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煮飯婆 第十一章
    「會有什麼後果?我保證會好好保存,不會讓這傳家之寶出一點差錯……」忻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可既然她替穆丞承擔了私取的罪名,現下也只好盡量彌補。

    「就怕到時出差錯的,不是這只鐲子!」可惜他根本不聽她說,怒火已經衝破了他的理智,「你不過入府數月,就什麼都想自作主張了嗎?」

    「不是的。忻桐只是想,琴音夫人過世了這麼久,忻桐有幸代她照顧你們父子還有這座府邸,如果夫君讓我戴上這只鐲子,也就代表你認同了我、看重我……」

    她急忙為自己辯解,眼淚更忍不住流下。比起什麼當家主母的位置,她其實要的只是大家的接納,但原來她做得仍不夠好,他讓她做妻子該做的事,卻不認為她能有像妻子一樣的權力。

    看來她的努力只是枉然,即便全府的人都喜歡她,可只要他這個一家之主不認同,她便什麼也不是。

    「你和琴音是不一樣的!」盛怒之下的穆弘儒,根本沒察覺自己這句話有多麼傷她的心,只是一心想讓她遠離這只鐲子。「將鐲子脫下來!」

    「我……我試過了,就是脫不下來……」她試著脫拔鐲子給他看,但儘管纖細如她,鐲子仍是卡在手腕上,怎麼也取不下來。

    他臉一沉,不容置疑地說:「無論如何,你都得將這鐲子脫下來。」瞧著這鐲子她似乎不戴不行了,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要不是為了什麼鬼傳統,我早該讓鐲子和琴音一起埋入黃土,省得現在還惹出這麼多事!」

    所以,他寧願埋了這鐲子也不讓她戴?忻桐覺得自己的心幾乎被他這句話殺死了,淚水更是撲簌簌地直流。「忻桐……終究是比不上琴音夫人嗎?」

    「就因為是你,我才不讓你戴這鐲子,否則我大可不管你!」穆弘儒終於正眼看她了,卻因她的淚眼心頭一窒。他似乎把自己對這鐲子的仇視與憤慨,藉著今天這件事全發洩在她身上了。

    即便私取是她不對,但這鐲子擺在書房櫃中並沒有特意遮掩,而他書房裡的書籍或文房四寶等,一直都是隨她取用的。他心知依她的性子,看到了鐲子拿來戴上恐怕也只是好奇,怪只怪這鐲子戴上就取不下來,再加上丞兒在旁嚼舌根,告訴她鐲子代表的意義,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今天我不想看見你,你好好反省檢討一下,再想想辦法把鐲子取下來。」為免自己再說下去只會更傷人,也不想讓她的眼淚影響,他撂下最後一句話,重重地哼一聲,轉頭出了房門,想拉開兩人的距離讓彼此冷靜一下。

    見他頭也不回的離去,忻桐直覺自己被遺棄了。他質疑她的誠信,質疑她對穆府的付出,質疑她作主當家的資格,更質疑她的愛情。

    如果當初在他身邊只是當個小婢女,或許她還不會企求那麼多,但為什麼要讓她以為自己得到他的歡心與愛情了,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她覺得自己被傷得體無完膚,心也碎了,而對他的愛更已是傷痕纍纍,不知何時才能有恢復的一天。

    試了十幾天,忻桐還是取不下鐲子,而似乎只要這鐲子還在她身上,穆弘儒便不會回房。

    也就是說,兩人已經分房十幾天了,連晚膳都只有她和穆丞默默地坐在大桌上共食。

    這日用完膳後,她勉強笑著拍了拍穆丞的背,讓他先回房去。

    她知道自己難看的氣色嚇著他了,但她無能為力,只能婉言安慰。

    至於她自個兒,決定找夫君說個清楚,夫妻間不該是這樣的,天大的誤會和困難總要有個解決。

    來到穆弘儒的書房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報上名字。直到過了不知多久,他才應聲讓她進門。

    一入房,四目相對,交換的眼神中是無盡的苦澀與難過。她察覺夫君也瘦了許多,剛正的臉頰都有些凹了,是否他也和她一般的痛苦、一樣的難忍?

    她眨了眨早已哭到紅得退不去的雙眼,輕聲問道:「夫君,你……今晚仍是不回房嗎?」

    許久,穆弘儒幽幽地歎口氣,「你先回房吧。」言下之意便是,他還沒做好回房的準備。

    忻桐搖了搖頭,被拒絕的難堪讓她內心又泛起痛楚,通紅的眼又開始一陣陣刺痛。「仍是因為這只鐲子嗎?」

    「你果然還是取不下來。」其實早知道會有這結果,他卻仍難掩失望。

    「我已經試過很多方式了。」她舉起又紅又腫的手腕,上頭甚至還有些瘀青及挫傷,然而手上的痛,又怎比得上心裡的痛?她微微哽咽道:「我取不下來……夫君,難道我一日不取它下來,你就不再與我同房,不再與我說話嗎?」

    「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它。」他亦搖搖頭,在心裡承認自己逃避。

    「但我也不能砸碎它,是嗎?」她含淚望著自己痕跡斑駁的手腕,苦澀一笑。「唯一的方式,只能讓我把手剁了……」

    「你在胡說什麼!」他突然厲喝,氣憤她居然有自殘的想法。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她怎麼做?

