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抱歉讓一讓。」書店裡的工作人員正拿著掃把,不客氣地刷過易天堯閃閃發亮的新皮鞋面上,口中嫌惡地叨念道:「又不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麼早來看書裝學問啊!」
七早八早不過九點半而已,店門剛開馬上就來了這個不打算買書的客人,一站就僵個半小時,簡直妨礙他清掃的工作嘛。
對於工作人員惡意「擦拭」新購尚未足二十四小時的VERSUS皮鞋,易天堯渾然未覺。他一心一意專注於字裡行間,即使此刻有人大喊失火也未必能喚醒他對外界動靜的注意力。
手中的書皮亮漆幾個金黃色大字:「戀愛聖經」,膝邊的平台上則擺置著五本才翻過的書,分別是「完全泡妞手冊」、「調情百分百」、「魅力必勝」、「來電檔案」、「追女十大法則」。
「愛情像牛肉麵,香辣刺激;愛情像草莓冰,酸甜有味;愛情像苦瓜炒豆豉,苦甘相參;愛情像竹筍炒肉絲,痛感永遠是歷久彌新。愛情的方式無限多種、多采多姿……」
易天堯喃喃覆誦書中字句,與夏婕共處的每個片段重疊於腦海中,但一追憶起在動物園倉皇逃跑的狼狽,就不知夏婕對自己是否會投以鄙夷的眸光?
而一想到David那囂張的得意貌,他就不由得揪緊心口,一股懊惱冉冉升起。
不行!男兒當自強,從小到大無論做任何事他都以認真嚴謹的態度面對,既然愛情乃人生必然之關卡,就更不應該容許自己窩囊地退縮。易天堯恍若在頭上綁著「必勝」的布條,憑著誓死的勇氣步向櫃檯。
櫃檯小姐神經緊繃地打量著眼前舉動怪異的男人,怯怯地問:「先生,有什麼事嗎?」收銀機也才剛裝上發票而已,這個外表斯文的男人若真要搶劫,她會盡職地尖叫。
易天堯卻大剌剌地將懷中六本大書砰一聲放下,以宏亮的聲音喊道:「我要結帳。」他發誓絕對要向夏婕表白自己愛慕的心意,這次不允許自己再臨陣脫逃。
「我們從定積分的立場來觀察這題的作法,將上面的Ln及Un與前一節定積分的定義中的Ln及Un比較,就會發現此處的……」易天堯轉身在黑板上熟練地寫了四行算式。
這時悅耳的下課鐘聲響起,台下學生亦騷動了起來。
「好,其餘的題目我們下星期再講。」易天堯推了推厚重的眼鏡,敏捷地拿起夾於書頁的一張便條紙,他抹去額頭的汗滴,抬頭一望教室。
「不會吧?大家都離開了?」他看了表,鐘響後不過二十三秒,台下已不見任何學生,霎時成為空蕩蕩的教室。
「同學們大概都非常上進、勤奮向學,急於到下一堂課的教室裡等待上課吧。」他點頭讚許、喃喃自語,但當他意識到手中捏緊的便條紙時,眸光不自覺地掃到那個他向來視為禁地的座位。
彷彿前一刻夏婕面無表情地翻書、作筆記的模樣還殘留在座位上。
他數度於課堂上與她眸光相遇,卻又屢次因為尷尬而特意避過,畢竟在教室裡他們僅止於師生關係。
被易天堯自言自語的回音驚醒,劉銘賢失措地抹去嘴角的唾液,急忙向左右鄰居問道:「上到哪裡了?」
易天堯略蹙墨眉,原來還有一個學生沒走,瞧他夢醒的茫然樣子,八成早已憑恃著講台下的死角安然昏睡許久。「睡得可好?」他額頭上青筋暴露,雙眼不怒而威,走下講台踱步到講桌前的第一個座位。
「教……教授。」劉銘賢畏怯地看著捲起雙袖站在身旁、滿臉殺氣的微積分教授。「下……下課了嗎?」他困難地嚥下口水,沒料到才拜別周公,同學早已不夠意思地棄他遠去。
「你說呢?」易天堯皮笑肉不笑,這學生向熊借膽,居然在他最愛的微積分課中跟古人弈棋,吃定他是新教授而舉止猖獗。
