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書院的丁字號館是全大寧王朝——不,應該是全大陸最令所有夫子頭疼、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因為這裡聚集了大陸上最多的天才、怪胎、惡棍、紈褲子弟……反正什麼難纏的人物都有,導致這裡的學習風氣……怎麼說呢?
非常糟糕?不,這裡隨便出來一個學生都能把夫子問到哭,哪裡糟糕?儘管他們的問題有時候會出軌一點,比如《黃帝素女經》裡的招式實驗?做醋溜魚是黃魚好、還是鯉魚好?大陸上哪個國家的姑娘最美?哪個國家的姑娘最媚等等……教夫子不哭都難。
但非要說這裡的學習風氣好的話,看看底下玩成一團、睡成一片,或繡花、或習畫的學生,台上正在講解詩經的夫子真不知怎麼繼續下去?
所以別的書館是學生們苦熬時間等下課,到了丁字號館卻完全相反,變成夫子在心裡不停祈禱下課的梆子聲趕快響起。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喜歡跟一群瘋子在一起啊!」這是夫子不為人道的真心話。
可惜,別的東西好熬,時間卻是越熬越難受。就在夫子緊皺的眉頭差不多可以夾死蚊蟲時,一人姍姍來遲地踏進學館,姿態瀟灑、儀表風流,見自己行為招人側目,不僅不慚,反而一路揮手微笑,彷彿是正檢閱三軍的大將軍,昂首挺胸邁向自己的座位。
夫子只覺一口氣憋住胸口,滿腹的怒火直衝雲霄。
「凌——」喝罵聲才起,梆子聲響,卻是下課時間到了。
那些本在玩鬧、睡覺的學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幾個沈浸在自己世界中繡花、習畫、品茗的學子猶自埋首於興趣中,渾然不覺外頭的變化。
夫子看著空了一半的課堂,險些嘔血。都不知道這些渾球為什麼要來上學?院長因何要收下他們?自己又是怎生倒楣,竟被派來教導他們……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他受不了了!恨恨丟下手中的《詩經》,風一般地旋出學館。他要去找院長,今天,有這些渾球就沒有他,有他就沒有這群渾球!
學館裡的學生沒有一個注意到夫子的異狀,依然各忙各事,直到最後進來的那名男子起身,走到那正在繡花的同學對面坐下,在他的繡囊裡翻找一通,尋到一隻繡著青竹的錢袋,形態逼真,竹葉青青隨風搖,彷彿還能嗅到青竹的香氣,舒人心胸。
「昨天丟了一隻錢袋,這個就給我吧。」凌端——就是那個遲到得光明正大的學生,一襲青衣在身,滿頭烏髮僅以一條青色綢帶束於腦後,面目斯文,唇角長年帶著一抹淺笑,就像下著細雨的春季,迎面吹來和暖濕潤的微風,趕走隆冬的蕭瑟,帶來滿目生趣。
「喜歡就拿去吧!」繡花的男子抬起頭,他叫莊敬,有著一張憨厚、宛如睡熊的臉,本身也長得厚實健壯,就像那極北之地的狂暴熊王。
而這樣一個高大壯實的男子卻擁有最溫和的性子,生平唯一志向是娶一房心意相通的妻子,日日為妻描眉畫眼,盡享閨房之樂。
凌端把錢袋收進懷裡,問道:「你這麼光明正大在課堂上繡花,不怕你家那隻母老虎向你爹告狀,你又要挨軍棍。」
「娟娟不是母老虎。」袁紫娟是莊敬的未婚妻,同樣也在寒山書院就讀,不過人家可是甲子號館的尖子生,跟他這個混在丁字號館的「渾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紫娟一心要做人上人,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出類拔萃,可惜莊敬生平無大志,經常把紫娟氣個半死,便去向莊父告狀。莊父是個鐵血將軍,如何見得慣兒子不學無術?當然是有多慘、就打多慘。只是……
「我現在不怕挨軍棍了,我的金鐘罩鐵布衫已經大成,刀劍不傷、水火難侵,何況區區幾板子?」莊敬得意洋洋。
「你——算你狠。」凌端真是服了他,就為了貫徹自己「渺小」的志願,十餘年來練功不輟,這樣的人到底是「沒志氣」?還是太有毅力?
