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絃 第十二章
    四個小丫鬟和粗使婆子都沒什麼好挑剔的,先使喚著觀察,如果不稱心可以隨時更換。

    原宜之不滿意的是奶娘趙氏。趙氏家在金陵郊外的鄉下,已經育有三個孩子,家裡實在窮得沒飯吃了,她才狠心把自己嗷嗷待哺的兒子扔家裡,自己出來做奶娘。趙氏本人的身體還算健康,但是性子很沉悶,笨嘴拙舌,在主人面前幾乎說不出話來。

    原宜之對謝雍道:「現在謝昭大了,已經不吃奶了,奶娘也不說用不著了,但是趙氏本人的性格很成問題,畏畏縮縮、懦弱,言行舉止都透著小家子氣,這對孩子的口傳身教極為不利,謝昭本性是非常聰敏伶俐的,看他說話就知道了,但他的神色舉止就非常怯弱,很可能與趙氏的影響有關。」

    謝雍對兒子的教育雖然也很注意,對內宅婦人之事卻不太懂,覺得原宜之的話也有道理,反正一個趙氏無足輕重,他便應允了原宜之的建議,辭退趙氏,再為謝昭增加一個教養嬤嬤。

    沒想到此事卻惹了麻煩——謝昭極為依戀趙氏,聽說趙氏要被趕走,哇哇大哭不已。

    謝母勃然大怒,立即叫來原宜之訓話:「羊羔跪乳,烏鴉反哺,就算目不識丁的鄉下人也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對待把孩子奶大的奶娘?這就是你們原府世家大族的教養嗎?用過即丟,翻臉不認帳?你能這樣,謝昭不能!咱謝家不能!謝昭從呱呱墜地起吃的就是趙氏的奶,是趙氏把他從個難成活的小東西一點一點奶大,謝昭以後是要供養她的,供養她一輩子!你把趙氏趕走,是想讓別人看咱們謝府的笑話,嘲笑咱們謝家無情無義嗎?胡鬧!叫你管家不是這麼管的!還是你要把謝昭身邊的得力人手都趕盡殺絕,你才好拿捏住他?」

    原宜之粉嫩的俏臉漲得通紅,有羞愧有難堪也有暗惱,長這麼大她還從沒出公這樣的糗。

    時人對待奶娘相當看重,特別是大家族,確實有為奶娘養老的習慣,比如原宜之的奶娘孫嬤嬤還跟著原宜之陪嫁到了謝府。

    但是,那些奶娘絕大部分都是大戶人家裡家養的奴婢,是家生子,一般都是祖祖輩輩伺候主子家的,所以挑選出來的奶娘多半沒什麼問題,孩子交託給她也放心,小時候做奶娘,孩子大了斷奶了就做身邊的管事嬤嬤,只要她不犯大錯,就會跟著這個小主子一輩子了。

    最最重要的一點,她們的身契是掌握在主人手裡的。

    可是趙氏不同,她雖然出身貧寒,但確實是良民,不是謝府的奴婢,不屬於賤民,她當初進謝府當奶娘,簽的是短期的兩年契約,只是因為謝昭沒有親娘了,格外依戀自己的奶娘,謝母又慣著他,他要怎樣就怎樣,所以才一年年推遲下來,廷長到了現在的五年。

    趙氏不是謝府的奴婢,她有良民資格,她隨時可以離開謝府,她在外面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兒女,她在謝府打工只是為了賺取工錢養家活口,而到現在為止,她已經不必做奶娘的工作,可又沒有做教養嬤嬤的資格,無論是個人見識、涵養,還是本身的性格等等,她都差太多了,絕對會耽誤了謝昭這樣一個家中嫡長子的成長,這才是原宜之要放她走的根本原因。

    當然,原宜之會逢年過節以謝昭的名義給趙氏送去一些禮品,算是感謝她對謝昭的哺育之功。

    原宜之靜默地任憑謝母發洩著怒火,直到謝母自己罵累了,又見原宜之一聲不吭,也覺得沒意思,才住了口。

    可是看著原宜之的臉,謝母就是百般不順眼,她伸手招過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大丫鬟紫晶,對原宜之道:「紫晶從小就伺候我,你進門前她一直幫我科理家事,是極懂事的,以後就讓她到你身邊伺候吧,管家的事你也好多個幫手,免得沒事找事胡亂抓瞎。」

    紫晶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正如花朵要盛開一般,肌膚細嫩白哲,眉目如畫,但是又有著端莊之氣,一點都不顯得輕佻,比起她的前輩玲瓏顯得要沉穩大氣許多。

    原宜之沉默了一下,抬頭靜靜地看了紫晶一眼,才向謝母屈膝施禮,『是。』這麼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兒子的房裡塞人了嗎?

