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雍顯然也看得出來謝昭的虛弱,眼神凌厲地掃了謝昭的奶娘趙氏一眼,「小孩子睡覺時間長,昭兒的身子又弱,我曾經再三囑咐過讓他早晨睡到自然醒,早上請安可免,今天怎麼又來這麼早?」
趙氏是個臉色微黑、身材高大的豐滿婦人,她家裡已有三個孩子,因為養不起,所以才出來做了奶娘,她有些害怕謝雍,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幾個字。
謝昭怯怯地看了原宜之一眼,又看了著結巴的奶娘,鼓起勇氣道:「是祖母大人叫昭昭早起請安的,祖母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昭昭應該早早向父親和母親請安,以示孝道。」
母親……又來了!
謝雍閉了閉眼,心裡驀然竄起一股火。
以前他和丁錦繡剛剛成親的時候,少年夫妻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不免有些貪戀床第之歡,母親那時候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打擾,以為了他們身體健康為由,嚴格限制他們的房事次數。
那時候謝雍還年輕,剛剛考上狀元,母子倆艱辛的生活剛略微好轉,他還感念著母親養育自己的不易,盡量聽從了母親的安排,新婚之時就經常撇下丁錦繡一人去睡書房,理由就是為了修身養性。
他與丁錦繡的夫妻感情,因為這事有了分歧,從此再沒有真正好起來。
現在想想,真是他負了錦繡良多,母親也管得太多。
他現在已不是未定性的十幾歲少年,更不是與丫鬟婢女或者青樓煙花胡天胡地縱慾傷身,他只是與自己的妻子新婚燕爾,母親連這都要管,那她還有什麼能不管的?
管得太多,管得太寬,管得太隱私!
這會讓兒媳婦怎麼想?這讓他當兒子的臉面何存?
原宜之見謝雍臉色不好,大有黑雲壓城之勢,將謝昭嚇得小臉更白,她便微笑著朝他招手,讓謝昭靠到自己身邊來,輕柔地為他理了理兔絨毛領,輕聲道:「昭兒真乖,真聰明,什麼道理都說得清楚明白,將來一定會像爹爹一樣學有所成。不過呀,你現在還小,起太早睡不好對身體不好,以後昭昭和太陽公公一起起床好不好?」
原宜之的輕聲慢語,讓謝昭臉上的膽怯之色漸漸消失,他燦然笑道:「好呀!好呀!和太陽公公一起起床!」
謝雍看著原宜之與謝昭的互動,也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其實大戶人家規矩森嚴,子女早晚兩次向家中長輩請安問好,即所謂的『晨昏定省』,這是必須的。
但是謝昭這兩次明顯來得過早了,天色還黑,又寒冷,小孩子睡眠不足發育不好,身體也易生病生災,這才是謝雍生氣的最大原因。
母親看原宜之不順眼,或許還要加上玲瓏、青黛,以及丁家人,都看原宜之這個新來的續絃不順眼吧?
可是那也不能拿謝昭這個小孩子當棋子玩弄啊!
母親的慈母之心呢?她就不心疼她目前唯一的孫子嗎?就這麼折騰身體虛弱的謝昭?
要謝昭來對付原宜之這件事,丁六姑娘丁錦芸和青黛恐怕也都沒少做。
而玲瓏大概就是坐山觀虎鬥,兩敗俱傷才最稱她的心、如她的意。
如此下去,只怕家中將永無寧日。
反覆思索著,謝雍心裡逐漸有了計較,有些事情,確實需要徹底改變了。
天光大亮後,玲瓏和青黛也一起來向主母請安,她們寒暄了幾句後,便沉默地伺候在一旁,很是恭謹,目光也不敢往謝雍的身上亂飄。
謝雍從明日起就要恢復上早朝了,到那時候,玲瓏和青黛每日早晨就真的只能來伺候主母晨起、梳洗、早飯等事情了,不會再見到謝雍的面,除非謝雍到她們房裡過夜。
但是謝雍以前就不愛到兩個小妾的房間裡,也不是說他多麼自律,而是玲瓏和青黛都讓他心生不快罷了。
看著玲瓏,就會想到母親的強迫,謝雍以前每次擁抱玲瓏都如梗在喉,純粹應付,而看著青黛,則會想起丁錦繡,當初丁錦繡為了和謝母打對台而拉拔青黛,但是丁錦繡心裡並不快活,回頭又找過謝雍幾次麻煩,冷言冷語譏諷他是否很享受這種左擁右抱的滋味,自然讓謝雍也不快活。
自從玲瓏和青黛都確定不能再生育後,謝雍就再沒到過她們的房裡。在謝雍這個傳統大丈夫的心裡,妻妾爭風吃醋無所謂,只要無傷大雅,他就睜隻眼閉只眼,可是她們卻不該對他的孩子下毒手,當她們殺死一條條小生命的時候,以為殺死的僅僅是自己敵人的孩子,難道就沒想到那孩子也是她們丈夫的骨肉?