「謝謝。」莊敬笑,他很認真地繡花,可不代表他察覺不到夫子幾欲殺人的目光。「不過你今天運氣真好,一進來就下課,否則以夫子瀕臨崩潰的脾氣,肯定賞你一頓大排頭。」
「那不叫運氣,叫機智。」凌端唰一聲揮開手中的摺扇,得意地道:「我進來前,先尋了負責敲梆子的老丁,給了他十貫錢,讓他提前半炷香時間敲響下課的梆聲。莊敬,世上沒有幸運這種事,只有……」他比著自己的腦袋。「聰明人之所以能夠趨吉避凶、馬到成功,就因為他們懂得用腦袋。」
「你——」莊敬指著他,好氣又好笑。「你爹號稱大寧第一信商,一諾千金,生平不打一句誑語,你卻這樣,當心你爹知道了,逼你回家娶妻、繼承家業,好把你拘在家裡,時時教育你何為『信義』?」
「承蒙吉言,今日正是小弟的良辰吉日。」凌父是個很古板的人,認為男子只有成了家,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才有肩膀扛起人生的重責大任,所以打小就給他定了門親事,可凌端一點也不喜歡那姑娘,便避到寒山書院,長年不回家。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你不回家,你那未婚妻與誰拜堂成親?」莊敬不滿地看著他。「凌端,你這樣欺凌一弱小女子,豈是男子漢所為?」
因為莊敬很喜歡、也很尊重姑娘家,所以討厭欺負女人的男人。
「這樁婚事我從頭到尾都是反對的,還親自拜訪李家要求退親,李家拒絕,我只好找李巧娘,她卻避不見面,我寫了快一百封信給她,告訴她我們不合適,成親只會造成兩人的不幸。結果她只讓丫鬟回我一句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違背。』她那麼愛守規矩,就讓她去守好了,與我何干?」凌端瀟灑地揚著扇,神情無比逍遙自在。
可能自小受爹爹壓迫過重,長大後,他特別討厭「規矩」,幾乎是視禮教如無物,所以讓他去娶一個三從四德、以夫為天的古板女人,殺了他比較快。
莊敬搖頭。「搞不懂你,男人大丈夫誰不想娶個溫順小娘子,從此紅袖添香、舉案齊眉,你卻——」
「別人是別人,我為何要跟他們一樣?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逍遙公子。」這綽號還是袁紫娟起的,她很欣賞凌端的特立獨行,因此越發受不了莊敬的憨頭憨腦。
「可你也不能在成親當日,給人這樣難堪啊,尤其對方還是一個姑娘,你這樣未免有失厚道。」
「敬人者,人恆敬之。我打行完冠禮,便向父親、李家提出退親要求凡八十九回,他們沒人當一回事,以為先斬後奏便能迫我低頭?哼,作夢吧!」
至於李巧娘,如果在未婚夫堅決不拜堂的情況下,她依然執意要嫁,只能說她腦子有問題,而他是絕不願和個瘋子糾纏一生。
莊敬雖覺他的話也有道理,仍不同意他的做法,畢竟,每個姑娘都是一朵花,如此嬌美脆弱,合該被捧在手心中愛護,豈能輕慢?
「反正我覺得你這事做得不對,萬一李姑娘還是上了花轎,待拜堂時刻見不到新郎,你讓她情何以堪?」
「放心,我爹會準備公雞與她拜堂的,她盡可以守著那只公雞過一生。」凌端看不起毫無個性、宛如菟絲花般只能依附男人的李巧娘,打死不願娶她。「而我呢……好人做到底,就不回去攪和了,順帶凌家的財產也全部送給她,夠意思了吧?」
「你——算了,我說不過你,不與你說了。」莊敬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懶得再跟他講,根本是對牛彈琴嘛!
