捨不得的還是我……」
啊?!
「爸?!」
「易董事長?!」
老董事長的決定嚇壞了兩名年輕人,他們幾乎同時間出聲抗議,然後瞪著對方,誰都不讓誰。憤怒在空氣中擦出火花,辟啪作響,手上如果有武器,老早就出鞘比劃啦!
因為她的拒絕,他感覺不受尊重,所以嗤了聲。「肖小姐,特助這工作絕對比當一個小記者有價值許多。」
因為他的瞧不起,她感到受辱與委屈,所以冷哼。「易先生,你沒當過記者,沒資格評論我的工作有價值與否!」
「牙尖嘴利。」
「謝謝誇獎。」
兩人瞪著對方,劍拔弩張。
看著年輕人互槓,易夫人也很驚奇。兒子一向被寵壞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讓他從不懂得尊重和體諒,女人見著他也只是化作一灘沒用的水,呵,詩思真的很特別呢……
「好,這是不錯的辦法。」易夫人開口。兒子和老頭個性使然,平常做事總是死氣沈沈的,有一個開朗的詩思來熱鬧一下,也挺不錯的∼∼
「媽,別開玩笑了!」
「易阿姨,這太離譜了!」
兩個年輕人立刻抗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連易縝也驚訝了。他要控告的對象居然當場變成父親的特助?雖然他明白母親是要以這種方式阻止自己的行動,不過……
他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她是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母親如此保護她?
得到妻子難得的認同,老董事長是又驚又喜、心花朵朵開。
他擦著感動的眼淚。「曉玉,我等這天像等了一輩子那麼久啊……」
因為太感動了,所以他直接漠視兒子的反對,殷殷切切地懇求讓他這幾天也頗為不滿的女記者。他和妻子的事,只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解決的,但新聞媒體這一鬧,只惹得妻子更加生氣。
直到今日來訪,他才明白原來妻子氣的人還是只有他(唉,永遠都只有他……),但對這位女記者體貼溫柔極了。妻子怎麼會和這位記者這麼投緣呢?就當是人和人之間奇妙的緣分好了,只要妻子開心,肯和他說話,那他還有什麼好在乎計較的呢?
「就請肖小姐幫個忙,好人幫到底,來做我的特助吧!」
面對老董事長的拜託,肖詩思完全傻眼了。
她瞪著像得快要火山爆發的易縝。這件事——
怎麼感覺愈來愈複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