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正的裴小王爺竟成為遠在異地的梟寇之首!
托盤上的藥汁因易井榭雙手不住顫抖而頻頻濺出。
「嘿!易姑娘,你站在這裡多久了?」旌蔽趕忙接過托盤,以免這碗藥還沒到老大嘴裡就被她灑得一滴都不剩。
不停收縮的美眸直直凝視住沈胤醉緊繃僵硬的側龐,一種無名的酸楚瞬間刺痛她的眼,教她的眼眶克制不住地溢滿淚水。
她為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對待而感到心疼,但,她不許自己流下淚來,因為她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同情。
「沈大哥,我——」一出口,她才知道自己的喉間有多乾澀。雖然她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不過旌蔽所投射而來的目光,以及那張不曾回望她的孤絕沉顏,都讓她明白此刻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
這時,見她已冷靜下來的旌蔽竟又把藥碗重新遞回給欲要離開的易井榭。
易井榭一怔,愣愣地接過藥碗,一臉困惑地看著旌蔽無言地指指她手上的藥碗,又指指榻上的沈胤醉。
易井榭會意,隨即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向他。
旌蔽見她接下這份困難的工作後,也識相地離去。
易大美人,想拯救你爹,就得靠你自己羅!
小心翼翼地坐到榻邊的椅上,易井榭舀了一匙藥汁,直湊到他面前。可以看出她還是很緊張,因為沈胤醉再不張口喝下,那黑褐色的汁液極有可能會統統貢獻給他身上的那條被子。
沈胤醉先是盯住持著藥匙的顫抖小手,再慢慢抬起眼,瞪向瞬間垂下眼睫的易井榭。
完全沒有任何預兆,沈胤醉就這麼抬起手,抓住她持藥匙的皓腕,然後再低首喝下。
登時,易井榭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柔美的動人光澤,不過,她很快地將這份感動給隱藏起來,因為她不想破壞此刻這種不曾有過的微妙感覺。
突然間,一道詭異的視線震回了易井榭稍稍抽離的意識,她一愕,隨即滿臉尷尬地朝他一笑,「對、對不起。」好窘喔,她竟然傻傻地望著空匙發呆,根本忘記要繼續餵他喝藥。
感受到他莫測的眸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易井榭卻沒有勇氣回望他,唯有極力平穩住急促的心跳,直到他把藥全部喝完。
「沈——」冷不防的,易井榭因想起什麼而及時收住口,「我、我不該再喚你沈大哥,而是裴——」
「我不姓裴。」沈胤醉面一沉,冷冷截斷她的話。
早在裴彥臬為權為勢而棄自己的親生兒子時,他就不姓裴了。
「沈大哥,你躺下來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易井榭,你怎麼會那麼笨。她暗自懊惱地漾起一抹牽強的微笑,一副失魂落魄地拿著空碗欲離去。
一隻手及時扣住她,易井榭驚詫地回身迎視。
沈胤醉依舊沒拿正眼瞧她,不過,有別於前一刻的失落,易井榭卻在此時有了無比的感動。
沈大哥是需要她的。
易井榭重新坐回椅子上,靜靜地陪伴著閉眼休憩的沈胤醉。
在確定他已入睡之後,易井榭難掩心中對他的那份深濃情感而緩緩俯向他那張格外俊美的柔和俊龐,然後烙印下她最深情的一吻。
「沈大哥,榭兒愛你……」
旌蔽有點頭疼。
不,是非常非常的頭疼。
「師爺,我爹到底被你們關在哪裡?你可不可以帶我去見他?」易井榭只差沒雙手合十的跪地求他。
「這、這……」
「師爺,我爹為何會被沈大哥關起來?你快告訴我原因好嗎?」她迫切地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而且她也隱約猜出爹爹一定跟武越王棄沈大哥母子的這事有極大的關聯。
「易姑娘,其實這件事你遲早也會知道。」
唉!事到如今,不說不行了。
就這樣,旌蔽搔著頭,一邊隔著窗子瞄向榻上的沈胤醉,然後再一邊向她解釋沈胤醉為何會如此痛恨易新的緣由。
聽完後,易井榭瞠大眸子,臉色發白地緊掩住小嘴。
權勢真的有那麼吸引人嗎?