至於凌端,他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只求身後別總跟著個只會「是,相公」、「好,相公」、「遵命,相公」的跟屁蟲,便心滿意足了。
莊敬對凌端的看法,同樣也發生在京城凌府裡。
不同的是,這次是凌父對上李巧娘,一樣地無言以對。
事實上,凌父對於這位新入門的兒媳婦,心裡很是抱歉,私底下更不知將兒子罵過多少回,但真正跟李巧娘說上半炷香的話,凌父突然覺得兒子似乎是對的,這門親事真是結錯了。
他就搞不懂,李巧娘明明長了一副聰明相,月為神、柳為眉、眼如銀星、唇似櫻瓣,活脫脫一個水仙花般的嬌俏姑娘,怎麼卻生了一副軟趴趴的性子?
因為兒子不肖,凌父迫不得已委屈李巧娘與公雞拜堂,並再三保證,等兒子從寒山書院回來,必令兒子向她賠禮,以贖其罪。
可李巧娘從頭到尾只有那幾句話。「一切聽憑公公作主。」
「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等那臭小子回家,隨便你要打要罵,為父絕不阻擋。」凌父是真心要替兒媳出一口氣的。
奈何李巧娘的《女訓》、《女誡》實在讀得太好,就見她倉皇一跪,連聲說道:「媳婦不敢,媳婦深明出嫁從夫的道理,相公來不及回來拜堂,必有他的道理,媳婦絕對會體諒他,不出半句惡語。」
凌父趕緊把人扶起來。「好媳婦,端兒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氣,可惜這臭小子不懂得珍惜,竟然——」怒到極點,凌父又把凌端罵了個體無完膚。
「公公息怒!」結果李巧娘又跪下去了。「公公若有火氣,儘管向巧娘發洩,請公公萬勿怪罪相公。」
「啊?」凌父有點呆了。「傻丫頭,做錯事的是端兒,我處罰你幹麼?」
「相公就是媳婦的天,這上天怎可能出錯了?所以其罪必在媳婦身上,自當由媳婦受罰。」李巧娘說得好理所當然。
凌父徹底無言。
這李家到底是怎麼教女兒的,怎教成如此?出嫁從夫是沒錯啦,但也不能凡事都順著自家相公,一副相公絕對不會有錯,倘使相公出錯,一定是妻子使丈夫出錯。
這未免太過了吧?
難怪端兒看見她就怕……如今凌父也有同樣感受,這樣一個完全沒有自己主見的女人,要跟她相處一輩子,豈非跟娶了座雕像沒差別?
凌父第一次後悔不該逼兒子認下這門娃娃親,可毀婚……他一生信義為重,怎能輕拋諾言?
怪只怪他當初太衝動,竟訂下這門娃娃親,苦了兒子。
唉,怨只怨上天弄人,最好自由的兒子卻配了一個最古板的娘子,這怎麼牽手過一世?
凌父長喟口氣。若真沒辦法,只好叫兒子納妾了。至於李巧娘,她永遠都是凌家的長媳,唯一的少奶奶,她的地位誰也動搖不了。
只是……她想贏得公婆、夫君的疼愛,怕是有些難了。
歲月匆匆,轉眼間,李巧娘嫁入凌家門已有三年時光。這期間,凌端連回家一次都沒有,而她雖柔順卻不笨,自然知道相公是不喜歡她,故而不肯返家,與她行夫妻義務。
她心裡不是沒有哀怨,雖與夫君自幼訂親,但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彼此並不瞭解,夫君怎就如此確定她不討喜?
對鏡看花容,鏡裡人兒或稱不上艷冠群芳,卻也嬌麗可人,何況她自入凌家門,侍奉公婆、代夫君執掌家業、應對進退,從不敢有半絲懈怠,除非是那鐵石心腸的人兒,否則怎能視若無睹她的付出與忍耐?
