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尋思她那神情究竟像誰時,少女朝他看了過來,笑容有些甜,也有些邪氣。
「小老頭,你看什麼?」
辛守辰愣住。說是極度震驚也不為過。
從前,那傢伙就愛喊他小老頭,那時他對這綽號並沒有什麼感想,只覺得那傢伙莫名地愛挑釁他,而他向來不喜歡隨旁人起舞,他越刻意逗他,他就越是沉穩以對。
那一瞬間,他胸口的悸動,強烈得讓清醒後的他有些羞恥,因為在那時他甚至以為夢想成真,欣喜得無法言語。
他還記得那夢的結局,他和少女坐在山坡上,遠眺著落日下一片粉色與銀白的阿古拉山,他始終看著少女,似是想探究她到底是不是那人,也似是單純地喜愛看著她,直到少女終於轉過頭,回應他的注視,然後傾身向前……
他醒了,心裡只剩滿滿的愧疚與羞恥,他認為那對單鳳樓是一種侮辱,對他們的友情也是一種褻瀆。他確信自己並非好男色,把單鳳樓想像成少女未免也太過可恥!
於是他忘了在夢裡的少女開口蒔,他感受到的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後來少女總是出現在夢裡,他由一開始壓抑不住的悸動與期待,到最後已經能夠默默地微笑與夢中幻影相對,靜靜地等著,也許是等她消失,也許是等自己「清醒」——自夢裡,或自妄念裡,他其實都無法果斷地斷絕這些綺念,只有被動地壓抑與等待。
真的有好一陣子,他不再夢見少女。他想他已經放下了,釋懷了。
但在生死一瞬之間,心裡的某種封印也許因此動搖了,龜裂了。這回少女漸漸成長,稚嫩圓潤的臉龐變得成熟,卻依然清麗無倫……
他想起來了,少女的五官其實像極了單鳳樓。但突然間他又覺得這樣的想法有點矛盾,因為,少女只是他夢裡的幻象,應該是他創造了一個像極單鳳樓形象的少女卻不自知。
是這樣嗎?可惜這回夢裡的他無暇多想。他見到單鳳樓心急如焚地望著他,卻不知為何不肯走上前來。
他和他一樣的心急,於是伸出手,喊他……
「你醒了?」
辛守辰有一瞬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仍舊找尋著單鳳樓的身影,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迷迷糊糊,腦袋渾沌一片,直到他看清在床邊握住他手的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有些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但蘭太芳受傷的神情讓他頓了頓。
「我……」他喉嚨好幹。
蘭太芳體貼地取來水杯,扶他起身喝水。
「幸好你康復得不錯,我可以放心了。」蘭太芳仍是開朗地道,她明白自己是有些大膽又太過直接,可是她實在太擔心了啊!「黃師父說你應該今晚就能復元,我本來還有些懷疑呢,因為稍早時你身子燙得嚇人……」
聽著蘭太芳的描喃,辛守辰大概弄明白,他中了毒,幸好黃師父替他解了毒,而蘭太芳則不眠不休地照顧了他兩天。
一個女孩子,這麼付出的用意為何,饒是向來被單鳳樓笑罵傻子、木頭、臭石頭的他,也總算有些開竅了。
「蘭姑娘……」他沉吟著,見她臉上難掩疲憊的神色,便道:「讓蘭姑娘費神,在下實在過意不去,現在我已覺得好多了,蘭姑娘還是早點歇著吧。」他是出於善意,渾然不覺這麼說似乎對照顧了他一夜的蘭太芳有些冷淡,她眼裡浮現小小的失望神色。
但他也沒說錯啊。蘭太芳只能安慰自己,既然辛守辰都醒了,她還留下來的話,那可不只是大膽,而是輕浮了,何況她也沒有邀功的意思。「我去諳黃師父過來,讓他看過後你也早點歇著吧。」蘭太芳阻止了他起身送行的動作,利落地收拾一下便離開了。
辛守辰不知道怎麼釐清心裡複雜的感受。蘭姑娘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是他不識好歹,他突然想起清醒前的夢境,不由得想,也許他那些暫時不想成家的理由,都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是,他心裡存在著不該有的妄念。他終究不能自欺欺人一輩子,那麼是否該如單鳳樓所言,接受一個認真為他付出的女人呢?