「呃——我內急……要去洗手間,教授再見。」劉銘賢趕緊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尿遁也,心裡直罵左右鄰居的十八代祖宗,閃人也不通知一聲。
易天堯將劉銘賢按回座位,腹中有成篇訓詞正待傾洩時——
「喂——夏婕呢?」杜若琴一腳跨進門來,環視整間教室不見夏婕芳蹤,只剩易天堯和一個男生。
「你怎麼來了?」易天堯驚訝地看著杜若琴,語氣裡有許久不見的生澀。
杜若琴秀眉一挑,尖酸地反問:「怎麼?我不能來這間教室呀,易、教、授?」每回見到易天堯她總有滿腹鳥氣,瞟著他笨拙的呆樣只會讓她為好友夏婕再度感到不值。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易天堯不敢得罪夏婕的摯友,他可不想在夏婕心裡多添一筆爛紀錄。
劉銘賢見雙方火藥味濃厚,不敢蹚渾水,趕緊抓起背包,火速落跑。
杜若琴白了易天堯一眼,「我只是路過這裡,順便進來找小婕,既然你們已經下課了,又不知道小婕跑去哪裡瘋,我先走啦。」
「等等,請你幫個忙,麻煩你把這張紙拿給她。」易天堯將皺巴巴的紙摺好,遞給杜若琴。「你今天會跟她碰面嗎?」
杜若琴感到奇怪而問道:「她剛才不是上你的課?你怎麼不自己跟她說?」
易天堯窘迫地搔頭。「我本來想拿給她的,可是同學都跑得太快,我來不及拿給她。」
杜若琴不信他的說辭,皺起眉頭罵道:「2000號、易大教授,你掰的理由也太差了吧?」乾脆承認自己膽小,不敢拿給小婕,這樣她或許還會相信他的人格。
「我說的是真的,半句不假。」易天堯不多做爭辯,反正清者自清。
「好吧,反正我下午的課會碰到她,你的紙條我會傳給她的。」杜若琴接過紙條翩然離去,還在咒罵全然不得她緣的易天堯。
「一定要拿給她呀,拜託你了。」易天堯追出教室再三交代,那張紙條攸關他的愛情,他的一切。
夏婕反覆讀著杜若琴拿來的字條,喃喃念道:「五點,醉月湖畔拱橋邊的榆樹下,請你前來共賞美景。」真的是2000號寫的字條嗎?她不厭其煩地一再閱讀字跡,好似要將黑色字體深深嵌入眼底。
「嘖嘖嘖……一定是他寫的沒有錯。」這種像蚯蚓般歪七扭八的字,的確符合易天堯的書寫風格,但她卻又憂心地喃喃道:「該不會有人設計整我?」不對,將人際關係放大思考,最近她待人和善,應該沒有得罪小人。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中竟已走到相約處。她看著手錶,才四點五十二分,伸伸懶腰,好個愜意的傍晚時分。
「嗯,2000號開竅了,還會想到來這裡約會。」她抬頭所望,無垠穹蒼有晚霞夕照的緋紅點綴,墨綠樹林間偶有白頭翁展翅飛過,茵綠的青嫩草坪有幾對情侶相互依偎著。
如此美景好似瓊瑤小說裡男女主角互訴愛意的絕佳地方,夏婕想像著自己與易天堯話語纏綿、情思難抑,宛如書中誓言此情不渝的男女主角……咦——她瞠大美眸瞅著自遠方走來,逐漸清晰的身影。
「是他……是他。」早上課堂中的易教授西裝筆挺,映襯那張社會臉。但此時不知是夕陽餘暉的柔情效果還是他改頭換面了,他穿著潔白的素面襯衫和藍色Levis牛仔褲,腳上踢著NIKE新球鞋,還破天荒地梳了頭整齊清爽的髮型,整個人散發出青春的朝氣,與以往老氣的大叔形象相去甚遠。