莫非真是錯嫁了良人?她心裡頓起一陣淒楚。
就算嫁錯了,也是她的命。所謂烈女不配二夫,哪怕夫君對她再不好,出嫁從夫,她也得認了。
唉,只歎自己為何身為女子?命賤如草,隨人踐踏,直至深埋黃土,也只留下一個李氏的稱呼,連名字都不配為後代所記憶。
輕輕抹去眼角那滴淚,就像娘親說的,做女人啊,就得認命。
男人是天,女人一輩子都得看天吃飯,所以無論夫君怎麼對待她,她也絕不能有怨言。
深吸口氣,她重新抹勻脂粉,一頭烏木也似的黑髮綰成婦人髻——婦人嗎?如果她這樣一個黃花大閨女只因坐過一回花轎,就是婦人的話,那便算婦人吧!
她隨便在髮髻間插上一根玉釵。其實妝不妝扮又有什麼差別?反正又沒人看,只是自幼的閨訓告訴她,女子可以簡樸,但再怎麼忙碌,也要保持著整齊儀容,莫讓夫君看了倒胃口。
唉,她自懂事以來,所思所學都是為了討好夫君。
但夫君根本不見她,讓她如何討好?
也許她這輩子都要獨守空閨到老死了,一個黃花大閨女的婦人,想來都覺得諷刺。
可她也沒有太多抱怨的時間,家裡還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尤其婆婆在月前不小心跌了一跤後,身體每況愈下,吃飯、更衣、喝藥……全都要她親手包辦。
她每天忙得像顆陀螺,哪裡還有太多時間傷春悲秋?
收拾妥當後,她快速步出房門,出了門口,忍不住再回頭望一眼那豪華居所,只見外頭冬陽暖暖,它卻是如此堂皇,又如此清冷。
這間房就像她的人生一樣,注定了一生的寥落與孤寂。
她歎口氣,再一次想起女人的宿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既然天注定了她是個不受夫君喜愛的棄婦,也只能接受。
她深呼吸幾次,將滿懷哀怨壓回心底最深處,強迫自己冷靜、微笑,然後去廚房吩咐早膳,再去服侍婆婆洗漱、更衣,最後向公公請安,並且聽候公公安排今日的工作。
婆婆原本是個很和善的人,知道自己兒子虧待了人家閨女,所以打她入門就對她關懷備至,婆婆可以說曾經是這個家裡對她最好的人。
對,曾經——自從婆婆受傷臥床後,脾氣越來越差,動不動就斥罵服侍的丫鬟,漸漸地,除了她,再沒下人願意靠近婆婆,畢竟,沒人喜歡成天被罵得豬狗不如。
李巧娘同樣不喜歡,但她沒有拒絕的權利,因為她是凌家的媳婦,從入門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屬於凌家,再不屬於自己。
她走進婆婆的房間,緊閉的門窗圈了一股沈沈暮氣,和一股騷臭混雜著草藥的味道,光是走進來便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她不敢露出其他表情,除了謙和的微笑,還是謙和的微笑。
「娘,你——」一句話未完,一隻茶盞擦著她的耳畔飛過去,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殘屑。
李巧娘嚇了一跳,漂亮的杏眼圓睜著。只差一點點她就要破相了,只差一點點……
「為什麼這麼晚才來?跑去哪裡偷漢子了?就知道你這個女人不規矩,難怪當初端兒堅持退親,若是當時依了他的意思……該死!我的兒啊!是娘錯了,不該逼你娶這麼一個惡婦,害你有家歸不得,嗚嗚嗚……我可憐的兒……」凌母一邊哭,還一邊抄起手邊各項什物,藥碗、枕頭、衣服……不停朝李巧娘丟過去,發洩心裡的不滿。
差點被那只藥碗砸中後,李巧娘終於回過神,迅速地躲避各種「武器」,並且接近凌母,看看她今天到底怎麼回事?無端端的,怎會發如此大脾氣?