可是她們全然不顧,丁錦繡讓玲瓏絕育,玲瓏讓青黛小產,她們的心裡只有自己的利益,那時候不會想到他謝雍一點點。
謝雍本來就子嗣艱難,和丁錦繡成親後幾年都沒孩子,因為謝家幾代單傳,他也滿看重香火傳承,才接受了母親賜予的玲瓏,卻完全沒想到最後會鬧到那般不堪,那般慘烈。
按照謝雍的意思,既然膽子大、心又狠到敢殺他的子嗣,這樣的你人絕非良配,丁錦繡是他的原配嫡妻,暫時不好處理,但玲瓏和青黛就算不亂棍打死,也該統統賣了出去。
偏偏謝母在這件事上犯了糊塗,堅持認為玲瓏是她的臉面,處置了玲瓏就是目無尊長,就是不孝;而丁錦繡自然也要偏袒青黛,還要留著這個無用的小妾為自己撐面子,婆媳兩人鬥法的結果就是玲瓏和青黛都安然無恙地在謝府待了下來,讓謝雍鬱悶到內傷。
謝雍原本就不是貪花好色之徒,而在見識了女人多的害處之後,更是絕了妻妾成群左擁右抱的心思。丁錦繡去世後,母親一直催促他快點續絃再娶,可他一直拖延,就是不想再隨意找個女人給自己添麻煩,鬧得內宅不寧。
玲瓏和青黛現在很惶恐,非常害怕新主母進門之後,以不育之名將她們賣掉,或者隨便打發到鄉下莊子裡去養老,或者去廟裡青燈古佛一輩子。
謝雍掃了二人一眼,站起身,道:「我們要去給母親請安,你二人也跟著吧,有些事要處理。」
玲瓏和青黛迅速互望了一眼,真是又驚又怕,難道新夫人這麼迫不及待要趕她們出門了?
松鶴園,主堂。
謝母端坐著受了兒子、媳婦和孫子的禮,並不理會玲瓏和青黛。
等一套禮儀完畢,謝雍在謝母對面坐下,原宜之則坐在了他的下首,謝昭被奶娘抱著坐在了謝母的下首。
玲瓏和青黛自然站在原宜之的身後伺候。
謝母見這副陣仗,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家兒子,問:「雍兒,人到這麼齊,有事?」
一般情況下,小妾是沒有資格面見婆婆的。
謝雍點了點頭,道:「明日我就要回衙辦公了,如今國事繁重,臣子們無不鞠躬盡瘁,我一旦忙起來怕也沒什麼心思再分管家事,不如今日都料理清楚,定下章程。」
謝母微微渾濁的雙眼快速眨了幾下,才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麼打算,直說吧。」
初冬清晨帶著絲絲冷冽氣息的光灑落在謝雍的身上,烘托著他年輕俊美的容顏,以及身為官場上位者獨有的嚴峻,這讓謝母看得有點眼花,覺得面前的兒子陌生得厲害。
兒子一日日一年年成長,已經不再是那個對她唯命是從的小不點了。
「娘,您為兒子辛苦操勞了大半輩子,現在上了年紀該享受一下清福了,家庭瑣事一團亂麻,管理起來勞心勞神,以後就交給宜之管理吧。」謝雍淡淡地道。
謝母沒有吭聲。
她知道權力遲早得交出去,只是沒想到原宜之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就要奪她老婆子的權,而且自己兒子居然還完全聽她擺佈。
但是謝母也不能當場發作,現在謝雍的官越升越高,人情禮往是內宅主婦的重頭戲,謝母畢竟出身鄉下地方,見識淺薄,她做不好這種事。而以前不管是丁錦繡,還是現在的原宜之,因為出身的緣故,顯然都比她更適宜做謝府的當家主母。