夏婕立即打消準備在教師節送易教授長袍馬褂的構想。她老是嫌他長相平凡,舉止老氣橫秋,但大概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今天的2000號看起來特別不同,有股溫厚迷人的氣質,似乎可以放心酣睡於他寬闊的臂膀,體會到甜蜜與安全感。
隨著他腳步聲的靠近,夏婕卻頑皮地躲了起來,藏身在寬粗的樹幹後,她要準時在五點蹦出來,給他個驚喜。
「四點五十五分,她還沒來。」易天堯自拱橋另一頭走來,他前前後後看表的次數不下十次,張望榆樹下起碼八次,每看表一次、張望榆樹下一次,就心跳失速一次。
原來等待是如此磨人,他焦急地在湖畔來回踱步著,深深懷疑夏婕赴約的可能性。「她會來嗎?」會不會她跟David已生米煮成熟飯,早就兩情相悅了,而自己只是一廂情願?噢,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奇怪,怎麼毓馨也來了?」夏婕眼尖地認出一年級學妹邱毓馨,她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似乎是來找2000號的?她屏氣凝神觀望這場出乎她意料的情形。
易天堯愈想愈煩躁,乾脆閉目養神以求平心靜氣。腦海中隱約浮現夏婕嬌滴滴的甜美臉蛋兒,反正四下無人,不如……先「練習」表白。
邱毓馨走到易天堯面前。「教授……」她立即噤聲,真是怪異!為何教授閉著眼睛站在這裡,黑暗中能欣賞明媚湖光嗎?
「他為什麼也約毓馨來?」夏婕狐疑地猛盯著湖畔兩人的動靜,易天堯背對自己,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邱毓馨略蹙蛾眉的臉。
易天堯閉目沉思,腦中轉著六本書中表白的用語,便嚥下口水、清清喉嚨,想像夏婕就在跟前,穩健而深情地說:「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擱在我心底許久的話。我很喜歡你,朝思暮想都是你的倩影,我想……我愛上你了。」
夏婕大驚之下一個重心不穩,跌個踉蹌。
「2000號!你這個偽君子、賊胚子,你敢整我!你……你……你太可惡了!」她顧不得尚沾在裙擺的幾片草葉,氣急敗壞地從樹後奔出,衝到易天堯面前指著他鼻尖臭罵。「你這沒良心的,存心給我難堪,想要氣死我是吧?你腳踏兩條船,無恥!」夏婕恨恨地瞪了邱毓馨一眼,什麼時候學妹也跟他搭上線了,竟聯合瞞她。
易天堯聽到熟悉的一連串罵聲,也駭然地睜開雙眼——天啊,現在是什麼情況?
「小婕你……」他受驚的嘴巴合不攏,舌頭往後三百六十度翻轉呈現僵硬狀態。
夏婕活像是座噴發的火山,瞠目叉腰氣沖沖地指著自己開罵,滾燙的岩漿和漫天的火山灰頓時撲蓋了他全身。
邱毓馨更是糊塗,夏婕竟然從樹後一聲不響地蹦出來,現在是演哪一出驚魂戲?「學姐……你怎麼……」她怯怯地吞回所有疑問,因為夏婕陰鷙的眸光直挺挺射進她無辜的心窩。
「什麼都不必解釋!易天堯你給我聽好,從今天開始我拒絕再上你的家教課,也請你別再玩送什麼紙條的小把戲,如果你覺得我沒有達成讓你耍得開心的目的,那麼我感到很抱歉,這種差事我一向都無法勝任!」
夏婕怒不可遏地如機關鎗連珠炮地說道:「原以為你本性善良純厚,沒想到你披著老實人的假皮,骨子裡全是下流低賤的念頭,既然你喜歡她,就別再來招惹我,不要浪費心力專程騙我來這裡聽你們濃情款款,以為我會吃醋或是更加在乎你,你錯了!你不必再耍我,因為我從來沒有在乎過你!」她不屑地哼了一聲,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夏婕的話如一道閃電霹靂,轟然劈爆易天堯的腦袋。他呆了半晌,她從來沒有在乎過他……天哪!這是個超級大誤會,她怎麼可以毫不給他解釋機會,全盤否定他對她的認真。