就為了己身的權欲,助武越王奪取夜國江山,爹爹竟不顧情義而狠心派人追殺沈大哥母子……難怪之前的沈大哥常用一種含恨的眸光注視著她,原來自己竟是他的仇人之子。
「易大姑娘,你千萬要冷靜下來。」旌蔽趕緊扶住她。
易井榭雙腳虛軟地搖著頭,無力回應。
呵,猶記得在幾個時辰前,她還對著沈大哥說:她愛他,但現在呢?
天意注定她要為爹爹的過錯而贖罪,所以,她永遠得不到感情的依歸,剎那間,她感覺自己的心底全是一片空蕩蕩的。
「事情還不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旌蔽意有所指地拍拍她的手。
「是嗎?」她輕笑一聲,笑裡竟是絕望與迷惘。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至少你那個該死的爹還活著呀。」
「信心……」
「對,信心,你想想看嘛,你爹能活到現在,原因會是出在哪裡?」旌蔽對她眨眨眼,明示暗示一起來。
「原因……」易井榭突然一愣。迷離的嬌顏淨是不解。
「哎呀!這還需要想那麼久嗎?原因當然是出在——」
「旌蔽。」刷的一聲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沈胤醉面色雖顯疲倦,然而瞪視旌蔽的一雙眼卻仍是湛黑犀利。
「嘿,嘿嘿,老大,你起來了呀。」旌蔽猛對他傻笑。
「這裡沒你的事。」沈胤醉一臉森漠地趕走多嘴的旌蔽。
旌蔽以眼神鼓勵易井榭要勇敢後,才摸摸鼻子退場。
沉默,頓時籠罩著門外的二人。
縱使心中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每回到口的話,都因為她猶豫太久而無法成聲。
也因此,易井榭倍覺自己萬分無用,不僅愧疚到眼都不敢抬,甚至連一句最起碼的歉言都說不出來。
易井榭下顎簡直快抵到胸前,而垂落在兩側的青蔥手指更反應出她內心的掙扎無措而不自覺地攥緊。
沈大哥為何也不說話?
呵,她想假如這時候的沈大哥能夠給她一劍,那她就可以立即脫離這種煎熬,不必處在這兩難之間。
「沈大哥,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但如果打了我或是殺了我能夠讓你不再那麼難過的話,那你就快點動手吧!」易井榭的翦眸冷不防的直視他,細若蚊鳴的聲音飽含著她的無怨和無悔。
「殺了你,就能解決一切嗎?」沈胤醉的嗓音,粗嗄而不穩。
她說的真簡單。
「難道殺了我爹,你的怨恨就會因此而消失嗎?」
「不可能。」
旌蔽說得對,他必須找出仇恨的源頭,然後徹底消滅它。
不可能……天哪!沈大哥到底要多少人死在他面前才會甘心。易井榭失望地別開眼,不再看他。
沈胤醉難以接受易井榭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模樣。
哼,她那副表情是什麼意思?
是誰在他耳邊說愛他的?
「易井榭,你把我沈胤醉看成什麼人了?」他以為她是瞭解他的,原來……哈哈!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我……」亂了,亂了,一切都亂了。
「一個嗜殺成性的山賊頭子?」
「我——」不要問,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哼,回答不出來是嗎?」他突然一把扯住她的手,硬逼她看著他。
「之前的我,或許是這麼想,但現在我——」
「易井榭,你是個騙子。」她一句無心之語,重創了沈胤醉的心。他貼近她耳畔,逸出十分冷情的低語後,猛然推開她。
「不,我不是騙子,我不是……」她突然驚恐地加以否認。
她是否說錯什麼,或者是想錯什麼了?
「你馬上給我離開山寨。」沈胤醉異常平靜地轉身冷道。
「不!」易井榭猝然失聲大喊:「我不要離開山寨,更不要離開你!」她驚慌地想抓住他的臂膀,但沈胤醉卻立刻揮臂震開她。
「滾!」
「不,你不能趕我走,不能的……」她痛徹心扉地不斷搖頭。
「易井榭,你知道我能的。」過分冷漠的頎長背影,此刻散發著一股絕對陌生的疏離感。
她真的傷了他!
但他為何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留給她?
