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陽光晴好,碧空如洗,吟琴湖上,波光瀲灩,少女搖槳採蓮,儼然一副太平景致。
碼頭邊,牙婆殷殷叮嚀眼前這群丫頭,「等一下會有幾位大戶人家的管家,還有客棧的老闆過來挑人,記得要精神點,如果人家問怕不怕辛苦,要說不怕,主人家供吃供住還給月銀,做什麼都是應該的,知不知道?」
一群十三四歲的丫頭立刻點頭,乖巧回答,「知道。」
牙婆看了看這群離鄉背井的孩子—— 好命人家的千金小姐,這年紀都差不多要準備成親了,雲族的女兒們,卻因為家鄉遭受蟲害,桑田,棉田盡毀,必須到他鄉謀生。
說是男人們才有力氣整地,已婚的女子則要照顧一家老小,少年是族脈,因此出來的清一色是丫頭。
講白了,就是個重男輕女。
不知道是不是長年居於山谷的關係,孩子們的眼神特別乾淨,因此即便已經當了二十幾年的牙婆,大江南北都不知道走了幾趟,還是覺得微有不忍,破例多叮嚀了幾句。
「都聽好了,這離鴛鴦谷只有兩天船程,接下來就往北邊走,越往北,就離你們家鄉越遠,萬一遠到京城,就算將來主人家給十天省親假也沒辦法回家一次,所以啊,等下好好表現,最好全部落戶在高遠府,偶而能見見面,彼此有照應,我也好對你們家人有交代,懂不懂?」
幾個丫頭看了看彼此,小手握得更緊。
先前在船上,牙婆已經跟她們講過了,高遠府是江南最大的城鎮,南來北往,四通八達,富貴人家多,生意人也多。
如果是有錢人家挑入府中當丫頭,月銀豐厚不在話下,但出入不自由,晚上主人家要喝水喝茶還得起來伺候,萬一主人家脾氣不好,也只能忍,如果是客棧酒樓的幫手,月銀比較少,可是工時也少,關店了,把店裡洗掃乾淨,便可出去溜溜,總之,各有利弊。
「桃花,你想去大戶人家,還是去酒樓客棧?」
叫做桃花的女孩兒想也不想的就說,「大戶人家。」
「可是你沒聽牙婆說,晚上要起來的。」
「不要緊,月銀多就好。」
趕緊存夠錢,便趕緊回家。
她從小到大,不曾出過鴛鴦谷,這次離鄉,實在是萬不得已,江南的繁華景致只新鮮了一天,晚上立刻就想家了。
想爹,想娘,想兩個哥哥跟嫂嫂們,還有那只從小就跟她作伴的大花貓。
小時候聽爺爺說起蟲子,還不覺得怎麼樣,及至自己看到蟲害,才知道那有多可怕。
不過一夜之間,漫山的桑樹,棉田都毀了,原本燦綠綠的山野變得一片荒禿,長老說,得全部砍掉,連根清除,還要讓地乾淨個三年,才能再度下苗。
好的苗子貴,如果不去大戶人家,不知道什麼時候賺夠銀子買苗呢。
她不怕吃苦,只想早些回家……
「桃花。」有人輕拉她的衣袖,「你在發什麼楞,有人來了。」
桃花回過神,看到一個穿著深衣大氅的半百老人,帶著一個少婦,大步朝碼頭走過來,走路的樣子很是氣派。
牙婆一見,低聲說,「這是朱家的大總管,陳福,江南數一數二的人家,機靈點。」說完,立刻堆滿笑迎了上去,「福伯,您老好。」
已經接受兩天訓練的丫頭們立刻有樣學樣,「福伯好。」
名叫福伯的老人家只嗯了一聲,「這些丫頭,怎麼著?」
「家鄉給蟲害了,出來討生活,這裡有她們的名字跟年紀,上面都蓋了官印的證明,全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您老放心。」
福伯接過紙一看,「桂兒,蘭草,喜鵲,河竹……雲族的丫頭?」
「是,您老見多識廣,就是鴛鴦谷那些孩子。」
雲族人雖然不多,但善織繡,尤其是繡在衣裙上的隱圖更是一絕,富貴人家的千金誰不指定要雲族出產的絲帛布匹做幾件春夏衣裳?托天下太平的福,即便價格高昂,還往往供不應求,也因此雖然只是一百多人的小族,但聽過的人卻已經不少,尤其是富貴人家。
雲族最最特別的是女孩都以花草鳥樹為名,不冠父姓,成親後才會隨夫有姓,所以,如果只有名字,就是待字閨中,如果有名有姓,肯定是成親了。
福伯在朱家當了三十年管家,經手大小事物,豪門深院,千金小姐無處可去,一塊布,一支簪子都可以是大事,一看這些名字,便想起來了。