「教……教授,你還好吧?」嚇壞的邱毓馨囁嚅地小聲問道:「她……學姐怎麼會這樣凶啊?」
易天堯勉強跨過飽受打擊的陰霾,黯然地說:「誤會,一切都是誤會!」他為自己的百口莫辯感到悲哀。「你怎麼會在這裡?」對,誤會的來源乃邱毓馨同學,都是她沒事站在他跟前聽他表白,惹來大禍。
他不善的質問語氣更是讓邱毓馨覺得委屈,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撲簌簌掉了下來,嗚咽說道:「人家……人家只是來問這一題……這一題怎麼算嘛。」
她翻開剛才一直抱在胸前的微積分課本,「我本來要回宿舍卻碰巧在這裡看到你,只是想順便問問你這題的算法呀,這也錯了?」師者乃傳道、授業、解惑也,她只有「解惑」這個小小要求而已。
易天堯長歎了一口氣,真是冤枉。他接過課本,無力地問:「就是這一題啊?」瞥見手腕上的表,恰好五點整。
為了實踐所出之言,夏婕不僅一個月沒有去上家教課,連學校的正課也拒絕出席,使原本就「營養不良」的微積分如雪上加霜。
「這題是這樣算的嗎?」她眨著大眼眸,若有所思地側著頭詢問劉銘賢。
牛排館裡夾雜吵嚷的人聲和不怎麼悅耳的音樂擾得夏婕心情欠佳,她的桌上擺著還沒吃完的牛排和半杯翡冷翠奶茶。
「應該對吧,我也不太確定,學姐何不問微積分女王邱毓馨呢?」劉銘賢自知肚裡墨水有限,學姐的花容月貌讓他心生憐惜,不忍以自己微末道行再三荼毒她那可稱得上是岌岌可危的微積分。
夏婕秀眉一挑,不屑地說:「哼——叫我去問她?」與其問邱毓馨倒不如直接請教易天堯,可她偏偏跟2000號槓上了,打死她也不願再與易天堯多說隻字片語。有時在校園見到易天堯熟悉的身影,她總是故意低頭閃避。
但易天堯卻緊咬著能連繫她的唯一線索——她那總是被愛慕信塞爆的櫃子。
自從認識2000號以來,她就再也懶得去整理了。而最近櫃子竟變得非常整潔,似有專人整理,當然她心中雪亮知道這個免費的清潔工是何許人也。
「算了,既然你不確定算法,我再去問別人。」夏婕俐落地收拾桌上的課本筆記,向劉銘賢甜甜一笑。「謝謝你教我微積分,你的午餐算我請喲。」不待劉銘賢起身阻止,她身形輕靈地走到櫃檯付帳。
走出牛排館才知午後艷陽高照,悶熱的氣溫恰似她煩躁的情緒,她撐起陽傘咒罵夏日的酷熱,卻又不得不認份地走回學校上課。
咦——他鬼鬼祟祟地在做什麼?夏婕站在走廊,遙望易天堯賴在她櫃子前探頭探腦的模樣。
「拜託拜託各方的神靈呀,請召喚夏婕到此一遊。」易天堯恭恭敬敬地將一封粉紅色的情書放在剛才費力清掃後顯得煥然一新的櫃子裡,口中兀自唸唸有詞。「拜託拜託耶穌上帝佛祖關公……各方有名的神哪,千萬別讓夏婕看都不看就撕信。」他可是翻遍各大書局愛情暢銷書,數夜未眠,絞盡腦汁,孜孜不倦修改因極度缺乏文采而狗屁不通的文章,好不容易才展現出一絲絲情書的風格。
夏婕不動聲響,待易天堯離去後才翩然走到櫃子前。