「沈大哥,我是真的喜歡你!」
可以說是情急之下,也可以說是無計可施,她把自己深藏已久的愛意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
「你是個騙子。」他不會再相信。
怎知,沈胤醉竟又拿這句無情的話來回覆她。
當下,易井榭腳步虛軟地往後退了數步,若不是她身後尚有欄柱可以支撐住她,她早就倒下。
「如果你是因為易新才走不成,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即刻帶著易新滾離我的視線。」
他已經將易新給重重扯下馬,殺不殺他對他來說已不具任何意義。嘖,之前的他絕不可能會如此做,然而他今日的改變,卻換來一句嗜殺成性。
合該是上天要他沈胤醉孤寂終生吧!
哈哈……哈哈哈……
「沈大哥,你真的不要榭兒了是嗎?」現在她的腦海裡所能裝載的只有他一句又一句驅離她的話。
「怎麼,我不是已經允許你將易新帶走,你還想留在我這裡做什麼?繼續當我暖床的工具,還是——」
砰!輕微的碰撞聲讓沈胤醉譏諷的話乍然遏止。
「井、井榭……」
他猝然回身,瞳孔因易井榭昏厥在地而不住地收縮,他步伐微亂地來到她身邊,雙手微顫地將她輕輕扶起,望著她蒼白憔悴的容顏,他埋首在她的頸窩處,情難自禁地對她喃喃細語:
「榭兒,我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愛上你了。」
十日後
夜闌人靜,蕭瑟的風將柴房的門吹著頻頻作響著。
呀的一聲,門被一隻纖細的雪白小手給打開,但癱臥在一角的易新早已無力抬頭看人。
略微輕顫的腳步聲慢慢接近易新,直到來人蹲下身且半晌都不出聲後,易新才感覺有異而偏過頭去。
「喝!是你……榭兒,你終於來救爹爹了。」明顯消瘦一大圈的易新,激動地伸出顫抖的雙手,使勁握住易井榭。
「爹,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原本傾城的嬌嫩紅顏,如今盛艷不再,取而代之的,唯有蒼白及憔悴。
她是累了。累到拖了那麼久才有勇氣來看他。
「你都知道了。」易新突然畏縮了下,連原本握住她的雙手也不知何故而急急收回,「榭兒,你說……那個鬼……不不,裴小王爺會不會殺我呀?」武越王就要在這幾天發兵,他得有命趕回京城去協助他。
「爹,你會悔改嗎?」
「會,會,只要小王爺能夠大人大量地饒過爹這一回,那爹就一定會悔改的。」他拚命地向她保證。
易井榭忽地幽緲地一笑。
「榭兒,爹的乖女兒,你真的忍心看爹被小王爺所殺嗎?」掛在易井榭唇角的那抹迷濛笑意,登時讓易新感覺情況不妙。
易井榭垂斂下眉眼,緩緩搖頭。
彷彿看到一線生機,易新再度抓緊她的手,急急說道:「榭兒,你絕對要不惜任何代價去求小王爺懂嗎?」只要榭兒敢使出勾引的手段,想必再冷酷的裴尊攘也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到頭來,爹爹還是只想利用她。易井榭百感交集地自我解嘲。
易井榭將端來的飯菜,擺放在他面前,「爹,這應該是你在這兒的最後一餐了。」
「什、什麼最後一餐?」易新老臉倏地刷白。
「等天一亮,爹便可以自行下山,請恕女兒不送您了。」易井榭緩緩站起身,背對著他輕道。
他們父女間的親情,到此,緣盡。
走出柴房的易井榭,嬌顏平靜而無啥生氣地往沈胤醉的臥房步去。
這幾天來,她都一直在照顧沈大哥,雖然在這段期間內,他從未給她一天的好臉色,但她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等他完全康復之後,她便會依照他的意思,離開這裡,然後……
然而當她踏進屋時,卻發現裡頭並無沈胤醉的人影,而是——
「師爺,沈大哥人呢?」
「他去京城了。」旌蔽對於沈胤醉和易井榭二人的冷戰,不僅摸不著頭緒,還連一點解決的辦法都沒有。
「他去京城做什麼?他的傷……」
「他的外傷已無大礙,但內傷,可就傷得極重嘍。」旌蔽不禁歎了一口長氣。
「既然沈大哥內傷未癒,那你為什麼還要讓他下山去?」
「唉!我說易大姑娘,你是真聽不懂,還是故意裝蒜,我所謂的內傷,是指心傷而不是身傷。」旌蔽指指自己的心口,無奈地說道。