這中間,她半句話沒回。做人媳婦的,婆婆的話,有理要聽,沒理一樣要聽,哪裡有她回嘴的權利?
可是凌母越罵越難聽,最後連「騷蹄子」、「蕩婦」都出口時,她臉上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女子什麼最重要?貞節,性命還在貞節之後,婆婆怎可侮蔑她的貞節?
她死死咬住嘴唇,強迫自己不可回嘴,但心裡的怨氣卻是越積越多,最後化成一頭怪獸,差一點點就要破柙而出,讓凌母嚐嚐什麼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但當她靠近凌母的床鋪,聞到一股屎尿味時,終於明白婆婆為什麼失控了。
對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月前還健健康康,可以四處走動,與丈夫恩愛和諧的女人來說,有一天突然癱在床上,連生理大事都無法自主時,誰能不發瘋?
所以婆婆癲狂了,她用被子將那些難堪緊緊遮住,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但潮濕的下半身卻不停地提醒她,自己真的廢了……
她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便將滿腹怒火全發洩在李巧娘身上。
事實上,凌母也只能遷怒於媳婦了,因為自她倒下後,身邊服侍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連自家相公都少來探望了,只剩李巧娘始終如一地照顧自己。
在她心裡某一處,她很清楚凌家是燒了高香才娶到這樣的好媳婦,她應該疼愛她,不該把怒火發洩在媳婦身上才對。
但無論凌母理智上多麼明白自己的錯誤,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遷怒到李巧娘身上。
她就是難過、悲傷,又沒有人陪她說話,心愛的兒子不在身旁,相公受不了她的脾氣,日漸遠離她……這一切都讓她崩潰,如果不發洩出來,肯定早瘋了。
所以只能委屈李巧娘了,也幸虧李巧娘從小打熬出的好性子,否則誰受得了她這樣沒日沒夜的折騰,怕不早放她自生自滅去了。
李巧娘一句話也沒回,任由婆婆罵著,並俐落地為婆婆淨身、更衣。
床上的狼藉讓她心疼,未臥床前,婆婆年紀雖大,卻也風姿綽約,與公公舉案齊眉,不知羨煞多少人?可那一跌不僅跌去了婆婆的健康,也跌去了他們多年的親密無間,公公無法接受愛妻變成這樣,不覺地躲避著婆婆。
而女人都是敏感的,在最需要關懷的時候,卻遭遇枕邊人如此對待,教她如何不怨?
不過李巧娘也明白公公的心思,他不是厭惡婆婆,只是一時無法接受愛妻突然變成這樣,不自覺地逃避。
她相信給公公一點時間,以他重情重義的個性,一定會重新回到婆婆身邊。
只是這段時間很難熬罷了,因為公婆會把他們心裡所有的慌張、不滿、怨怒發洩在她身上。
她是凌家的媳婦,所以她不會怨恨這種因意外而帶來的不幸,卻無法不怨自己的命。
每個人都有脆弱時候,也都有想要遷怒、發洩的一天,公公、婆婆無助的時候可以依靠她,可她茫然時,又能依靠誰?
娘說,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終身的對象。
但娘沒告訴她,若這片天不願意成為她的天時,自己該怎麼辦?
一個人真的好孤單、好孤單……
「凌端,你什麼時候會回來?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嗎?」這個問題她自問過無數次,可惜的是,她一直沒找到答案。
低喟口氣,她再度壓下心頭的淒楚,俐落地將婆婆收拾得整整齊齊,還她一個舒爽乾淨的空間。
然後她起身,準備去廚房端藥和早膳,才走到門口,便聽見府內一陣雞飛狗跳、慌張驚叫的聲音。
「不好了!楚家的人打進來了!唉喲……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唉喲……」
「福伯!」李巧娘一下子聽出那是管家福伯的求饒,但他說的楚家到底是什麼人?怎會無故衝進凌家打人?
