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未免幸福得太不真實。
辛守辰看著她低下頭,黑髮垂落在頰畔,更顯得那吹彈可破的無瑕肌膚像雪一般,大眼偶然怯怯地與他相對,又很快地垂下長睫,紅唇緊抿著,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一個人用飯,菜色又全是藥膳,確實很難提得起勁。他忍不住地哄道:「慢慢吃就好,我在這兒陪你,行嗎?」其實這樣的要求有些突兀又大膽,或許是他總算找到了留下來的借口吧。
「辛大哥用過午膳了嗎?你來時總管不在?」梧桐居裡每個人都知道,辛守辰可是她的貴客,怎麼到現在都還沒人送杯茶上來?真是越來越大膽了啊!
「小姐,辛大人。」也不知是說人人到,或者根本老早守在外邊看戲?老總管領了幾名婢女進來,重新把石桌上的菜換過,也給辛守辰騰來張舒適的椅子,這中間單鳳樓不著痕跡地瞪了老總管一眼。
這老傢伙和雲雀,倒是越來越一個鼻孔出氣了啊!現在竟然一臉無辜地衝著她笑。
「老身聽兩位護衛大人說,您們這一踣披星戴月的,到現在都沒用午膳,就自作主張先給大人您備下了。」
「勞煩您了。」
「有什麼需要,請您招呼一聲就行了。」老總管把一切佈置妥當,又刻意道:「小姐,大夫吩咐過,您用膳前一定得把這盅藥湯喝了,一滴都不能剩。」
她還會不知道要喝藥嗎?這話到底是說給誰聽的啊?果然老總管一退下,辛守辰便定定地看著她,「把藥湯喝了吧,我再陪你一塊兒吃飯。」
這下,她不喝都不行。
在梧桐居待了一日後,辛守辰這才進龍城見司徒爍。
愛卿,朕有一事想請托於你……
離開龍城之後,辛守辰一路上幾乎沉默不語,似乎正被什麼事困擾著,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泰蘭和達克松元來只是默默地陪主子在街上漫步,眼看辛守辰這一走,既不是往安京侯府,也不是往城外梧桐居,更不是前往吟雪閣,泰蘭終於出聲。
「大人,我們這是回府,或……」他記得今早離開時,他家大人還對單小姐承諾,會在傍晚時再回梧桐居,陪她吃飯。
泰蘭心裡雖然狐疑,怎麼單鳳樓無端冒出個妹妹來了?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家主子對單家小姐的態度,那簡直是破天荒!從沒有誰家的閨女能讓他家大人這麼溫言軟語地輕哄,他和達克松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但話說回來,單家小姐長得真像單鳳樓啊——泰蘭其實不只一次擔心,他家大人這麼多年來不曾熱衷男女之事,該不會是對某人真的懷有某種不該有的情愫吧?而且現在他家大人疑似移情作用的態度,更敵人疑竇啦!
不過,單家小姐出現了也好,如果順利,說不定他們很快就有女主人,到時不管大人和某人有沒有曖昧,也不重要了,做人還是別想太多比較快活。
誰知辛守辰在聽了泰蘭的問題後,卻如遭雷殛般,停下腳步。
「大人?」泰蘭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家主子沉鬱地凝望著遠處的神情。
「回府吧。」辛守辰道,轉身折回他們原來經過的地方。
「……」不是答應要陪單小姐吃飯嗎?不會一樁好事又告吹了吧?
「大人,關於越獄案和流民的事,聖上如伺定奪?」不理會泰蘭的八卦,達克松可沒忘記他們此行回京的目的。
辛守辰總算自無邊無際的沉思中回禪,「聖上暫時將此案全權交給蘭廷尉,至於流民,聖上打算先追查宮糧下落再作定奪。」
「意思是……」他受到懲處了嗎?可辛守辰沒再有下文。
主僕三人經過賣酥糖的小販,辛守辰卻意外地停下腳步,看著小販擺在攤上又白又香的酥糖。這下,不管是泰蘭或達克松,兩人都驚呆了。
他們家大人從不吃甜食的,就算小時候也不吃,現在是怎的?
