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再次下起雷雨。
閃電的光亮透過巖洞,有一下沒一下地,照亮了幽暗的洞穴。
除了雨水拍擊潭面之聲,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
冷素心師徒二人坐在巖洞中一處平坦的岩石上——
「師父,可以開始了嗎?」馬太保開口打破沉默。
冷素心微微猶豫。
要他行氣為她逼出體內劇毒,她該高興的。
只是,有一件事令她頗為遲疑。
「師父,現在我該怎麼做?」
冷素心深吸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你先合上眼!」她輕言令道。
馬太保依言行之。
不多時,耳邊傳來一陣窸窣聲,他正欲開口詢問,冷素心清冷的嗓音再度揚起。
「現下,依著為師的指示記熟各穴位,依序行氣逼毒。」語罷,她開始說出穴位名稱。
馬太保反覆記誦,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師父,咱們開始吧!」
「嗯。」冷素心輕應了聲,拉過他的大手貼上自己的掌心,成了相對而坐的姿態。
馬太保緩緩將體內真氣傳過她掌心,然後依著她所指引的穴位行氣。
漸漸地,冷素心渾身開始發熱,一縷縷細渺的白煙緩緩自兩人貼合的掌心冒出。
天邊雷聲乍響,緊跟著又是另一道急遽而來的閃電——
馬太保忽然睜開雙眼,在白光照亮之際,他清楚地看見未著寸縷的冷素心。
這突如其來的刺激令他血脈僨張,一時間亂了心緒。
「哇」的一聲,冷素心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
「師父——你怎麼了?」儘管此刻未有閃電之光,但兩人久居巖洞,早已適應了幽暗,他一眼便看見她唇角仍溢著血,並向一旁軟軟地倒下。
顧不得男女有別,師徒尊卑,他立時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師父——師父——」他驚急的大喊,很怕她就此一路睡進了黃泉。
冷素心幽幽地睜開眼。「你……快把衣裳給我!」
馬太保立即取過一旁的衣裳,輕輕蓋在她身上。
「對不起,師父,我不是有心——」
「別再說了,我需要休息。」
「那逼毒的事該如何?」
「改日再說!」所幸方才毒液已順著吐血之時清除些許,所以休息個幾日應無大礙。
馬太保心懷歉疚,抱著冷素心回到臨時編織的蓆上歇息。
都是他不好,不聽她的話才會犯錯。
到了第三日清晨,冷素心來到馬太保身旁。
「起來吧!」她輕輕推著尚在睡夢中的馬太保。
馬太保睜開惺忪的眼,一見到她立時整個人清醒過來。
「師父,你好些了嗎?」
「嗯,咱們再試一回。」
師徒二人來到平石之上,冷素心取出一條黑絹。「把眼蒙上吧!」
馬太保接過黑絹,邊綁邊問道:「師父為何要把衣裳脫下呢?」這是他心底的疑惑。
「因為,當你行氣為我逼毒時,我的身子會不斷的發熱,毒會隨汗而排出,所以不能著衣,以免劇毒再次滲回身子裡。」
原來如此!
於是,師徒二人相對而坐,開始了漫長的行氣過穴。
這一日,到了臨晚時分,總算告一段落。
冷素心來到潭邊淨身——
不多時,她重新穿上衣裳,開口道:「你可以取下黑絹了。」
馬太保這才解開眼上的黑絹。
當他來到潭邊準備釣魚時,卻發現潭面上浮起了數尾魚屍。
「師父,你看這些魚都死了。」
「那是因為方纔我淨身時,身上的毒液流進了水裡。」
「這麼毒!?」
「白雲騑那叛徒必定在百毒訣上下了不少工夫。」
「既然百毒訣是師祖所創,因何師父你不懂如何調配解藥呢?」
「不是為師不會調配解藥,而是那叛徒研製出新的毒性,並非百毒訣中所載。」冷素心忿忿不平地回答。
「想不到他這麼厲害,真是青出於藍!」
「哼!不論他再怎麼厲害,總有一日我要殺了他為師父報仇!」
「師父和那白雲騑二人,誰的武功高些?」他問。
「當年師父傳給那逆賊的,並非玄陰真經,而是本門的基本功與劍法。」
「哈!難怪人家要背叛師門,因為師祖偏心,所以白雲騑心裡不平衡嘛!」
「心裡不平衡?」
「呃……就是他嫉妒你,師父。」
「當年師父對師兄始終存有戒心。」
對人家有戒心還收人家為徒,真不知道這些古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話說回來,若以他如今的功力,有朝一日回到香港,必定可以耀武揚威,連東哥也得喊他一聲老大!