「丫頭們都很單純,也聽話,年紀小小,但都知道要幫家裡的忙,家人整地,她們就出來賺月銀好買新苗,可懂事了。」牙婆知道大戶人家對奴僕的來歷都會問一下,因此盡量說詳細一點,「別看她們年紀不大,打掃,煮飯都行,就算是劈柴那樣的粗活也做得來,不過呢,就一個缺點,全部不識字。」
說到最後,已有點不好意思。
朱家不止是商家,還是官家,對丫頭小廝的要求自然是高的,就算只是一個端茶小婢,也都能寫上百來字……
可沒想到之前一直沒有什麼特別表情的福伯,在聽到「不識字」之後,眉毛倒是動了一下,牙婆又是個有經驗的,知道這是感興趣了,趕忙把重點放在這裡。
「不識字有不識字的好處,譬如說,想讓人打掃帳房,又不想讓人看到帳冊,派丫頭去不就放心了,還有哪,少爺小姐練字寫信,也要個人服侍,磨墨,搧個扇子什麼的,旁邊有個識字的也彆扭,您說是不是?」
福伯聽了連連點頭。
後面一個穿著黃色外襖少婦說,「爹,我瞧她說得也有道理,不如讓她們去三少那試試?」
福伯皺起眉,心想,還試啊?
經歷了前面兩次讓三少爺勃然大怒的「意外」之後,老爺跟夫人可是特別把他叫去,要他這次認真找個老實丫頭,別再惹事。
說實話,一個大管家連個合適的丫頭都找不到也太丟臉,枉費他還是人稱高遠府的第一管家。
「爹,就試試吧,反正高遠府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了。」相對於福伯的雙眉緊蹙,女兒倒顯得寬心許多,「總不能一直讓張嬤嬤去打掃啊,她年紀都這樣大了,傳出去還以為咱們朱家虐待老人家呢。」
「這……也是。」
福伯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找個好丫頭怎麼就這麼難呢。
莫不成真是三少條件太好,所以丫頭就忘了分寸?
朱家家境殷實不在話下,三少年紀也不大,才剛剛二十歲,無妻無妾,相貌又是一表人才,於是丫頭們的妄想就多了,總想爭取表現,結果就是惹得三少不快。
真不明白那些丫鬟想這麼多做啥,少爺早就心有所屬,只是……只是……唉。
話說,這要從幾年前說起。
朱家以茶致富,光是十里茶坡便有四處,湖邊停有畫舫,府中養有駿馬,宅子大到要花上一個時辰才能繞上一圈,更別提高遠府中的諸多商家跟朱家承租的舖子。
人人都說朱老爺命好,娶了個賢妻,三個孩子也都成器。
朱家大少自小聰慧過人,熟讀四書五經,第一次考試就中了秀才,此後連中三元,二十八歲那年在殿試上由皇上欽點為狀元,現於京城為官,年紀輕輕,便已經官封六品,夫人為老宰相的長孫女,飛黃騰達自是不在話下。
二少爺不喜讀書,但卻善於經營,數年前接手茶莊之後,生意蒸蒸日上,還併購了幾處鄰近的茶園,短短幾年,朱家茶園翻了一倍大都不止,幾乎佔據江南一半的茶葉市場,有個會讀書的大少爺,跟一個會做生意的二少爺,照理來說,三少爺應該很難出頭,可是他們朱家的三少卻也不遑多讓,善雅丹青,有天賦又遇名師,畫人像栩栩如生,畫風景意境深遠,潑墨更是一絕,因此十幾歲便已天下聞名,求畫還得看三少爺心情。
是說三少爺至今未婚,也真是上天捉弄。
三少原本十五歲時要跟表小姐成親—— 表小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即步成詩,容貌又是沉魚落雁,每年總會隨著母親在朱府小住一兩旬,跟三少爺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人人都看好這門親事,萬事俱備,表小姐卻在婚前半個月得了急病,就這樣走了。
從小就喜歡表小姐的三少自然十分悲痛,因此即便都二十歲了,都未再動過娶妻念頭,書房裡還是掛著他幫表小姐畫的畫像—— 朱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那畫像不能動,偏偏上上個丫頭多事,想說春雨不斷,紙卷會受潮,趁著難得放晴,把畫像拿出去曬,以為這樣可以讓三少爺高興,卻沒想到絲紙嬌貴,這一曬就把這幅表小姐的畫像毀了。
萬幸的是,三少爺筆下的表小姐不只這一幅,要不然,只怕連院落的管事都要連帶受罰。