    當年好歹還等了丁錦繡幾年,才藉著她無子不孕塞了個玲瓏,如今卻藉著一個微不足道的奶娘事件就要塞個紫晶?

    原宜之領著紫晶回清越園的時候,身體挺得筆直筆直的,手心裡卻冒出了滿滿的一手冷汗。

    她憤怒到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終於明白了當年丁錦繡的感覺——非是妻不賢,實是婆婆惡。

    原宜之怒了。

    這才是她剛剛嫁進謝府的第五天啊!

    回到清越園,她把紫晶交給了自己的奶娘孫嬤嬤,便把自己關到了西次間的書房裡,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她坐在書案前,一動不動,眼睛直直盯著書案上的筆筒、筆洗、筆架等物,又似乎目無焦距,只是發呆。

    就這樣,她一直靜坐到日頭西下,室內昏暗。

    當忙完公務回家的謝雍在書房找到她時,她覺得自己內心喧囂奔騰的野獸已經重新順服下來,乖乖地趴在那裡等著主人給它順毛了。

    鱟看到謝雍進來,原宜之站了起來,道:「你回來了。」

    謝雍看了看她,見她面色已然平靜,便點了點頭,「今天的事我都聽孫嬤嬤說了。」

    原宜之臉上勉強擠出的笑容又消散了,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等著謝牽的處理意見。

    謝雍用手揉了揉額頭,他沒想到自己剛回去辦公,家裡就鬧炸了,真是片刻也不讓他得閒。

    他坐了來,伸手把原宜之拉到自己身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兩手環住為她取暖,道:「當年趙氏是母親找來的,原本最看重的就是她的老實本分,卻忽略了她太木訥對昭兒的不良影響、說起來也是我的失職。不過這些年來,陪伴昭兒最久的就是趙氏,在昭兒的心裡,或許趙氏比任何人都更親近更值得依賴,是類似母親的存在吧,教養什麼的還在其次,感情的需要大概會更重要一些。要不就先把趙氏留下,同時再另外給昭兒尋找一位知書達理的教養嬤嬤,慢慢來吧?」

    原宜之點點頭,她張了張嘴,想說話,結果淚珠子搶先掉了下來,啪嗒啪嗒落個不停,倒把謝雍嚇了一跳。

    謝雍把她攬進懷裡,大手笨拙地為她擦著淚,安慰著:「我知道娘說的許多話都太過分了,委屈了你。你別放在心上,嗯?」

    原宜之搖了搖頭,用手掩住眼瞼,努力平息了情緒,才道:「是我太莽撞了,雖然是一心為了謝昭好,卻忽略了他的感受。」

    但是在原府接受過的貴族教育讓原宜之其實在內心堅持了自己的意見,所謂『慈母多敗兒』,一個不好的母親形象,在幼兒的發育早期影響,是非常巨大又不良的。

    如果謝昭有親娘,奶娘的影響還會減弱些,可是現在的情況是,謝昭的感情需要幾乎全都傾注在了趙氏的身上,這種狀況就更壞。

    明明是狀元府邸的嫡長子,明明資質不錯,聰慧伶俐,明明應該是落落大方,活潑外向的男孩子,現在卻像個忸怩的小姑娘,看誰都怯生生的,那眼神就像可憐的小動物一樣,沒有自信,沒有自主,一副任人拿捏的樣子,這樣下去,謝昭會長成什麼樣?

