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尋思著自己是否太過咄咄逼人了,心中不免暗歎,從小為了保護哥哥,她一向大刺刺慣了啊,只是男人都喜歡溫柔識大體的女子吧?就如傳言中右輔大人的紅顏知己,吟雪閣的黃鸜姑娘一般。
她趕忙笑著解釋道:「呃,也許我真的聽錯了,我沒別的意思,想說是不是有人闖了進來……」可辛守辰自己武功也不差,真有什麼事,他的貼身護衛都在吧?
這麼一想,蘭太芳又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些多餘,好半晌才紅著臉,訥訥地說道:「那個,我只是順道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既然沒事的話,辛大哥也早點休息。」
辛守辰見她尷尬的模樣,微笑安撫,「蘭姑娘也是,早點歇著吧。」
直到人走遠了,辛守辰關上門,轉過身,卻發覺房裡好像又變得空蕩蕩。
「鳳樓?」他緩步至屏風後,那兒空無一人。
他回去了嗎?辛守辰有些納悶,但也有些失落。
辛守辰坐在他和單鳳樓原本喝茶談話的桌邊,等到茶都涼了,才歎著氣,收拾好桌子和茶具,休息去了。
他沒忘記單鳳樓以前教他的,保養茶具的清潔方式,把他的茶具妥善收好。剩下的茶舍不得倒掉,放在壺裡,心想明天可以熱來喝。
只是一個人喝茶,沒意思啊。
案情的進展緩慢,但仍是有些眉目。
在司徒爍鐵血政令風行草偃地肅清國境內異議分子,之後又大舉揮師掃北的這幾年,看似風平浪靜的局勢下隱隱存在著反抗的暗流,辛守辰的兄長就是為了平定亂事而受困於寒冰陣中。那場同時牽涉到西域與東海兩大城的亂事,司徒爍表面上沒有追究,但單鳳樓說過,那絕不是司徒爍的作風,根據他的情報,司徒爍其實暗地裡讓大國師去查,並且給了大國師先斬後奏的權力。
再說回這次的梟城太守命案。這些年來,辛守辰每每奉司徒爍的旨意四處查案,總有一兩次會過上某個讓他分神留意的現象。而這一回,在他來到梟城的第四天,他隱隱感覺到,那也許不單單是「現象」,很可能已經是一個「組織」。
「華皇后在位時,我還有五個兒子,我們偉大的皇子回來後,我只剩半個兒子,現在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一個喝醉酒的老頭嚷嚷著。
「噓,小聲點。」
「我明白你的痛苦,我們都一樣……」形跡鬼祟的男人突然出現,勾搭著兩個陌生人的肩,聲音壓得極低,「有一群同伴跟你們一樣,你們不寂寞。」
辛守辰記得那個男人。他來到梟城第二天,走訪城外流民聚集處時,就見到那個男人慷慨激昂地對那群流民說著些什麼,在身著布衣扮作平民的他與蘭家兄妹走近時,人群便散開了,那人也閉口不語,以不可思議的飄忽動作消失在散去的流民之中。
但他和蘭太芳把那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還記得華皇后在位時,我們的手足與骨肉,還陪伴在我們身邊。那時我們吃得飽,穿得暖,而現在呢?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手足,我們的孩子,用血肉去為偉大的陛下成就他的江山霸業,但是如今,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金子打造的龍椅上,把我們像糞坑裡的蛆一樣擋在城門外!
流民們開始鼓噪,那人繼續道:
相信我,各位兄弟姐妹,有一個人,那人完全能瞭解你們的痛苦——「他」把你們的悲傷看在眼裡,「他」跟你們一樣受到了迫害,但是,他即將重新站起來,回到我們身邊,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結束這場夢魘……
那人是誰?有人問。
我們都記得的,你跟我,一定很懷念過去,「他」會回來……「簡直胡說八道。」蘭太芳低語。
之後,流民便注意到他們,很快地散開了。
這個插曲,原本只讓辛守辰心裡有些沉吟,但此時他突然想起這兩年來,這樣的流言在民間各地,就像那些暗潮一樣,總是神出鬼沒地流竄著。
據張府管事說,趙大飛在張儀生被殺那晚,正是與張儀生議論著該如何處理這批城外遊民,趙大飛主張在城內安置他們,張儀生卻認為不妥。
這兩者有關係嗎?