「他搞什麼鬼?」她保持安全距離,凝視擦得光可監人、亮晶晶像片鏡子的櫃門,絲毫猜不透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足足與櫃門對視三秒後,她不得不佩服他的閒工夫。「真是陌生,擦得這麼亮,看得我都閃到眼睛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根本不像我那一向別具特色的櫃子,唉——真是不習慣。」猶記得這個看了三年多的櫃子,總是沾有無法辨識的異物和從來不肯搬家的灰塵。
夏婕深呼吸一口氣,刷地打開櫃門。「哎呀呀,真是夠詭異了,居然這麼乾乾淨淨。」沒有她預期中被櫃內潮濕空氣悶到發霉的玫瑰花,也沒有洪水般傾洩而出的信封和小禮物,更難得的是櫃子不再飄出一陣陣不清楚是哪種昆蟲屍體的惡臭,反而散發出淡淡清香。
這讓她有說不出的感動,天知道每開一次櫃子,她就得擔心六腳飛行生物或四腳爬蟲類爭先恐後地鑽出,忒是多禮地向早已嚇得半死不活的她打招呼。
「原來櫃子這麼大啊!」夏婕再一次感到驚喜,從來不知道學校如此慷慨分發給學生空間廣大的置物櫃,她以往只清除靠近櫃門的雜物,長久以來秉持「只要能關得上門」的整理原則,光這樣就已夠她累了,遑論用大腦去思考櫃子空間究竟有多大,總是挑戰櫃子的置物潛能。
分外刺眼的,偌大的空間裡靜靜躺著一張粉紅色信封。「用肚臍想都知道準是2000號寫的。」她略微顫抖地伸出手去,拿起信封。
夏婕猶豫了一會兒才拆開信封,瞥見整篇拙劣的字跡而歎了口氣。「下次建議他用英文寫好了,省得我看得眼花撩亂。」但仔細一看,漂漂的信紙上美美的楓葉旁竟然有微積分符號?她的心不禁涼了半截。
真是微積分狂!夏婕讀著信的開端,「我對你的愛如1/9 0.99999999的循環小數,永遠除不盡算不完……」惡!她只感到頭昏,這二楞子腦子裡除了數學還裝什麼呀,連寫情書都不能暫時忘卻噁心的數學嗎?
她眼角餘光瞟到一條貪涼的癩皮狗。「噢——不行,我不能昏倒在這裡,像個白癡指望著那條笨狗會將我送醫急救。」夏婕還是忍著與數學相剋的天性,勉強自己將信讀完。
夏婕呆滯地再度環視空蕩蕩的櫃子,「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沒想到2000號也會有小人的一面。」
她終於明白為何易天堯不辭艱辛一肩挑起清掃櫃子的重責大任,第一個理由當然是讓恍若全新的櫃子討好於她,第二個理由乃藉機寫情書求和,而第三個卑劣的理由就是假藉整理櫃子名義,將任何愛慕者送她的信件和禮物一併丟棄,不費吹灰之力擊退所有虎視眈眈的情敵。
「唔——2000號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笨嘛。」她滿意地下了個結論,上帝是公平的,至少衪給了易天堯孺子可教的機會。
「小婕,你在自言自語什麼啊?」剛從系辦公室回來的陳新偉不解地望著夏婕。
「1815是你啊,沒事沒事,我要去上課了。」夏婕連忙將信塞入口袋,轉而遞給陳新偉禮貌的微笑。
陳新偉目送著夏婕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小婕有點怪怪的,最近櫃子雖然乾淨許多,只是……」只是他放的信和禮物好像蒸發掉了,早上剛塞而不到中午就迅速消失,不像過去起碼有三天的保存期限。
又到了每年第二豐收的日子,夏婕意興闌珊地瞪著牆上的日曆發呆。
鈴——早晨八點鐘,舒適的星期天,該死的門鈴肆無忌憚地吵鬧著。
夏婕整個人從沙發中跳起來,衝去開門。
「夏婕小姐對吧?這裡有五束你的花。」花店小弟勤快地交付花束。
夏婕還伸著懶腰,打著睡意猶濃的呵欠簽收。