    忍了好些天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出來,都已經將自己的姿態壓到最低了,仍然得不到他的諒解,她不禁崩潰大哭。

    「我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比不上你對前妻的思念……嗚嗚……我拚命認錯,拚命想贖罪,你卻不給我機會,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你回到從前。你對我的疼愛、我對家庭的憧憬,都因這一隻鐲子而毀了……嗚……我很後悔、很後悔,但我要怎麼彌補,你也要告訴我啊……」

    「你別扯上琴音,事情不是你說的那麼簡單……」她的痛哭同樣擰著他的心,一字一句都要將他的血搾乾了。

    他又何嘗不想哭?不過他是個男子,有些尊嚴必須撐住,不能和她一起崩潰。

    他突然心一橫。「不如我砸了它?」

    「不能砸、不能砸!」忻桐將手藏到身後,拚命搖頭,淚水都灑到桌上。「你要是砸了它,我們之間也將如這鐲子一般支離破碎了不是?不能砸……」

    「唉,這……」他的難言之隱,又該怎麼告訴她呢?

    兩個人依舊無法達成任何共識,此時書房的門忽然被人無預警的推開,穆丞小小的身影跑了進來。

    或許是他們的聲量太大,讓躲在外頭的他全聽到了。

    他一時情緒激動,不顧一切地擋在忻桐面前,凝著小臉對父親叫道:「小娘,你別求爹了。」他不明白大人的情愛糾葛,只知道父親讓他最愛的小娘痛哭了好些天。「不過是只鐲子,有什麼希罕的?是我拿——」

    「穆丞!別說。」她硬是止住他接下來的話。

    「穆丞,你何時這麼沒有禮貌了?你……」穆弘儒見兒子如此無禮,也發了好大的脾氣。

    「別——別怪他,他也是為了我。」忻桐將穆丞拉到一邊,啞著嗓子低聲安撫他,「丞兒,別忘了我和你說過的話,別說。」既然黑鍋都背了,那就背到底,她不希望又有別人因為這件事受到懲罰。

    穆丞掙扎了一下,最後還是屈服,只不過有些話他仍不吐不快,便以超乎年齡的鄭重語氣,對著臉色凝重的父親開口。

    「爹,你不知道,小娘以前都笑瞇瞇的,讓人見了她就好開心,但自從你回來之後,她成天的哭,哭得整個府裡淒淒慘慘。如果是這樣,我當初希望她當我的小娘,不是害了她嗎?」

    穆丞語重心長的話,又在忻桐心上刺了一刀。夫君曾經說過自己會娶她,不單單因為穆丞,同時也是為了她的優點。這句話曾給她好大的希望,如今穆丞將這事挑明了講,卻點出夫君娶她的無奈,難怪她怎麼也比不上一隻鐲子,怎麼努力也沒有用。

    她想做好的位置是他的妻子,但他娶她,只是想替穆丞找一個後娘。

    可穆丞似乎還沒說夠,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衣袖,「你瞧瞧小娘的手,她不管是拿皂果,還是整隻手浸在冰水裡都取不下這破鐲子,差一點就要拿刀來削肉了你知道嗎?她又不讓我砸了這鐲子——」

    「不能砸!穆丞,不能砸。」忻桐再次打斷他。因為她很明白這鐲子儼然成了琴音的代替品,雖然她連它都比不上,偏偏她還企求著夫君的愛啊……

    很卑微,但無奈她控制不了自己這麼傻的想法,她希望他愛她的心情,早已遠遠超過報恩的念頭。

    然而穆丞說了這麼多,穆弘儒卻仍面色鐵青,不發一語,也不表達自己對忻桐的處置,更不明說自己的心疼,彷彿她所有受的苦,他都無動於衷。

    穆丞見狀氣極了,小腳一跺。「小娘,我們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臨離開前,還早熟地扔下一句重重衝擊父親內心的話,「爹,鐲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砰!門關上了。

    門一闔上,穆弘儒立刻深深閉上了眼,當他再張開時,已是滿目的紅絲。溢到鼻頭的酸意,幾乎讓他的頭劇烈痛了起來。

    誰又瞭解他有口難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嘗不苦?鐲子的秘密,他多年來一直都不敢面對,現在她的行為逼得他不得不面對了,他卻只想逃避。

    鐲子是死的,沒錯,只怕到時候連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裡去尋?

    穆家有個長達五百年的傳說,身為穆家的子孫,人人無不戰戰兢兢地遵守著。

    傳說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常戴著一隻通體碧綠、晶瑩無瑕的手鐲。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惡化,所有大夫都說她已藥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愛逾恆的丈夫及乖巧的兒子。

    於是彌留之際,她將手鐲給了丈夫,與丈夫相約來世再聚,以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鐲必會夭折。

    穆家子孫都十分重視這個傳說,許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將鐲子給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會應驗在自己妻子身上。不過來到穆弘儒這一代,他卻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說,只將這玉鐲當成較貴重的傳家之寶。

    當時他的妻子琴音無意間見到這隻手鐲,很是喜歡,便向他討了去戴,卻想不到這一戴就脫不下來。由於他也不以為然,就讓她一直戴著,想不到在懷胎十月之後,她竟然死於難產,更巧合的是,她一死,這鐲子就自動脫落了,才讓他檢討起傳說的真偽。

    後來他回想起這鐲子,母親似乎也曾戴過,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

    因此他開始視這鐲子為不祥之物,便將它放在書房的櫃子裡,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來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見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卻無法告訴忻桐事實,一方面是擔心她會因此害怕,對他產生畏懼;另一方面,他若直言這鐲子的來歷,豈不代表著他不認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會不敢讓她戴?

    屆時造成的傷害,恐怕比現在要來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較於先前的恩愛繾綣,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還能怎麼辦?除了盡力將她手上的鐲子取下,他能怎麼辦?

    遠遠地站在後院的入口,他陰鬱地看著院子裡的忻桐與穆丞,過往院裡的笑聲已然不存,剩下的儘是窒人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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