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的子夜,天際星子燦爛,尤其「晦明宮」本就建於高山峻嶺之上,離漆黑的天幕似乎又近了許多。
站在小小的院子裡仰頭望天,官墨兒覺得,好像她只要伸手一撈,就能抓下一把星子。
她抱著扁扁的肚子,看著天上的星星,想像它們都是一粒粒晶瑩的白米飯。
可惜即使真的抓下了星子也不能當飯吃。
「好餓喔。」她今天只在早膳時搶到一個窩窩頭,後來就因為幹活兒時手腳不夠利落,惹惱了師姊被責罰,一直餓到現在。
一樣是師姊妹,為什麼唐湘她們就可以在秋楓院裡讀書寫字,學習各種毒術和藥理,而她和其它人卻得一大清早就起床打掃,維護司務堂上下的整潔,還要兼做各種雜役呢?
對於這種分別待遇,她不是沒有感到疑惑過,可是後來她也慢慢明白了,這就是有被人看重和沒被人看重的差異。
唐湘那些人是被精挑細選作為晦明宮新一代弟子悉心栽培的,而她和其它人只是被撿回來的孤兒。晦明宮不養吃白食的,所以她們自然也得出力換口飯吃。
官墨兒今年十二歲了,她是在六歲那年被司務堂堂主官逸從兵荒馬亂的益州撿回晦明宮的。
從被帶回晦明宮的那天起,美其名她是晦明宮的小弟子,其實是個免工資的小婢女。
對於這些,她倒是沒有什麼怨尤,比較困擾她的是,不知當年是否因為驚嚇過度,她一直想不起自己來到晦明宮前的一切,只是在睡夢中常常被一些血淋淋的畫面驚醒,但醒來後依然想不起任何過往。
今晚,她就是又被惡夢驚醒。她噘起嘴想著,真是討厭,若能一覺到天亮不是很好嗎?
半夜醒來肚子餓得要命,怎麼都睡不著,她剛剛還灌了兩杯白開水,但一點都沒辦法止饑。
官墨兒餓得睡不著,又怕吵到睡得正熟的師姊妹們,只好一個人溜到小院中望著天空數星星。
突然,一道黑影竄出,把她嚇得驚跳起來。她的嘴被緊緊摀住,因驚嚇而逸出的叫聲也被那隻大掌掩去。
是……血的味道?
小院裡漆黑一片,她只知道被人從後頭掩住了嘴,鼻端傳來若有似無的淡淡血腥味。
這個人受傷了嗎?這是官墨兒腦中竄出的第一個想法,接著才擔憂自己的安危。
還有,這個人到底是誰?竟然有人敢暗闖晦明宮,她覺得難以置信。
雖然她只是個打雜的女弟子,但從小生長在晦明宮裡,又隸屬於司務堂,司務堂的職責是總管宮裡各類事務,協辦各殿、各堂所需物料之採買及分派,以及各項庶務的安排等,如同晦明宮的管家,所以,她小道消息聽得甚多。
他們晦明宮,是個以毒術、醫理聞名天下的神秘門派,而宮主更是江湖上有名的藥王,還有人稱他為「活閻魔」,因為他擁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毒術與醫術,號稱他要救的人就死不了,他要殺的人就活不了。
對許多江湖中人而言,晦明宮像是某種恐怖的邪教。
這些,都是出宮執行過任務的師兄、師姊們回來後跟他們說的。
但官墨兒只覺得宮裡的人都很有個性,雖然宮規甚嚴,不過私底下大家都還挺我行我素,尤其越是厲害的,脾氣好像就越古怪……
「別出聲,我是宮裡的人。」後方傳來年輕男子嘶啞的嗓音,聲音悶悶的,不易分辨。
知道對方是宮裡的人,她放下了一半的心,點點頭,表示自己不會出聲。
見她十分順服,他便慢慢放下遮住她小嘴的大掌。
當他的手指擦過她的唇瓣時,她忽地睜大雙眼。這隻大手好冰涼啊。
「你怎麼了?」感覺身後的人鬆開了對她的箝制,官墨兒連忙轉身。雖然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稀可看出那是個戴著鬼面具的男子。