然而,思緒一轉,他又想起昏迷前見到單鳳樓突然現身救援。那應該不是夢吧?他探向胸口,差點忘了收斂力道,想起自己都受傷了,陶鈴怎麼可能還會掛在胸前?
他總是第一個奮不顧身地擋在他身前的人啊!辛守辰又是一陣窩心地微笑,忍不住看向窗外的夜色。他忘了問他這幾天忙什麼,何以無法前來?畢竟有時候他也不想表現得太婆媽。
但是他那麼衝動地跑來救他……雖然不懂咒法,但他可不會以為單鳳樓當真強大到無所不能。他不會有事吧?
疑犯越獄,張府遭滅門,案情的重大轉折使得他們必須有人回帝都向聖上請罪,也一併稟報調查進度與滅門案始末。原本蘭太芳還在左右為難,她的官階還不夠格踏上太和殿,但是哥哥又嚇得病倒了,而辛守辰受傷又中毒,她實在不想責怪兄長膽小,可怎麼看都應該他們兄妹趕回帝都比較說得過去吧?
但辛守辰卻無論如何也要自己回去。
「我此行還答應過聖上一些要求,還是應該由我去。」事實上,他只是想回去看看單鳳樓是否無恙。
那天之後又過了三天,她仍未出現,讓他有些不安。他在甦醒後的第一天早上就寫了信給他,告知他自己已經康復的消息,但單鳳樓並未回信。也許信還沒送到,也許信件寄丟了,又也許……總之,他決定親自回去一趟。
當然,他也想趁這次在路上好好想想,是否真的該回應蘭太芳的好意?這次受傷,他畢竟欠她許多。她一個姑娘家,深夜留在他房裡照顧他,身邊的人雖然沒說什麼,但都心知肚明,蘭雅秀現在對他說話總是夾槍帶棍的的——他完全能理解身為兄長心裡的不快,他畢竟也有兩個妹妹。至於黃師父雖然明著沒說什麼,但是似乎也認為他不該辜負蘭姑娘。
狼族男兒的天性,使他也不認為自己是抱病上路,其實到了今天他已經差不多康復了,狼城的男人可是以強悍堅韌出名的,於是他一路上幾乎是輕裝趕路,隨行的依然只有泰蘭與達克松。當年詐死的前影武衛黃清,自然是不好出現在帝都,他請黃師父留在梟城幫蘭氏兄妹繼續追查張家的滅門案,而他會同時想想有什麼辦法安置那些流民,這次回帝都一併請聖上下旨安排。
一回到帝都,他沒先回他的安京侯府,也沒急著進龍城見司徒爍,而是直接來到單鳳樓的梧桐居,門役見到他,直接領他入內,「閣主好像在花園賞花,您自個兒進去吧,茶水待會兒小的會讓人送上,兩位護衛就一樣隨小的入內來休息吧。」已經和辛守辰極為熟稔的老總管道。
梧桐居裡,除了某些特定的院落,其他各處他都已十分熟悉,謝過老總管後,他留下泰蘭和達克松。梧桐居雖然有時詭異得很,每個院落的方位大小似乎總是不太一樣—但是作為單鳳樓的居所,久而久之他們也習以為常了。而且比起司徒爍安排的安京侯府,他們主僕三人都得承認,梧桐居反倒才是真正能讓他們放鬆的地方,單鳳樓甚至讓人準備了他們專用的偏院呢。
一如以往,一園子的奇花異草,不顧凜冬將至地盛放著,在這座花園裡也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看不到秋意的蕭瑟,聽不見北風的淒愴,僅有頭頂上暖融融的冬陽,以不帶一絲熾烈毒辣的熱度,柔軟地拂照每一處。
當他看見一園子盛開的冠世墨玉,突然想到他書房裡那對牡丹。雖然他交代了下人要定時照看,但離開了那麼多日,終究有些不放心。那畢竟是單鳳樓送給他的禮物,對花花草草他一向沒什麼心得,只覺得她竟然能找到如此奇異的品種,實在不可思議。
其實不管他送的是名貴牡丹也好,常見野花也好,他都會細心保護的。