她正準備過去查看,突然一條人影如狼似虎衝過她身旁,直入凌母屋內。
「你是什麼人?怎可私闖民宅?!」李巧娘趕緊追在男子身後,跑進凌母房裡,深恐凌母受驚。
那男子一進房便開始翻箱倒櫃,看中什麼值錢的東西就往懷裡揣,不值錢的便直接砸爛,不多時,好好一間房被他破壞得幾成廢墟。
凌母起初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對方的惡行,半晌,反應過來,驚聲尖叫。
「住手!你是什麼人?竟敢在我凌家撒野?!」一聲喝罵雖因傷病而少了幾分中氣,但長年養尊處優的威勢依然存在。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喝罵的人是個癱瘓老婦,不覺惱羞成怒。「臭婆娘!你家老爺欠我家老爺十萬兩黃金,無力償還,我家老爺交代了,沒錢就拿東西來抵,若還不夠,凌家的房子、田地,包括人——」
「住手!」就在楚家的家丁準備拿凌母出氣時,李巧娘及時跑進來,推開那家丁,張開雙臂,護在凌母身前。「你想對我婆婆做什麼?」
家丁氣死了,本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所以他來搜東西,也搜得正大光明,想不到連續被兩個混帳女人喝斥,不覺惡向膽邊生,兩巴掌抽得李巧娘飛跌出去,直至撞到妝台,才止住跌勢。
「巧娘——啊!」凌母驚呼一聲,原來那家丁竟沒人性到將一個癱瘓老婦也扯下床、摔跌出去。
「婆婆!」李巧娘慌忙起身,伸手去接,但她一個弱女子哪裡有力氣承接凌母,結果兩女人又一起朝妝台撞去。
這回,妝台給撞得翻倒過去,一隻雕花木盒從台上跌了下來,盒蓋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露出裡頭金光閃閃的各式珠寶。
那家丁一見,眼睛都亮了,撿了珠寶、抄了木盒就要往外跑。
凌母看見木盒被搶走,整個人要瘋了。「回來!把我的珠寶還回來……」她竟然不顧重傷的身體,爬也要爬去搶回她的寶貝。
李巧娘用力搖了兩下頭,接連被打、被撞,她的額頭碰出了好深一道口子,鮮血沿著頰邊,濡濕了她半邊衣襟。
她渾身發軟,雙眼看出去的東西都是花的。
她費了半晌時間才稍微恢復過來,卻看見婆婆在地上爬著,聲嘶力竭喊著要人把她的珠寶還回來。
她想了一下,驀然記起那木盒裡裝的可不是婆婆每年生日時公公送她的珠寶?難怪婆婆視若生命,拚死也要將東西搶回來。
珠寶的價值在其次,它真正珍貴的是背後含帶的真情與愛戀。
「婆婆、婆婆……」凌母身子本來就不好,現又無法走路,李巧娘怎麼可能放她去追回木盒?於是,她使出全身力氣,壓制住婆婆掙扎的力道,大喊:「我去追!婆婆,你先回床上歇著,媳婦發誓,一定把木盒搶回來!」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也不知凌母有沒有聽到,她一直掙扎著、哭著喊著要她的寶貝……或許她要的並不是那些珠寶,而是盒裡裝滿夫君對她所有的情與愛。
爹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貞節。
娘說,女人一輩子最要緊的是嫁個好丈夫,從此擁有一片天。
她不知道哪種說法是正確的,但婆婆現在的模樣讓她非常難受。
她將婆婆扶回床上,隨手一抹從額頭流下來的血,咬牙說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將木盒奪回來。」說著,她轉身跑了出去。
她跑過迴廊,瞧見躲在牆角發抖的王嫂,她一手拎著一條魚、一手拿把菜刀,大概是正在做菜時,被楚家的家丁驚嚇到,連手上的東西都忘記放下便衝出廚房,隨便找個隱密的地方躲起來。
李巧娘跑過去,搶下她手中的菜刀。
「王嫂,菜刀借我一下,你去婆婆房裡陪著,在我回來前,不准任何人再去驚擾婆婆。」然後,她像一陣風般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