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他來了!」岳皖晴一路小跑來到假山下,回頭看了三看才回頭道:「這就拐過來了。」
站在假山上的齊碩精神一凜,迅速提著裙襬又往上爬了幾步,而後直起腰身,將身上的衣服打理整齊後又從袖中摸了個塤來,那是玉製的鴛鴦塤,成色通透,青中透白,吹出來的音色圓潤細膩,輕飄飄的落在人耳中,彷若被人呵了口氣。
「這調子……」走到一半的肖景雲緩緩的放慢了步子,與生俱來的樂感令他忍不住舉起手中的簫與之附和,雖然那吹塤人的技巧遠不如自己的純熟,但兩股樂聲糾纏交繞,竟是完美的契合在了一起。
肖景雲的心有些微微悸動,又忍不住快走了幾步,目光一劃,就看到了假山石上的那個女子。
她著青色衣裙,夜風微冷,吹得她衣袂翻飛,那女子烏髮如錦,柔順光滑如瀑布,竟是一直迤邐至腳踝,她頭微微側著,臉朝著月光,月光中的側臉精緻纖細,而她托著塤的指更是纖細白皙。
肖景雲斂了目光,不著痕跡的收了簫聲,那女子側目,也將塤放了下來。
肖景雲走近了幾步,仰起頭,含笑道:「自古以來,鮮少有女子喜好吹塤的,姑娘倒是獨特。」
「塤,立秋之音,萬物曛黃也,埏土為之。」齊碩輕啟紅唇,聲線清冷。
「那……」肖景雲覺得她有點奇怪,忍不住張口又要說些什麼。
「景雲,原來你在這!」身後一個人匆匆追上來,因為來不及抬頭所以也就沒看到假山上的齊碩,只是一把抓住肖景雲的胳膊,「快,皇上改了主意,現下又非要看歌舞了,方才欽點了你奏樂呢!」
肖景雲低頭,拍了拍他的手,「哦,等……」
那人不由分說的就拉著他走,「咱們皇上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嗎,等不了的!」
肖景雲被拽著離開,一面疾走又一面回頭去看,卻發現假山上的女子已然不見了,他的目光有些遺憾,但聖旨難為,肖景雲只好轉過頭來,一把將簫插進腰間。
是仙子嗎?怎麼會突然不見?他疑惑著。
然而齊碩並不是什麼仙子,就在他低頭的那一瞬,她因為瞬間鬆懈而動了動身子,後腳下一滑,就一頭栽倒在假山石後。
岳皖晴駭得不輕,急忙上前,扒開假山後的雜草,將齊碩給拖了出來,像拖麻袋一樣拖她,一面擔心道:「我的公主殿下,妳怎麼不小心點,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小心摔壞了!」
「不要管我。」齊碩撥開岳皖晴的手,利落的爬起來,急道:「快去看看他走了沒?」
岳皖晴點頭,剛走幾步就用餘光掃到齊碩的動作,忍不住停下,嚇得心驚膽顫的,「我的殿下,我的祖宗,別爬了,小心再摔著!」
齊碩微微蹙了蹙眉,光潔的眉心起了個小褶皺,「快去。」
岳皖晴歎了口氣,拗不過她就只好快走幾步,繞到假山前探出頭去看了看,而後又快步走回來,忙不迭的拉住還沒爬出去多遠的齊碩,「別爬了別爬了,他已經走了,走的連影兒都沒有了。」
「走了?」齊碩停下動作,緩緩低下頭瞧著岳皖晴。
「是。」岳皖晴十分肯定的點了下頭,而後又怕她不信,又重重的點了幾下。
「喔。」齊碩失落的抿了抿嘴,動作緩慢的爬下來,任由岳皖晴拉過她左右打量查看。
齊碩兀自出了一陣子的神兒之後,才慢吞吞的抬眼,滿眼的認真、自責與遺憾,「我還來不及說別的,只念了詞。」
「這次不行,不還有下次嗎?」岳皖晴哄她。
「嗯。」齊碩垂下纖長的睫毛,看著一處,不說話,也不離開。