也許他們想錯了?他們家大人只是因為酥糖聯想起某個重要的案情線索,或者因為那小販什麼地方不擺攤,偏要擺在他們家大人站著沉思的正前方……
「給我一盒。」辛守辰掏出銀子,表情偏偏凝重得一點也不像要買糖吃的模樣,反而像是做了某種重大決定……
難道買個糖也是什麼攸關生死的重要決定?泰蘭和達克松心想,他們家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買糖這舉動背後一定有什麼重大意義。
「大人。」泰蘭伸手要替辛守辰拿那盒糖,辛守辰卻視若無睹,捧著那盒糖,依然是心事重重、自顧自地走了。
那天晚上,泰蘭和達克松都很好奇,他們家大人該不會在晚上一個人吃了那盒酥糖吧?
其實,她有想過,今晚他不會依約前來。
可是她還是一個人對著一桌子冷掉的菜發愣。
越獄案後,她去見過司徒爍。那是越獄案的第三日,張府滅門案已經傳到龍城,辛守辰尚未回鳳城。
聽說,張府遭賊人入侵那日,是你現身解圍,救了朕的愛將。你果真是朕的好義妹。
單鳳樓垂眸,這兒不是皇陵的花園,她沒忘記君臣本分。司徒爍革去了她的官,但他跟她始終有著斷不了的聯繫,司徒爍沒收回當年給她的通行令,她還是能夠在避開所有人耳目之時,在他的應允下,前來謁見。她沒理會司徒爍似褒獎又似諷刺的言語,畢竟他們彼此都很清楚,她屢次犯險救人,都不是為了他。
草民想請求聖上,收回曾允諾賞賜給草民的獎賞。
司徒爍挑眉,笑得饒富興味。君無戲言,何況你做得那麼好,朕怎能不好好獎賞你?
可惜聖上豐厚的「獎賞」,草民無福消受。如果聖上真要賜婚,草民懇請聖上將蘭廷尉胞妹,鳳城總捕快蘭太芳指婚給辛守辰。
殿上持續了一陣長長的沉默,只有瓷杯輕輕碰撞的聲響。
你終究還是個女人,心思拐拐繞繞,卻盡在一些小事情上打轉。司徒爍神情依然沒什麼起伏,只是輕輕哼笑。
不管是不是小事,草民懇請聖上,莫要為難右輔大人,看在他為聖上立下不少功勞的份上……
那日的談話無疾而終。但單鳳樓必想,辛守辰一進龍城,司徒爍應該就會提賜婚的事了吧?她也沒把握司徒爍會怎麼做,但總之……
總之,辛守辰沒出現,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日午後,因為雲雀他們的詭計,讓她和辛守辰那樣地見面,對她來說已經夠了,她雖然氣雲雀擅自作主,但是心裡終究是歡喜的。
她抱住辛守辰留給她的披風,即便已經沒有他的體溫,但那個午後卻是她最美好的回憶。
夠她懷念一輩子了。
月色淒涼,爐子裡的火都熄了,她卻忍不住露出微笑。
「吃飯好嗎?」雲雀陪她等了一個晚上,心裡暗罵辛守辰不守信用。
「我會吃藥,不過沒胃口吃飯。」再任性下去好像就有點像在威脅了。
「吃個一口也行啊。」
單鳳樓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辛守辰在做什麼呢?那傢伙平常一定是忙到三更半夜,非在公文堆裡讓自己累到再也睜不開眼才甘願。而今夜,他會在想什麼呢?會氣她自作主張?又或者……
「小雀,你會吹簫吧?我想聽你們常常在練的那首……」
「我吹了,你會吃飯嗎?」
單鳳樓笑了笑,「我沒讓你去當掌櫃,真是浪費人才。」有夠會討價還價。
雲雀讓人取來她房裡的鳳簫,輕輕擦拭,試了幾個音,然後便對著亭外粼粼的月光,吹起那首關於相思的小調,不知這纏綿幽怨的音律,是否也會乘著夜風,飄蕩至某人窗前,讓他想起今夜不應該孤單無伴的寂寥身影呢?