果然是宮裡的人。她認得那個鬼面具,據說能被宮主賜予鬼面具的,都是高手、精英,目前只有宮主座前的四大護法有此榮幸。
但對方並未應話,只是看著她。明明週遭漆黑一片,可是官墨兒莫名有種他正在打量著她的感覺。
「要我去教人來幫忙嗎?」她壓低聲音問,因為她一直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她想,這個人應該是受傷了,要快點去找人來幫忙才行。
「幫忙什麼?」那道嘶啞低沉的聲音問道。
「幫你啊,你不是受傷了嗎?」官墨兒訝異地說。
「妳怎麼知道我受了傷?」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森冷。
她雖然不會武功,也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威迫氣息向她逼來。
「因為你身上有血腥味啊。」她回答著,卻發現自己忽然完全動不了了,感覺雙手雙腳都麻麻的。
她想,她可能是被下了什麼毒,這種事在宮裡很常見,尤其脾氣不好的師兄、師姊們也常常下毒惡整他們這些小弟子出氣。
在晦明宮裡,學習毒術和醫理是晉陞正式弟子的基本要求,只要能通過定期的考核,就有機會一路直升,甚至成為一殿或一堂之主,所以大家都拚了命的學習。
然而能力和人品完全是兩回事,除了司刑堂弟子因心理不正常,以偷偷施毒或在腦海中想像用刑為樂,弄得其它堂的弟子退避三舍,惡名傳遍整個晦明宮,他們司務堂也有很多很會欺壓小弟子的師兄、師姊。
哼,可惡!只會用毒欺負人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她上次錯失機會,她也會讓這些人吃吃苦頭,知道隨便被人下毒是什麼滋味!
想她因為年紀小,地位又太低,加上上次堂主挑選資質好的小弟子時她也沒能入選,現在連醫理及毒術入門都還學不到,只學習過基本的讀書識字而已,但她發誓,總有一天,她一定要比大家都強!
「血腥味?妳聞得到?」他顯得有些吃驚。
「當然聞得到,雖然淡淡的,可是很明顯啊,還有種怪怪的焦味……你中毒了嗎?」無緣無故被人下毒,她原本是很不高興的,但仍忍不住擔心起這個人的傷勢。
發覺手腳上的麻木感瞬間消失,官墨兒心裡又吃了一驚,這個人居然這麼快就為她解了毒。
依照往常被師兄、師姊們當試驗品的經驗,通常是下毒容易解毒難,能這樣一下子就解了毒,這個人果然是精英,比堂裡所有的師兄、師姊們都強!
她不禁想著,眼前的精英師兄好厲害啊,好想跟他學習!
雖然知道在眾人眼中她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弟子,可是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她只是欠缺栽培而已。
上回唐湘她們被堂主責備,罵她們無法在一個時辰內分出堂主給的藥材,她一時好奇,就趁打掃時去偷偷瞄了下。
雖然那些長得很像的藥材究竟是什麼名稱,她說不出來,可是籮筐裡的藥材她倒是都區分出來了,總共有十一種,於是她便把藥材分為十一堆。
聽說後來堂主很是誇獎唐湘,說只有她把十一種藥材都分出來了。
哼,天知道那些根本不是唐湘分的,而是她才花不到一刻鐘的成果!可是,她這叫「擅動堂裡的藥材」,要是被堂主知道,一定教人打她板子,她哪還敢邀功?堂主對他們可是很嚴厲的!