辛守辰又思考著這些年來那些「異端分子」能夠躲過司徒爍的鐵血肅清政策,應該不可能是自發性的單獨行動,背後一定有組織掩護……
何況還有兩年前發生在西域和東海,顯然一定有幕後主謀的反叛事件。
當然,這幾日讓他覺得似乎漫長了點的原因是,單鳳樓那夜突然一聲不吭地消失後,就沒再出現了。
夜深人靜,他又不自覺看著手上的陶鈴發呆。
他挺想知道單鳳樓怎麼看這件事。當然這可不是借口……
他手指摸上陶鈴圓孔上的封蠟。
但這麼晚了,他也該歇息了吧?他生意忙,可不見得比他輕鬆,他又何必拿這事煩他?辛守辰歎氣,把陶鈴收進衣襟內。
又過了兩日,單鳳樓依然沒出現。
就算不來,也該捎個訊息吧?
而且,過去她從未一聲不吭地離開,至少會向他道別……思及此,辛守辰就覺得自己這幾日的遲疑根本沒有必要,也許單鳳樓有什麼困難呢?而他竟然只想著自己!
當這念頭一起,辛守辰就衝動地拔下了封蠟。
封蠟一破,陶鈴竟然便自己輕輕搖晃了起來,空靈而清脆的鈴聲像由遠處,也像在近處,悠悠旋蕩飄轉。
沒多久,鈴聲聚集在辛守辰前方某處,數個柔和的白色光點呈漩渦狀彙集在一起,很快地凝聚成人形。
「辛守辰?!」單鳳樓一臉驚慌地現身了,看見呆站在她眼前與她大眼瞪小眼的辛守辰,頓時也愣了一下,然後她飛快地打量這個跟前幾日一樣寧靜整潔又一絲不苟的書房,和顯然沒受傷也沒生病的辛守辰。
原來這鈴真的有用?
「……」
兩人皆是無語半晌,最後是辛守辰因為心虛,率先投降。
「呃……我以為……」他剛毅的臉龐漸漸地泛起燥熱的紅,「我擔心你出事了。」
現在總算見到人了,冷靜回想起來,他這借口似乎太可笑也太多餘了些。
不過,他也真的很擔心就是了。而現在他知道自己這舉動,同樣也讓單鳳樓著急,便感封更愧疚了。
單鳳樓瞪著他良久。其實,這幾日她也很矛盾。
或許她有些心眼狹小,那天匆匆閃避確實有一點是因為嘔氣。可當她冷靜過後,卻突然驚覺,其實她自以為對辛守辰好的決定,也許只是自己的一相情願吧?像他那樣的條件,能選擇的優秀女子何其多?
這幾日,她默默地想著,司徒爍只說辛守辰是她的獎賞,但不代表她非接受這個獎賞不可,只要司徒爍的目的達到了,辛守辰依然能保有那塊免死金牌。
換言之,或許她該認清自己的命運,誰教她先愛上了,做再多也應該是自己歡喜甘願,又怎能奢望什麼「獎賞」呢?