辛守辰在書房坐了一整夜,離京幾日,他擱置的公務堆積如山,雖然重要的工作他都分配出去了,仍是有不少需要他親自處理。
可坐了一夜,案上的卷宗他卻是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直到曙光與晨風穿透圓窗,落在他案前。
咬白透著青紫的花蕊,迎風搖曳。暗紫色的黑牡丹,卻在一夜間桔死了。
辛守辰心一絞,猛地坐起身。
他想起單鳳樓送他那盆花時的情景。
你可要幫我顧好它們。她說。
他知道黑牡丹是她最喜愛的冠世墨玉。但白的呢?他問,對這些完全沒研究,只是花開並蒂,他當她不避諱,但他心裡卻有些躁動。
白的啊,青山貫雪,是今年的花王呢,很漂亮吧。她笑嘻嘻地,顯然很是得意。本來想找全白的來養,不過我想你會喜歡這名字,就養了這株。吶,你給它們起個名吧?
花還起名呢。他覺得有些好笑。
花是通靈性的,起了名,它才知道你和它說話呀。
他莞爾。既然是你送的,命名權當留給你。
那就叫小黑和小白吧。
他雖然有些無語,但仍是歡喜地收下了。
他記得他曾問,為何獨愛黑牡丹?
她笑說,如果花也像人一樣,那麼黃紅紫色,是帝王將相、富貴長生者,她不配;粉色佳人,窈窕淑女,楚楚可憐,她也不配;潔白如雪,是正人君子,她更加不配。
他還記得有一回,單鳳樓依然是干鈞一發地救了他一命,那時她只是無所謂地開玩笑說,這世上僅存的三個好人,一個被火燒死,一個不知何時出生,最後一個在她面前,她當然不能讓他太早死。他當時覺得莫名其妙,接著卻好笑地發現,那只是她不習慣被感謝,所以胡扯瞎說轉移他的注意力罷了。
辛守辰隱約明白,她所謂正人君子,配得上皎自如雪的白牡丹者,是他。
但他不是。他自己很清楚,否則這些年又怎會苦於無法面對自己的夢境?
辛守辰抱起花盆,衝出書房。
金陽斜照大地時,他已來到梧桐居,門役一見是他,依然問也沒問就放行了。但他卻在大廳處被擋了下來。
雖然有點訝異應該已經嫁作商人婦的雲雀會出現在梧桐居,但想到吟雪閣的艷名不過是個幌子,似乎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
「怎麼?總算記得自己答應過人家的話了?是吃飽睡飽心情好才決定大發慈悲過來看看嗎?」
辛守辰不回應她的冷嘲熱諷,問道:「她還好嗎?」
「誰?」
「……小黛。」
「好不容易才睡下,你想幹嘛?」
「她昨夜……可有服藥?」
她真想問,關他屁事?「吃了,不過飯沒吃。」哼。
「我會再過來。」他有些行色匆匆,看得雲雀一陣沒妤氣,又想開口要這個大忙人不需要這麼勉為其難,辛守辰卻自顧自地道:「幫我顧著花,別讓小黛發現。」他又像一陣風似地離開了。
「……」莫名其妙!雲雀瞪著辛守辰離去的方向。
他當這裡是他家廚房嗎——雖然好像也差不多啦,主人自己都說過,讓他有多隨便就多隨便。但是,誰讓他小黛小黛的喊?小黛跟他很熟嗎?呿!雲雀一想就有氣,轉身回醫廬忙配藥去了,根本不把辛守辰的話當回事。
當司徒爍的聖旨送達之時,單鳳樓正有些失魂落魄地看著早已凋零殆盡的冠世墨玉,甚至當所有人都趕到大廳跪地候旨,宣旨的公公也到了,她仍沒反應過來。
「單姑娘,請接旨。」黃公公並沒有因此大罵她大逆不道。文武百官都以為樂南侯失勢,但是他這個為司徒爍親理所有雜務的龍城老總管卻很清楚,單鳳樓到現在依然擁有許多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