「肖樂師是個讀過書的人,就喜歡舞文弄墨的,殿下念了詞,正是合了肖樂師的心意呢。」岳皖晴見她只是劃破了皮,雖沒大礙,但這千金之軀也是傷不得的,於是滿心都想著要把她哄回宮上藥。
「是嗎?」齊碩輕聲問。
「奴婢什麼時候騙過妳?」岳皖晴從小就伺候齊碩,如今也算宮中的老人,別人都尊她一聲姑姑,可她並不老,只比齊碩 大上幾歲,所以齊碩一般都喚她做姐姐。
岳皖晴見她神色動容,柔聲道:「走啦,回去吧。」
「明天,我會再來的。」臨走前,齊碩輕聲說。
齊碩再次出現在假山旁時,卻已經是兩年之後的事情了。
物是人非,兩年之後的她早已沒了當初的心性,性格比以前還孤傲,皇帝的幾位皇妹之中,就數她齊碩公主脾氣最古怪,只唯一不變的,是她對樂師肖景雲的愛慕,而她至今為止所做的所有改變,也全都是為了肖景雲。
她看著肖景雲每天必經的羊腸小路,回想起當年的事情……
兩年前,假山上的最後一次見面後,齊碩就被皇上赫連息未關了起來,赫連息未是個怎樣的人齊碩很清楚,他是如何利用幾個妹妹的,她也十分明白,只是這一次,她沒想到赫連息未連她隱藏了幾年的心事都猜出來了。
「幫我做三件事。」赫連息未對著齊碩豎起了三根手指,淺笑吟吟,「我就成全了妳和肖景雲。」
他這個妹妹性格孤僻,不好控制,想要讓她為自己所用,就不得不搬出肖景雲來。
起初得知她對肖景雲的心思時,赫連息未是又高興又苦惱,高興的是齊碩終於也有了心上人;而苦惱的是,一個低賤的樂師,如何能配得上自己的妹妹?
另一邊,一直我行我素的齊碩還真吃了他這一套,她一直都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肖景雲在一起,但如果少了皇兄這個障礙,基本就沒有障礙了。
所以她答應下赫連息未的要求,用兩年的時間,替他完成兩個任務,然而就在今天,她就要去完成最後一個任務,成功之後,她就能和肖景雲在一起了。
「公主,吉時到了。」岳皖晴輕輕靠上來。
「嗯。」齊碩收回目光,緩緩轉身。
喜服繁複笨重,頭上的流蘇在陽光下晃了她的眼……
公元五五四年,東夷與沅國之間長達七年的戰爭終於落下帷幕。
東夷大將完顏千里功不可沒,皇帝為表嘉獎,又再難覓良才,便將自己心愛的妹妹齊碩公主指婚給完顏千里,然而只有齊碩自己心裡明白,她不過是枚棋子而已。
事情要追溯到數十年前,東夷國弱,將公主梁以柔當作質子送到了沅國,而今一戰,完顏千里竟將梁以柔救回,還請皇上將其指婚給他。
但因為梁以柔聰慧無雙,已是敵國的女宰相,所以即便是赫連息未的妹妹,他還是對她百般提防,於是才有了這樁婚姻,赫連息未讓齊碩嫁給完顏千里做正妻,負責監視著梁以柔。
可人家夫妻倆恩恩愛愛,齊碩被他們之間的真情所感動,但同時又因為夾在他們中間坐冷板凳,而感到十分尷尬,所以大婚之後,公主府那招駙馬入府的紅燈籠便一直沒有掛出來過。
「公主,今兒掛燈籠嗎?」岳皖晴的問題打斷她的思緒。
「不掛,以後都不掛。」齊碩將篦子遞給身後的岳皖晴,「給我篦篦頭吧。」
「怎麼,又頭疼了?」岳皖晴擔心的接過篦子,細密的篦子齒刮過頭皮,身體瞬間舒服的起了層雞皮疙瘩。
差不多將頭篦好後,岳皖晴又取了薄荷腦油來給齊碩抹在太陽穴處,「公主最近覺少了不少,奴婢聽得您半夜總是輾轉。」
齊碩輕輕的「嗯」了聲,手指來回撥弄著梳妝盒中的首飾,突然起意,「給我攏個髻吧,一會兒出去轉轉。」