「師父教我的是不是玄陰真經?」
冷素心一怔,回道:「不是!」
咦?他在短短的日子裡便練成如此高深的內力,莫非所學的是比玄陰真經更厲害的武功?嘿!真是賺到了!
「那我學的是什麼厲害的心法呢?」他笑問。
冷素心瞧著他嘻笑如常的俊顏,半晌無語。
「師父?」
「你所學的,是玄冥真經。」
「哇!光聽名字就很厲害,師父對我真好。」他開心的說著,「師父,你先等一下,待會兒徒兒煮好吃的溪蝦給你補補身子。」為了捕蝦,這三日趁著冷素心歇息時,他特地到巖洞外的溪流中,以褲為網,花了兩個時辰捕捉。
不但如此,他還將蝦子放入洞中的小水窪中暫養,如此就不必每天頂著烈日在溪中捕蝦。
見他熟練的生火煮食,冷素心忽然開口問道:「為何對我這麼好?」
「因為你是我師父!」他回答,俊顏上是一貫的嘻皮笑臉。
「拜我為師,並非你心甘情願。」
「師父錯了,徒兒的的確確是心甘情願。」見她滿眼不信之色,馬太保續道:「最重要的是,師父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她,他早在白雲山莊摔死了。
「其實,你大可在我昏厥時逃走。」
「這麼沒良心的話師父怎麼說得出口!」停了下,靈活的俊目歛起嘻笑之色。「我絕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師父的事。」
「倘若有朝一日,是師父對不起你呢?」她輕聲問。
馬太保有一剎那的怔忡,隨即朗笑道:「絕不可能有這種事!」
「你何以如此肯定?」
「因為我對師父是真心的好,所以師父一定不會害我。」
「啐!誰知道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徒兒可以對天發誓,證明此心!」說著,他立即跪下。
「你不必——」
話未完,只見他已舉起右手,對著巖頂的星空朗道:「我馬太保今生今世若對不起師父,就不得好死!」
冷素心瞧著那一張在火光明滅中的認真臉龐,很久很久,她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冷素心身上的劇毒也隨日遞減,青白的臉色如今已淡淡地染上些許生氣,整個人看起來已無病色。
「師父,算一算日子,咱們已經在這個巖洞住兩個月了。」馬太保隨手遞過一隻烤雞腿給冷素心。
這山雞是他在洞外設陷阱捉到的,體形雖不大,肌肉卻很精實,相信一定十分美味。
現在他才知道生活在未來時代有多幸福,起碼不必為了每一頓如此辛苦。
「我體內之毒已去了大部分,相信再過不久就可以完全去淨。」語畢,她用手撕開雞肉,送入口裡。
「好吃嗎?」
「嗯。」她輕輕點頭。
瞧著他,馬太保並不後悔自己會來到古代。
甚至,如今回不回香港,似乎已經不是很重要。
這兩個月生活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林裡,日子安詳而快意,他從沒想過,離開了燈紅酒綠和打打殺殺的生活,竟可以如此快樂而單純。
這,彷彿是上天給的機會,讓他重新做人!
驀地,一陣劇痛自體內傳來。
冷素心瞧著他,放下吃食,幽幽地開口:「很痛嗎?」美顏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馬太保雙手環抱著身體,點點頭。
「忍一忍,很快會過去。」清冷的嗓音極輕,幾乎像是一種安慰。
果然,不多久之後,痛楚驟然消失,彷彿剛才僅是幻覺。
「不痛了嗎?」
「嗯。」停了下,馬太保忽地開口問道:「師父怎知我會痛?」他記得剛才她一開口便問他是否疼痛而非何處不適,兩者之間有差別。
難道……她早知道他會痛?怎麼會呢?