「焦味?妳聞得出來?」那人略微提高語調,似乎對此感到很有興趣。
「是啊。你真的不療傷嗎?血腥味又變了呢。」她敏感地聞出血氣的味道有變,代表這位師兄身上的傷勢可能正在變化。
「妳是誰?是司務堂的弟子嗎?教導妳醫理、毒術的又是哪個人?」他又問,依照小丫頭衣服的顏色揣測她的身份。
「我只是司務堂裡打雜的小弟子,還沒有資格學習醫理和毒術,自然也沒有師傅……師兄,你真的不教人來幫忙嗎?」她擔心的問道。
「打雜的小弟子?」這麼好的資質,竟然只是個打雜的?紀無眠頓時覺得眼前的小女娃很有意思,沉思片刻後又開口:「嗯……妳先別教人來,幫我找個隱蔽的地方讓我養傷。」
他決定賭賭看,賭這個小女娃能否幫他。
哼,想拿走他這條命沒這麼容易!他冷眸裡閃過一絲狠絕。只要讓他避過這一劫,到時恩仇兩清,誰都跑不掉。
「可是……為什麼不教人來幫忙?」官墨兒不明白,這位精英師兄為什麼要躲起來自己療傷?
「妳叫什麼名字?」他沒有理會她的話,只是這麼問。
「我……我叫官墨兒。」雖然覺得迷惑,她還是誠實交代自己的名字。
「官?妳和官堂主是什麼關係?」紀無眠瞇起冷眸問。
「我是被堂主從益州撿回來的孤兒。」她仍乖巧的回答。
「嗯,妳是官堂主撿回來的……」紀無眠點點頭,再度思量著。
他內腑確實有傷,但已吞過靈藥壓制傷勢了,可是這女娃仍能嗅出他受了傷,甚至聞得出他中毒及體內傷勢的變化。
既然擁有這麼靈敏的嗅覺和分辨能力,為什麼官逸沒有挑選她為重點栽培的弟子呢?
紀無眠回想著在宮主那裡見過的幾名由各堂力薦,打算進一步栽培的弟子,他們都沒有眼前的小女娃有潛力。
看來官逸看人的眼光也不怎麼樣。
不過,官逸這個人向來熱中爭權奪利,不把心思放在栽培弟子上也是可以想見的。他記得司務堂的那幾個弟子,好像身家背景都不差,都是出身武林、家族小有名氣的孩子。
當時宮主就說過,官逸才不是替宮裡挑選人才,而是為自身的人脈鋪路,他是條豺狼,早晚弒主。宮主最後的結論,紀無眠也記得很清楚。
想到這裡,他的目光又調回眼前的小女娃身上。一個孤兒,既沒有任何背景,亦沒有利用價值,難怪官逸根本看不上眼。
「墨兒,我有不能被發現的苦衷,妳能幫我嗎?」他難得放緩聲調問道。
「墨、墨兒?」從來沒有人這樣親暱的叫過她,堂裡的師兄、師姊們都是連名帶姓很不客氣的叫她,有些人還會很過分的叫她小雜種。
她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升起,那是種受到尊重的暖意。
「我知道有個地方很隱蔽,平時不會有人去。」她專司打雜,對司務堂的週遭也很熟悉。「西山那裡有間荒廢的小屋,據說從前是用來堆放藥材的,可是後來山壁滲水,不適合堆放藥材,就廢置了,我想那裡很安全。」
那間小屋她去過,是有回師姊們又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氣,她不想被惡整,找地方躲藏,於是誤打誤撞發現了那間小屋。小屋的位置很隱蔽,連師姊們從附近走過,都有沒發現。
「那就麻煩妳了。」
紀無眠的腳步踉蹌了下,官墨兒見了,連忙上前攙住他。
光衝著師兄對她如此和善,她就決定要幫師兄這個忙。
果然,宮主身邊的精英師兄,和他們堂裡只會找小輩出氣的師兄、師姊們大不相同。
感覺官墨兒企圖以她小小又單薄的身軀把他扶住,紀無眠感到有些詫異。
這小女娃心思倒是相當單純善良啊,可是,這樣的性子在晦明宮中若沒有人罩著,是注定要吃大虧的。
不知為何,向來厭惡他人近身的紀無眠,竟難得地由著官墨兒攙扶。
他覺得,這個小女娃還滿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