再來的丫頭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覺得自己飽覽群書,又聽聞表小姐是即步成詩的才女,因此在三少新作的山水畫上題了一闕詞,以為會讓三少驚艷,從此飛上枝頭,結果當然是驚怒,當天便趕到廚房去做苦差。
少爺書房中掛有詩詩姑娘的畫像,由小廝掃灑自然是不妥的,但自從玉珠跟眉兒陸續嫁人又生孩子後,還真沒找到乖巧又認分的……
「爹,就讓她們試試唄。」
福伯回過神,就見女兒笑著對他說,「這些丫頭看起來也算單純,應該會好一些,如果連大字都不認得,自然不會多想了。」
唉,福伯歎了一口氣,多想,多想。
外人以為大戶人家難伺候,卻不知道那些是非多半是起因於下人不安分。
他們朱家的月銀可比別人都多,每年還給兩套新衣服,就不知道那些丫頭在想什麼。
朱夫人是官家小姐,她怎麼可能容許一個丫鬟出身的媳婦,別說當正妻,恐怕當妾都不行。
一旁牙婆見他沉思,連忙說,「福伯,這群丫頭只是出來做幾年事情,存夠苗錢便要回家的,好幾個還在家鄉跟意中人訂親了,絕不會惹事的,您老放心。」
福伯的眉毛動了動,「有訂了親的?」
「是啊,有好幾個原本今年就要過門的呢,您也知道,雲族的人,甚少與外人成婚,很多都是才娃娃就給定下親事。」
福伯聞言,似乎是滿意了,再度拿起牙婆給的名紙,「那我看看,桂兒是誰?」
一個女孩怯怯地舉起手。
福伯似乎不太滿意,又問,「蘭草呢?」
又一個女孩舉起手。
「喜鵲在哪?」
一個一個丫頭舉起手,又在福伯的不甚滿意中把手放下,表情自然是失望的,桃花看著看著,突然有些急了。
桂兒這麼漂亮都不合格啊,還有,蘭草可是她們之中最高大粗壯,最能做事的,如果連桂兒跟蘭草都不行,這樣說來,她不就更不可能了。
牙婆說了,下一站還要三天水路,離家就是五天的船程了。
來五天,去五天,從碼頭進鴛鴦谷還得一天,就算給了省親假,也不夠時間來回。
如果她沒能設籍在高遠府,那就意味著賺夠苗錢之前,都不能回家,快的話兩年,慢的話三五年都有可能。
三五年,好久。
爹跟娘都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嫂嫂們應該都生娃娃了……
若不能回鄉,以後得自己一個人過年,還不止是一年,是好幾年,桃花光是想著要這麼久不能見爹娘兄嫂,心裡就難受得不得了。
鴛鴦谷的小徑,山稜線,還有彎彎流過的三千河……
她好喜歡聽太姑婆說那個關於三千河的故事,太姑婆說了好多次了,她總聽不膩,星星特別亮的晚上,她就喜歡跑去找太姑婆,讓太姑婆給她說故事。
「桃花。」
桃花舉起手,「在。」
少婦一見她好像快哭,呦的一聲,笑說,「丫頭怎麼了,兩泡眼淚,是想進朱家,還是不想進朱家?」
牙婆見狀,又好氣又好笑,「您多擔待,這孩子是第一次出鴛鴦谷,又是家裡最小的,大概是想家,每天都要哭上一兩回。」
少婦一笑,「是嗎?」
少婦倒也不生氣,想家挺好,想家,就不會想留在朱家,自然也就老實了。
說實話,當她看到那幅被潤兒題詞的山水畫時,那驚嚇就別說了,三十幾歲的人,第一次體會到天打雷劈的感覺。
潤兒的娘以前也是在朱家做事,跟她是舊識,當年嫁了秀才,那在婢子裡可是大出息,大家都恭喜她,可惜那秀才考來考去,就只是個秀才,落拓才子不得志,晚年開始好酒,家裡能當的東西都當得差不多,連鍋子都只剩下一個。
潤兒的娘一日來求她說,這樣下去,怕有一日丈夫老糊塗,賣女換酒錢,請她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讓潤兒入朱府做事,朱家有錢有勢,大少爺在京城為官,朱夫人也是名門之女,就連高遠府的地方官都讓他們三分,丈夫就算知道女兒在朱家,也絕不敢上門鬧事。
又說,將來若府中有情投意合之人,只要對方人品過得去,就請她代為許婚,讓潤兒別回家。
見潤兒的娘說得可憐,想起兩人數十年交情,便也答應了。
也算是從小看著長大的,所以沒讓她做粗活,想說既然念了不少書,那就去三少爺的書房幫忙打掃,前幾個月都還好,規規矩矩,挺老實,院落管事的秦姨看她也算勤快,因此不再事事緊盯,天天查看,沒想到她會上演這一出。