種種疑惑浮上他心頭。
「還記得我告訴你,你所練的是玄冥真經的心法嗎?」
「記得。」
「你身上的異狀,只是練此心法的過程。」
「師父的意思是說,會痛是正常的?」
「難道你忘了為師說過,學功夫靠的不是嘴巴,吃點苦頭是一定的,莫非你後悔了?」秀眉微微挑起。
「不不,我不後悔!」他忙不迭地回道。「只是剛才真是痛死我了!」
「痛!?若我告訴你,往後還要更痛呢?」她面不改色地輕聲問著。
「什麼!?還有往後?」他驚訝的瞠大一雙靈活的眼眸,身體似乎覺得冷了起來。
「你不是想練上乘武功?」
「這……」他開始考慮。
「還是,你不願再為我逼毒?」
他想也不想,急忙回道:「想!我當然願意幫師父!」
「那就好,你先歇息吧!」
往後的數日裡,馬太保安然無恙地度過——
直到第七日夜裡,他在行功為冷素心逼毒過後不久,忽然全身劇痛了起來。
那痛,簡直痛到了骨頭裡,十分難以忍受。
「師父,好……好痛……」他跪了下來,身子直冒起冷汗。
冷素心扶著他在蓆子上躺下。
「忍一忍!」
「有……有沒有……方法止痛?」他咬牙問道。
「沒有。」
「真的?」
「這痛,無法可解。」
「那……那會痛……痛多久?」媽的!這一次痛得比上次時間還長。
隔了片刻,冷素心幽幽回答:「再痛不了多久的。」
「真的?」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如何,痛楚竟漸漸地減少。
「嗯。」她輕應了聲。
終於,疼痛不再,卻也使得馬太保累極倦極,身子一鬆,便沉沉陷入黑甜鄉。
冷素心瞧著他汗濕的頭臉,掙扎了會兒,緩緩掏出手絹輕輕為他拭去汗水。
夜裡,劇痛再度襲來——
「好痛……」馬太保抱住身子,痛得縮住身軀。
饒是他這副曾挨過刀傷、槍傷的身體,也幾乎難以承受如今這陣陣催心,痛達四肢百骸的痛。
冷素心來到他身前。
「師父。」他一把抓住她的皓腕,「為何……為何這痛……愈來愈頻繁?」記得第一次相隔七日才發作,想不到如今隔兩日便痛了起來。
冷素心見他如此痛苦,眸底亦掠過複雜之色。
「師父……」他口中發出痛苦的低喘。
掙扎了會兒,冷素心終於開口道:「但凡修習玄冥真經之人,最後皆難逃一死的命運。」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這麼可怕!
冷素心接著又沉緩地續道:「常人習武,資質優者也需練十載而有成,而你不過練了不到一個月便有如此功力,自然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世事,又豈有一蹴可幾之理?
「為什麼……我……我自問與你……無怨無仇……」握住她手腕的大掌,關節已泛白。
想不到他搶拐騙樣樣精通,卻栽在一個古代人手裡!
他馬太保從來不曾對人如此真心付出……
莫非一切皆是報應?真心注定得不到回應?
冷素心見他眥目欲裂,掌下一個巧招由他手裡掙脫。
「我只想找人逼出我體內的毒,如此而已。」
「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
「倘若告訴你,練此心法縱使成了武學高手,最後也難逃一死,你還肯練嗎?」犀冷的美顏上有淡淡的了然之色。
沒人這麼傻的,她深明此理!
「不問,你怎知答案。」
「師父臨終前告誡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教我不可輕信他人!」
「你我既為師徒,我豈能算是他人?」
「當年,白雲騑亦曾為我師門中人!」
「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和那傢伙一樣混帳!」他心底十分不甘,氣她將他比作白雲騑。
難道,他這段日子對她的好,她一點也沒有感覺?
「你——很恨我嗎?」雖然猶豫,他還是問了。
隔了會兒,冷素心才淡淡地開口:「雖然,我一向討厭言行輕浮的人,但,若論及恨這個字,我自問對你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受。」
哈!他真是可悲。
一個連恨都不恨他的女子,居然要置他於死地!
是他做人太失敗?還是她根本是個善於利用人的無情女子?
馬太保一直以來,對她赤誠的一顆心逐漸冷下。
他該氣得親手掐死她的。
可是,他卻連一句責難之語都沒有說出口。
相信,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真正愛上一個女人!
然而,這也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這麼的失望。
是的,失望!
這是他目前僅有的感覺。
當他意識到心痛竟比身上的痛楚還深的時候,他奮力起身,踉踉蹌蹌地邁開步子走向洞口。
「背叛師門,我可以殺了你!」冷素心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說道。
「對一個將死之人說這話,你不覺得多此一舉嗎?」
撂下話後,馬太保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巖洞。
他這樣算失戀嗎?
看來,他連自殺這一道手續也可以免了。
俊顏浮上一絲苦笑,他咬緊牙關,忍住身上一陣陣痛楚,在黑暗中朝著通道外的微光前進。
洞中,冷素心久久一動也沒有動,坐在火堆之前——
她是不是做錯了?
雖然他輕慢過她身子,雖然,他油嘴滑舌又言行輕浮……
可是,她又有什麼資格替他決定他的生死呢?
終於,一聲歎息自她唇瓣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