    如果原宜之的心眼稍微自私一點,稍微『壞後母』一點,那麼她自然可以放任謝昭這樣下去,謝昭越不成器,對她自己所生的孩子來說越好。

    可是原宜之受嫡母鄭氏影響頗深,她可以討厭丈夫的小妾通房,恨不得她們統統消失,但她不會昧著良心苛待丈夫其他的孩子,那些孩子雖然是其他女人生的,但也有丈夫一半的血脈,為了謝雍著想,她也不會故意教壞謝昭。

    原宜之低著頭,盯著水磨石地面的紋路,腦子裡卻飛快地考慮著自己到底是不是該讓步?

    如果自己堅持,絕對是好心不落好,估計最後會得罪全家人,現在看起來連謝雍都不支持她了,這讓她感到極為失望。

    她沒想到謝雍竟然也全是個溺愛孩子沒原則的人,在養育孩子這一點上,原宜之覺得謝雍所謂的連中三元的狀元之才,還不如自己的嫡母。

    原府貴為第一世家,貴奢至極,在別人眼裡,或許原府的小孩子應該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地養大,其實不然。鄭氏教養孩子極為嚴格,文成武就,依照各自性格因材i教,既有相對自由選擇的權利,又必須下苦工勤學苦練,寒冬酷暑皆不得偷懶耍滑,因為這樣,原府的幾位公子才在同齡人之中能夠脫穎而出。

    一個人能否成才,和天分有關,但和教養是否得當有著更大關係。

    原宜之想了許久,決定還是和謝雍推心置腹地談一次,這是她對謝雍之前對自己信任的回報。

    她端正身體,目光平靜地直視著謝雍道:「我可能有點傻,別人對我一分好,我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報十分。我雖然不太清楚夫君為何對我這麼好,願意娶我。願意在婆婆面前維護我,甚至把財政大權交託給我,我雖然出身原府,但只是庶出,又有著剋夫之名,夫君對我的好,就猶如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讓我從被人憐憫、被人嘲諷,被人同情之中掙脫出來,讓我每天都感受到了新鮮和快樂,所以,我很感激的,我想全心全意地回報於你。你讓我照管昭兒,我便想竭盡所能做好,哪怕明知道可能落下不好的印象。」

    謝雍有點動容地聽著,小妻子的坦率讓他驚訝,也讓他的心越發溫暖。

    「或許在別人眼裡,我對謝昭很無情吧?不憐恤幼小的他,你對謝昭有慈父之心,母親對謝昭有祖母的憐愛之心,唯獨我是個冷酷的後母吧?」原宜之自嘲地一笑,又道:「可是長痛不如短痛,明知無益之事卻故意放縱,這是害了孩子吧?更何況,昭兒的感情本不該投放到趙氏這個外人身上,這本身就是我們做父母的失職,如果現在還不趕緊趁他小和他培養感情,將他的感情歸依引導回正途,那他長大以後會更加與我們離心吧?他會對謝府沒有親近感,沒有認同感,甚至和我們以後的孩子沒有手足之情.說不定還會恨我們。趙氏哺育昭兒是有功勞,但她也得到了報酬,而且據我所查,謝府給她的報酬是普通奶娘的兩倍,逢年過節還給她家裡許多禮品,這還不夠的話,以後繼續維持來往就是了,但絕對不能再讓她從早到晚地陪伴著謝昭,必須將她從謝昭身邊趕走,這種事情就是趕早不趕晚,宜早不宜遲。」

    「宜之,宜之,我的傻丫頭。」謝雍輕歎著,這個直來直去一片赤誠之心的傻姑娘,連點迂迴曲折手段都不會,以後如果長期和母親相處,可怎麼辦啊?

    看來原府還是將她保護得太好了,她連丁錦繡一半的心機手段都沒有。

    謝雍握住她的手,握緊,道:「我明白你的心,我知道你是一心為了昭兒好,不過別急,這件事我來處理……哎,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剛說的好好的又哭了?剛才還一副當家主母的風範呢,怎麼轉眼又成了抹眼淚的小可憐了?」

    當謝雍握住她的手時,原宜之也不知道為何,原本的鎮定突然崩潰,心底的委屈如黃河氾濫一般洶湧決堤了,她從沒想到做人兒媳婦是這麼難,做人繼母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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