是啊。愛上了,所以才總是看著他,總是取笑他卻又忍不住幫他。
很多年前,她曾經覺得這男人的正義戚既多餘又愚蠢,他的正直既天真又可笑,於是她想看他的信念何時會受到摧折,想看他何時終於懂得同流合污。
當她懷疑得越多,不可思議也越來越深,每次看著他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她就忍不住在後頭氣得跳腳,最後只得找個借口讓自己出手幫忙——如果讓這笨蛋就這麼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噁心小人啃得一滴不剩,她就少了個樂趣了。
有一天,她終於明白,辛守辰很像一個人——一個也曾經讓她願意卸下心防,並且給了她一個家的人;一個讓自小被當成畜牲般養著的她,重新相信這個世上真的有人愛著她的人。
他和自在,都是同一種人。很天真,充滿理想,滿腔的熱血,為身邊人想,為弱者想,為天下人想,就是不為自己想。
這種人都很短命。
於是,她的守護,變得有些專制,變得越發執著。當她希望他長命百歲,平安無憂,卻開始自憐己身的晦暗陰沉時,也漸漸無力地明白,她一生都渴望那樣的光明與溫暖,最後竟也妄想擁有那一切。
那是愛嗎?那不是愛嗎?很遺憾,像她這樣的人,所能夠知道的溫柔與美好,就只有這些。和不曾見過天空的人形容天空的湛藍,和不曾活過落日的蜉蝣形容落日的絢爛,恐怕他們也僅能窮盡一生所有的美麗記憶去想像。
哪怕多麼貧乏,那也已是她對「愛」僅有的,全部的能力。
她想,或許她該請司徒爍牧回決定。她依然會守護著他,而辛守辰也不是個寧願苟且度日的人。辛守辰明白司徒爍或許專制獨斷,但仍相信每個人都該在自己的位置上,為所能努力的努力。
生於亂世,不是誰的錯,但是如果連自己能夠努力的都不努力,那麼和盛世中醉生夢死的蜉蝣又有何不同?
司徒爍其實不用擔心,只要他依然信任辛守辰,他會為了自己的信念與原則,為他鞠躬盡瘁。
單鳳樓幽幽地歎氣,「這兩天,有沒有什麼發現?」
「我以為你有事……我是說你不用替我擔心……」
單鳳樓好笑地看了一眼難得露出尷尬神色的辛守辰,「我啊,我是不想當殺風景的傢伙,搞不好你這傢伙下半輩子的幸福就看這幾日了呢。」
話落,她有點無奈地發現,她終究是小心眼的,這種言不由衷的話,連她自己聽來都覺得有點酸呢。
辛守辰愣住,不解他的下半生幸福怎麼會跟這幾日有關?
等他開竅,天都亮了。單鳳樓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讓式神去準備泉水,她的茶具讓辛守辰好好地收起來放在顯眼處了,而且看樣子他一點也沒忘記她以前的叮嚀。
辛守辰想了好久好久,才聯想到單鳳樓那日突然消失,不就是蘭太芳出現時嗎?他在單鳳樓對面坐下,「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皇上只是把這案子交給蘭廷尉,而蘭姑娘從以前就是她兄長的保鏢,我和蘭廷尉合作過幾次,蘭姑娘因為不放心,所以那天來看看……」他邊說邊動手,當式神提來水壺時,他也已經把小爐子生起火了。
單鳳樓看了他一眼,開始覺得,就算是蘭太芳,要等這傢伙開竅,可也有得等了。
但話說回來,她還沒問過鸜兒的意思。若是鷗兒也對這小子有意,她胳臂總是不好往外彎吧?
「鸜兒和蘭姑娘都是好女孩,你應該仔細想想。」
怎麼又開始往這事上打轉?
「老實說,」辛守辰沉吟半晌,像終於下定決心般,「我認為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我把烈揚當親生兒子,是否有自己的親骨肉根本無所謂。如果你是擔心我無人照顧,我想是多慮了。」
「……」臭石頭。單鳳樓暗暗翻了翻白眼,「但是,既然無所謂,也不用辜負人家姑娘的好意吧?」
「什麼好意?」
這傢伙竟然一臉不解和無辜,好似不懂她何出此言。
「不說了。」她不想為別人的事得內傷,「我聽說,趙大飛和『朔日種教』有勾結,關於這事你查到多少?」
辛守辰不意外單鳳樓遠在帝都,卻能夠得到他近日才有所斬獲的消息,當年可徒爍復辟,就是單鳳樓為他布下的情報網,至今,單鳳樓依然能輕易掌握整個天朝的重要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