「娘?」謝雍稍稍提高了聲音。
「知道了,知道了,一會子和你媳婦交接就是了。但願她能管得好,出了岔子我可不依。」謝母皺緊滿是皺紋的眉頭,不悅地說道。
「咱們家的情況略有不同,因為還牽涉到錦繡還留下來的嫁妝,所以這次就好好的清理一下吧。」謝雍貌似輕描淡寫地一句,卻讓玲瓏和青黛都眉眼一跳。
謝雍繼續道:「等會兒把家裡的帳簿都拿來,與庫存對一對;把錦繡的嫁妝清單也和實物對一對,錦繡的嫁妝按照她的遺囑,暫時封存起來,以後等昭兒長大了給他用。」
按照當時的法律條文,女子的嫁妝歸屬她個人,第一順位繼承人是她的親生子女;如果她沒有親生子女,嫁妝則一般返回娘家,由娘家的爹娘或者兄弟、侄子等具有直系血緣關係者繼承,婆家是無權使用的,除非該女子特意留遺囑贈予夫家,這樣做一般是為了自己過身後能夠得到供奉,逢年過節得到一柱香和紙錢。
丁錦繡當年出嫁時,丁家還如日中天,丁錦繡的陪嫁自然極為豐厚,因為她有兒子,她過身後,嫁妝自然毫無疑問地由謝昭繼承。
但是,謝昭目前還小,他管理不了自己豐厚的財產,那麼他的財產監管人就必須要很可靠,不然恐怕謝昭還沒長大,他的財產都要變沒了。
丁家是最想要監管這一大筆財產的,但是丁錦繡並不信任自己的兄弟,她遺囑中把嫁妝托付給了丈夫監管,並請了官府中人列了嫁妝清單存證。
謝母也想管,她例不是想侵吞兒媳婦的嫁妝,而是擔心新媳婦原宜之會侵吞屬於自己孫子的財產中飽私囊。
青黛也蠢蠢欲動,她曾經是丁錦繡的貼身大丫鬟,對丁錦繡的嫁妝有多麼豐厚最清楚不過,而且她再也不能生育,如果幫助謝昭管理好財產,以後或許也能得到謝昭的奉養。當然,她這只是癡心妄想,謝昭的事無論如何還輪不到她一個由婢女升為小妾的人來插手。
「錦繡的嫁妝按照清單清好封庫,鑰匙就交給娘保管。」謝雍微微向著謝母歪了一下頭,詢問道。
「好。」謝母點頭,道:「昭兒還小,等他大了,懂事了,就交給他。」
謝母說著,似有若無地掃了原宜之一眼。
原宜之端坐著,表情端莊和煦,謝雍的處理她很滿意,丁錦繡的嫁妝她半點也不想沾手。丁家的嫁妝再豐厚,和原府幾百年世家積攢的巨富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更何況,就算原府貧寒,原宜之也不希罕這不屬於自己的財產。
「至於昭兒,既然家裡已經有了主母,就該由主母教養,讓他搬到清越園住吧,日常起居就由宜之照管。」謝雍繼續道。
「不行!」謝雍此話一出口,謝母立刻斷然拒絕。
原宜之也皺了皺眉,說實在話,她也不想親自撫育謝昭,並非她容不下前妻遺留下的兒子,而是繼母真的太難當,謝母史難纏,謝昭的身體明顯又虛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恐怕罪責都會歸咎到她頭上,她到最後出力還不討好,何必呢?
她也沒那個心思去扮演慈母,面善心惡的事她不屑做,面善心善卻被人欺她也不認,大家維持著禮儀,適度的距離,不冷不淡、平安無事過下去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