易井榭一震,好半晌過後,她的唇畔才浮現出一抹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語帶酸澀:「難道我的心就會比他還好過?」
「我都快被你們兩個給氣死了。你也知道老大曾有一段不堪的過往,性情上難免會出現一些瑕疵,譬如嘴硬等等的,但我希望你能夠多主動一點,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你們女人家來說是有點過分,但……」
「我說過了。」
「但老大若是聽到——什麼?你已經說過了!」完了,原來是老大自個兒在鑽牛角尖。
「師爺,沈大哥要多久才會回來?」
「這……最快也要四、五天的時間。」老大此次去京城是為了清除心頭的那塊疙瘩。
「那等我見著沈大哥平安回來,我就會……」易井榭淡笑地退了出去。
「喂,易大姑娘你先別走,我還沒聽清楚你後頭的話耶!」
踩著細碎而凌亂的步伐疾奔在幽暗的山徑上,根本等不及天亮就迅速離開的易新,直往山下奔跑著。
不知是害怕沈胤醉食言,還是擔心趕不回京城,就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步伐仍不曾稍歇。
如果他記得沒錯,興兵之日應該就是這幾天,縱使他沒有把颯王拉攏過來,但至少他的人一定要到,不然他會連一杯羹都分不到。
易新不斷揮汗,偶爾還會回頭探看身後是否有人在追他。
這時,從林子內傳來不知名的鳥鳴聲,以及一陣陣蕭索的冷風聲,形成一種弔詭難辨的可怖氣氛。
易新也被這股不尋常的氣氛所感染,以致奔跑的速度是益發的又急又快。
終於,他來到了絕荒崖。
而在此同時,他也看到在黑暗的叢林間,突然出現無數的點點火光,他一駭,以為是鬼梟反悔,遂不斷地往崖邊退去。
「你、你說過你不殺我的!」易新滿臉驚恐地對著逐漸向自己靠近的數十道身影激動大叫。
「易老,你竟然沒死在鬼梟手上?」一抹異常柔和的親切嗓音,教易新後退的步伐頓止。
易新一副不可置信地看著為首之人,「是你,颯王!」
「不錯,正是本王。」
「你怎麼會出現在此?難不成你是特地來迎救老夫的!」易新眼睛倏地一亮。
「迎救你?呵!」颯王突感好笑。
「颯王,你笑什麼?」易新老臉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本王笑你,笨到無藥可救。」
「颯王你——」易新的臉霎時漲紅。
「易新呀易新,你還真是老糊塗了,本王怎麼可能去搭救一名叛國賊。」颯王滿面笑意地向他解釋著。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老夫一點都聽不懂。」該死,他真的是急糊塗了。當初他為何會認為颯王是個可以利用的人才,這下好了,萬一他是站在皇帝那方,那他豈不是會……
「聽不懂就算了,本王問你,井榭呢,她怎麼沒跟你一道?」
「榭兒她——」哼,既然你敢耍著老夫玩,那老夫豈會讓你好過,「颯王,你還敢娶榭兒為妻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颯王半瞇起眼。
「昔日的傾城名花,如今已是殘花敗柳,颯王,如果你娶這種女人進門,那你颯王的顏面何在,怕是給人暗地取笑也不自知吧,哈哈……」易新眼神迷亂,口吻狠毒,似乎完全忘卻他口中所述說的女子正是自個兒的親生女兒。
颯王眸光轉沉,殺意漸起。
「易老這番話說得極有道理,這天下美人何其多,本王又何必執著於一個不再完美的易井榭,但本王費那麼多心思,總是要討回一些代價吧。」說完,颯王笑笑地走向易新。
「你、你想對老夫如何,我可是堂堂的鎮國公,你不能對我亂來……」易新已經退至懸崖邊,只要再往後退一步,就有可能踩空。
「呵,本王只是想替皇上盡一份心力罷了。」
「不,不要,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呀!」
果真,易新在颯王無形的逼迫下,雙腳踩空,身子疾速往崖下墜落,結束了他看似風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