三少爺的水墨畫啊,那可是比金子還值錢的東西,潤兒那丫頭居然在三少爺的畫上題詞,三少爺當時的冷笑,她到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膽戰心驚……
少婦定了定神,對桃花招招手。
等桃花走到面前後,問,「想家?」
「嗯。」
「多想?」
桃花吸了吸鼻子,「……很想。」
「家裡有些什麼人?」
「爹娘,哥哥嫂嫂們,太姑婆……」
少婦見桃花欲言又止,對她鼓勵一笑,「還有呢?」
「還有我養的貓,叫花花,是我從河邊撿來的,今年八歲了,從小就跟我一起睡……」桃花眨眨眼睛,想起花花對她喵喵叫的樣子,又想哭了,「牠現在一定到處在找我……」
「哪,如果我現在給你五十兩銀子,你要做什麼?」
桃花想也不想就說,「回家。」
少婦見桃花含著兩泡眼淚的樣子,一笑,「爹,就她吧。」
轉眼,桃花進入朱府已經一個月,工作也不難,就是掃書房跟洗菜。
負責帶她的是一個叫做春曉的丫頭,跟她一樣十三歲,但是前兩年就入府了,所以知道的事情很多。
春曉的哥哥聽說書讀得不錯,但家裡窮,沒辦法繼續負擔私塾的費用,只好把女兒賣給人家做婢,湊足銀兩,讓兒子上京唸書。
賣了就是賣了,一輩子為僕為奴,但春曉卻不抱怨,說哥哥答應她會考取功名,將來會贖她出府,一起到京城享受榮華富貴,不會讓她一直給人洗衣煮飯,當一輩子丫頭—— 其他人都笑她癡人說夢,只有桃花很認真的跟她說,以後就算到了京城,也別忘記她這個朋友。
春曉見她真誠,自然也就親熱了起來,也因此,除了工作上的提點,春曉有空就會給桃花「上課」。
家大業大,要知道的事情自然就多了,其中不乏八卦—— 本來嘛,大少爺遠在京城,二少爺已經有妻有妾,三少爺自然就成了丫鬟中的另類希望,小婢變主母這種事情,高遠府也不是沒有,汪家,陳家的主母都是婢子出身的。
一日,兩人正在洗菜,聊著聊著,不知道怎麼著就說到三少爺身上,春曉說,「我看潤兒也不是貪慕富貴,三少爺才二十歲而已,又長得那麼俊,誰不喜歡。」
「三少爺長得很俊嗎?」
「怎麼?你來府裡一個多月了,沒見過三少爺?」
桃花老實的搖了搖頭。
春曉一臉驚訝,「你不是負責掃三少爺的書房?」
「是啊,不過婉姊跟我說,前兩個丫頭都讓三少爺看著生氣,要我機靈點,我就想,既然這樣的話,別讓三少看見我,那他就不會生氣了。」如此一來,她就不會被趕走了。
從碼頭到朱家那段路上,那個少婦跟她說,府裡人都喊她一聲婉姊,讓她跟著這麼叫就行。
又跟她說,老爺夫人年過三十才又有了這個兒子,因此很是疼愛,當家的二少爺跟三少爺差了十足歲,對這個弟弟自然也是很寵讓,所以千萬別惹少爺生氣。
桃花想來想去,於是就想出這個辦法,少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走,唯一確定的是,午時前後一定不在,於是乎,她每天都是中飯時才去打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上一遍,婉姊跟廚房大嬸吩咐了,把她的飯菜留在灶邊,她掃完了,就自己去灶邊拿飯吃。
因此一個多月了,桃花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的三少爺。
春曉聞言,露出有點可惜,但又有點理解的樣子,「其實也好啦,這樣福伯跟婉姊放心,也省得那些大丫頭嫉妒……」何況她自己也沒見過三少爺,說著說著,突然啊的一聲,連忙站了起來,「夫人應該已經用完早茶,我要去收杯子,不然要被張嬸罵了。」
說完慌慌張張離開廚房。
桃花笑笑,繼續洗菜。
沒人陪著無聊,桃花哼起雲族傳唱百年的定情歌謠:心愛的人啊,只要真心的想著我,我便回來你身邊,時光倒轉,讓我們再次相遇……
就在這時,聽見有人進來,桃花原以為是春曉,「來得及嗎?有沒有被罵?」
沒聽見回答,桃花於是抬起頭—— 不是春曉,是個年輕男子。
見到來人樣貌的瞬間,桃花低下頭,皺眉,忍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