難得聽齊碩主動要求出去走走,岳皖晴樂不可支的應了,興高采烈的俯身下來,拿起幾支釵來回的比對,齊碩向來不喜花哨,於是岳皖晴給她挑了支素銀的釵,又隨意的梳了個溫婉的凌虛髻。
「就妳和我出去。」齊碩吩咐。
「外面人亂眼雜,公主您……」岳皖晴擔心道。
「就妳、我。」齊碩看了她一眼,岳皖晴立即噤了聲。
今日的市集格外熱鬧,口口相傳著似乎是哪家樂館的當家要成親了。
齊碩出來逛本就是漫無目的的,只要不在將軍府待著就行,於是就跟著人群走,擠著擠著,就被擠到了一座宅邸前。
齊碩抬眼瞧那門楣之上的大紅綢緞和府外的嗩吶隊伍,便猜出了這就是那成親的人家了。
「公……小姐,我們走吧。」
「嗯。」齊碩點頭,她實在不喜歡這種太熱鬧嘈雜的場合。
「小姐抓緊了奴婢的手,小心走散了!」岳皖晴攥緊了齊碩的手。
看熱鬧的人太多,一個擠一個的探頭看,齊碩一時間也擠不出去。
剛往人群外挪了幾步,就聽得前處喊了嗓子:「喲,新郎出來啦!」言罷,便是一陣的起哄聲。
齊碩有些厭惡的擰眉,下意識的往聲源處瞧了一眼,瞥了眼後就回過頭,又往外擠了擠後,齊碩倏地僵住了身子!
那個新郎……
齊碩僵硬在原地,那張臉忽從腦中閃過,變得越來越清晰起來。
「小姐,妳怎麼了?」岳皖晴見扯不動她,不解的回頭。
「妳看那新郎……」齊碩愣愣的看著她,臉上的肌肉緊繃著,「是誰?」
「新郎?」岳皖晴擰眉,踮腳朝後看了眼,而後也瞪圓了眼,「肖景雲!」
一直鬧人耳朵的嗩吶聲好死不死的在這時候停止了,岳皖晴的大嗓門引得週遭的人都愣了愣,尤其是那滿面春光的新郎官,猛地一聽別人喊自己的名諱也愣住了,想這整個帝都,誰不是尊稱他一聲肖先生。
肖景雲迅速回神,臉上又掛起客套的笑,目光只在齊碩身上落了一瞬,便繼續去接待入門的賓客了。
岳皖晴看齊碩表情不對,急忙將她拉出了人群,一路拉她到不遠處的酒樓中。
齊碩一直都呆呆的,眉心微蹙,像是還沒有消化方才發生的一切……
肖景雲怎麼會是新郎官?
齊碩安靜了許久,目光空洞的看著對面氣喘吁吁的岳皖晴擔心地看著自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公主……」
「對,那是肖景雲。」齊碩終於開口。
「可能是我們看錯了,肖樂師他……」
「不,就是他,我不會認錯的。」齊碩沒有自欺欺人,而是堅定道:「就是他。」
「那……」齊碩對肖景雲的愛慕,她一直看在眼裡,如今看到肖景雲成親,岳皖晴滿心憤怒,只為公主抱不平,但又怕說得太直而傷了公主,她知道公主是個死心眼,只好扯謊道:「人那麼多,公主妳只是看了一眼,哪裡就這麼準的?」
「他說謊!」齊碩搖頭,「只要拿到完顏千里的休書,皇兄就會指婚給我們了。」
「肖樂師不會成親的,他是宮中御用樂師,不得皇命是不能出宮的,又怎麼會出宮來成親呢?那可是欺君的大罪過呀。」
「可那就是肖景雲,我不會看錯。」她默默的看了他很多年,絕不會認錯。
岳皖晴見她如此肯定,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齊碩捏了捏手指,素淨姣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微抿的唇角已經洩露了她的情緒。
她看著一處定了一會兒,聽著遠處響起的鞭炮聲,從周圍的議論聲中可聽出似乎是花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