杜若琴鑽出溫暖的被窩,一頭亂髮外加一身像酸菜的睡衣,表情木然的說:「小婕,生日快樂。」
「喂喂喂,我生日你也擺出誠意來嘛,苦著臉作啥?」夏婕俐落地將花束堆置在迷你沙發上,皺著眉向好友抗議。
為了盡量避免吵死人的門鈴和電話干擾到室友杜若琴,她已做好萬全準備,昨晚早早上床徹底補眠,今天清晨六點她就梳妝打理完畢以應付今日的備戰緊繃狀態。
她已經盡力縮短來客等門的時間和按門鈴的長度,她知道又臭又長的門鈴聲向來是杜若琴最為痛恨的噪音。
每年只有兩天她會破例在早晨六點以前起床,首推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其次就如今天的生日。
唯獨這兩個特別節日,她沒有出去玩瘋的計劃,反而是認份地待在家裡,等著簽收如雪片般飄來的掛號信、如垃圾之多的花束,還有每隔半小時就得去清理一次信箱,回絕每過四十分鐘就準時響的電話邀約或恭賀。若不乖乖地在家處理,恐怕不僅阿琴抱怨,連帶惹來鄰居的微詞,她就別想繼續住下去了。
「這還不都托你的福,今天有的忙羅。」杜若琴不理夏婕的抗議,懶懶地走向洗手間。「我今天要去圖書館寫報告,不能幫你整理花、信、禮物、電話還有其他拉里拉雜的事情,你呀千萬要撐下去啊。」
她滿擔心晚上回來時看到夏婕已被花束淹沒,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什麼?」夏婕嚇得大叫:「不會吧,你要拋棄我?」
噢,她可慘了,沒有阿琴去解決鄰居必然的登門拜訪,有條不紊地答覆警員再三疑慮她們在做什麼送往迎來生意的盤問,她鐵定招架不住。
「哎喲——我也沒辦法呀,誰教報告要明天交。」杜若琴溜到房間換好衣服準備走人。
夏婕如嘗被袍澤拋棄在戰場的滋味。
這時門鈴又響了,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應門去。
「請問你是夏婕小姐嗎?你的掛號。」郵差將包裹遞給夏婕,笑道:「好像是滿貴重的禮物喲。」
「大概吧,謝謝你郵差先生。」她綻開今天第一個笑容,目送綠衣男子離去。她突然想到去年在生日那天,總共認識了九個郵差。
「小婕我走啦,祝你大豐收,Bye-bye!」杜若琴的話還餘音繞樑,人卻早就消失了。
夏婕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只得硬著頭皮面對接下來的挑戰……
鈴——鈴——第十三次門鈴聲。
嘟——嘟——第二十九次電話響。
她疲憊地剛整理完信箱,爬上樓來。「累趴了,我要許願明年生日請三個工讀生幫忙才行。」
又是門鈴聲,不過聽起來不再刺耳,在經過多次蹂躪後顯然收歛許多。
夏婕吃力地從滿屋的鮮花禮物中探頭出來打開門,幽幽問道:「誰啊……」
送花小妹冷不防打了陣哆嗦,大白天的就陰風慘慘。「夏婕小姐在嗎?我是真愛一世情花坊,請簽收這束花。」她瞇起眼打量著夏婕,唷——一副家有不幸的樣子,大概是剛辦完喪禮心力交瘁所以臉色蒼白。
「誰送的啊?」夏婕無力地接過花朵,非常習慣地問道。她太熟悉接下來的步驟了——將花束丟在迷你沙發上,卡片則扔在紙箱裡。
「易天堯。」小妹口齒清晰地說道,她只想快點交差快點離開,心中不斷念著阿彌陀佛,別讓她倒霉到不小心瞥見靈堂。
「啊?」夏婕瞬間停止扔卡片的動作,她差點兒要秀秀百發百中的投籃神技呢!「易天堯?」她僵硬地掀開卡片,不可能吧,2000號什麼時候也學會送花、送卡片這招了?