滿園嬌花雖美,他卻無心駐留細賞,只是奇怪何時這花園裡多了座爬滿薔薇的花棚。他走在花徑間的步伐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花棚裡的人影原本被擋住了,可當他跨過花棚,一隻繡鞋卻橫空飛來,砸在根本沒想過會有「埋伏」的他胸前。
辛守辰飛快地伸手接住,看著那只困脂色、以精細繡功繡著牡丹並綴上珠玉的繡鞋,納悶怎麼有這東西?他抬頭看向繡鞋砸來的方向,也一併看清棚內涼亭裡的人影,怔住。
恍然如夢,心臟的悸動卻告訴他,這一切再真實不過。
她真是法力耗盡了,要休養可要熬上不少時日,但是知道辛守辰已經平安度過難關,她心安了些,這幾日也就盡可能乖乖聽話。
「一個姑娘家,偶爾也該學學怎麼打扮吧?」雲雀笑嘻嘻地替她抹上胭脂,單鳳樓原本覺得不習慣想退開,卻因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幕而愣了愣,於是就讓雲雀得逞了。
她像木頭娃娃似地,大眼瞪著眼前仔細在拋臉上塗塗抹抹的雲雀。
她幾乎沒機會學作女孩子家的打扮,孩提時像男孩子般野慣了,自在讓她穿裙子時她老是嫌煩。
但是她還記得第一次來了癸水,她嚇得六神無主,自在卻笑著替她的長髮編了個秀氣美麗的髮髻,簪上她原本種在後園子用來做藥材的薔薇花,還替她抹困脂。
她也記得自在當年好不容易馴服她這只野猴子,讓她把她一頭野人般的長髮梳洗得又直又亮,讓她把她打理得人模人樣,教她拿筷子,教她識字,那時的她,覺得自在好像有魔法,自在身上藥草的味道,就是她記憶裡最讓人心安的氣味。
那是她最美的回憶之一,即便那天自在笑得好溫柔地宣佈,以後不准她再打扮得像男孩子,她的抗議完全無效。
單鳳樓難得的乖順,讓雲雀有些訝異,不過想想單鳳樓才剛成為少女,就不得不施展恆夢咒以保住性命,其後都是以凝神咒行走天下,為了方便而以男裝的樣貌現身,能好好打扮對她來說很難得吧?
「你皮膚又白又細,連粉都省了,真好。」雲雀忍不住在她太過蒼白的頰上掐了一下,總算有一點血色。
單鳳樓終於回神,瞪了她一眼。
「哪天你也來試試閣裡花魁的全套裝扮好了。」那真是累死人也,雖然華麗美艷。卸下花魁身份後,雲雀最開心的就是不用再穿戴那些行頭,尤其吟雪閣的排場和派頭可是帝都之最,每次亮相前可都是耗上好幾個時辰在打扮,簡直是惡夢。
「不用了。」想也知道雲雀沒安好心眼,存心折騰她。
雲雀笑得賊兮兮地,「你不想讓辛大人看看……」
「你……什麼……」單鳳樓原本幾乎沒有血色的臉蛋,瞬間爆紅,「我才沒……沒有……」
「沒有什麼?」她結巴了她結巴了!雲雀眼都笑瞇了。
單鳳樓一陣羞惱,猛地起身就走。
「嗅唷!」砰地一聲,天下第一咒術師,很拙地跌趴在地上了。
該死的羅裙!以後誰再要她穿這種鬼東西,她就殺了誰!
雲雀想笑又不敢笑,急忙扶她起身,「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是說你遲早也是要習慣的……瞧,」她彎身撫平她的裙擺,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這顏色真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