小妹追憶男人昨天來店裡訂花的模樣,說道:「沒錯啊,是易天堯。就是那個戴著眼鏡……」
「看起來矬矬笨笨,穿著黑白配的制式西裝,拎著肥厚的公事包,笑起來的時候一臉無辜,但你卻很想扁他的傢伙,對吧?」夏婕流利地接完小妹的敘述。
「對對對,那就沒錯啦。」小妹點頭答道,她不可能送錯地址嘛。
夏婕瀏覽過卡片上不能免俗的祝賀語:生日快樂。「對了,還有花……」她這才意識到尚未以完美的拋物線墜落於沙發的手中花束,噢——不!不!不!她一看立即膽戰心驚地感受到自己的陽壽短了二十年。
小妹嚼著口香糖,一副非常缺乏誠意的樣子。「請節哀順變吧,Bye-bye。」
顧不得鄰居可能誤以為有慘案發生,報警前來處理,夏婕實在控制不住地全身寒毛直豎,尖起嗓子大叫:「天啊!這個白癡!這個該死的混蛋!易天堯我恨你!」她手中的白菊花因為她激動的身軀而兀自顫抖不已,純白的花瓣馬上慘遭夏婕辣手摧殘,一瓣瓣恨恨地撕扯落地。
夏婕總算明白小妹為何要說節哀順變,她一年一度的華誕,他竟然送了喪禮專用的白菊花來「祝賀」,還好她心臟夠強壯,尚能承受這種可惡至極的詛咒,否則她哀慟逾恆而昏死過去,阿琴回來就剛好替她立牌位、上香。
「這個笨蛋,我總有一天會被他氣死!」夏婕忿忿不平地說道。她伸出十指如數家珍地計算易天堯惹毛自己的紀錄,嘖嘖嘖……到今天為止正好滿十次,再多就得動用腳指頭以敷計算需求。
「他真的是存心惹毛我……」夏婕緊抓著殘缺不全的白菊花,衝到房間翻箱倒櫃,果然找到了——他的粉紅色情書。
「一、二、三……好哇,好極了,總共三十七封。」夏婕邪惡地賊笑,手也不停歇地尋找打火機,一怒之下,她要燒光這個蠢蛋的信和專程送來故意嚇死她的白菊花。
「找著了!」她得意地狂笑起來,火紅的焰光正要觸及花瓣時,花束中突然掉落一張粉紅色信封。
夏婕睨著這再熟悉也不過的粉紅色信封出神,或許她應該拆開瞧瞧吧,先看看信裡的內容有多麼倒胃再決定要吐幾口唾液,到時再燒燬洩恨也不遲。
她提心吊膽地念道:「小婕,祝你生日快樂。白菊花是我千挑萬選、考慮好久才決定送你的,因為我認為唯有白色才能映襯你那純真的笑靨,只有菊花才能烘托你高雅的氣質和脫俗的美麗……」還好,沒有更震撼的打擊,代表她夏婕的小命尚不到壽終正寢的時候。
夏婕面無表情地讀著信,直到最後一行的三個字……她在小的時候還不知台灣兩個字怎麼寫,就已毫無錯誤地辨認出這三個字的字形及涵義。
既熟悉又陌生的三個字,寫在別張信紙上顯得平凡俗氣,而寫在這張紙上的每一字卻如鑄鐵聲鏗鏘敲入她心坎底。
我愛你
夏婕忘卻才剛構思不久準備放火燒易家的計劃,她無法形容此刻複雜的心境,也許正是所謂的又愛又恨吧。
「喔——My God——」她倏地站直身來,掩不住眸光裡的感動與快樂,排除擋在身前堆積如山的花束和禮物等障礙,凝視著電話。
深呼吸了一口氣,她戰戰兢兢地撥著雖是一眼看過就過目不忘卻從未打過的電話號碼,話筒裡的嘟嘟聲所激起的空蕩回音,強烈撼動著她放棄等待的反向意志。
「嘟……嘟……」
沒人接,可能在洗手間吧。
「嘟……嘟……」
響了二十聲,大概快睡醒了。
「嘟……嘟……」
這傢伙竟然在我生日時跑出去跟別人約會,太可惡了!我怎麼會蠢到相信他只在乎我一人?
邱毓馨甜美的容顏和笑聲闖入夏婕的心中,她決心掛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