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登初上。
昭陽宮內燈火輝煌,宛若白晝。
溫婉嫻雅的皇后娘娘輕蹙蛾眉,憂心忡忡望著食不知味的代宗皇帝,勸道:「皇上,臣妾懇求您多少吃一點吧。」
「唉!」代宗皇帝睇了眼滿桌珍饈,重聲一歎,擱下箸,拂袖往外走。
「皇上……」皇后娘娘尾隨追了上去,繞過曲廊,跫過一座八角涼亭走進西花廳。代宗坐在紫檀圈椅上,神情看起來很疲憊地揉了揉眼泡兒,不發一語。一名宮娥忙將香茗端上嵌著螺鈿的几案,收起玉茶盤,恭敬地侍立一旁。
「皇上……」皇后娘娘張了張口,把到嘴的話又吞回肚裡……打從進宮以來,她極力恪守後宮不得干政的祖訓,至今猶不敢逾越一步。她斂眸思忖:今晚代宗皇帝擺駕回宮後,就一副心事重重地長吁短歎,她瞅在眼底心急如焚,不知道金鑾殿上發生了何事?偏偏代宗皇帝是個悶葫蘆,你若不問,他絕不提。
「皇上,何事讓您這般憂心呀?」經過一番掙扎,皇后娘娘甘犯禁忌也要問個清楚明白,才好幫皇上分憂解勞。代宗皇帝抬眼望著皇后,擺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來,沉吟了下,開了金口:
「皇后可還記得『寶迦國』的格薩王?」
「臣妾記得。」
「今天,邊關急報,格薩王揮軍直入,攻下我大唐境內的安西四鎮。」
「嚇!」皇后娘娘訝然失色。
「詭譎的是格薩王所派的使臣,今日早朝又上殿二度請求和親。」
「皇上,您是懷疑格薩王佔領安西四鎮系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旌旗獵獵的真正用意……意欲挾安西四鎮脅迫皇上允婚?」皇后娘娘誠惶誠恐地臆測。
「格薩王的意圖太明顯,否則,他絕不會在佔領之後按兵不動。」代宗捋髭答著。
「哼!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蠻夷王,竟敢如此囂張跋扈!」皇后娘娘面露淡淡鄙夷。
「塞外民族作風一向剽悍,做事不按常理,幾無脈絡可尋。」代宗端起茶碗,用碗蓋撥著浮茶沫,呷了口茶。
「皇上,何不派大軍鎮壓,將他趕回塞外去?」皇后娘娘不禁動了氣的提議。
「唉!朕正為此苦惱不已。」代宗眉頭深鎖。
「請恕臣妾愚鈍,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皇后娘娘忒謙問著。
「眼下我們朝廷的主力大軍正在北方與回紇交戰,捷報頻傳,勝利指日可待。此刻若貿然抽調兵馬前往西域支持,恐怕交戰多年、即將到手的勝利會化為烏有。這麼一來,豈不前功盡棄?再說,寶迦國在驍勇善戰的格薩王治理之下,民富國強,兵精將勇,是近幾年來西域一帶突起的新興勢力。格薩王與周圍十多個小國結盟,被擁戴為盟主,實力雄厚,不容小覷,朝廷若出兵,將面臨繼回紇之後的另一場艱苦戰役。皇后,長年征戰對我大唐皇朝恐兵困馬乏,朕怎可輕啟戰端?」代宗一番話分析得鞭辟入裡。
「皇上所言甚是。」皇后娘娘認同地頻頻點頭。
「除此之外,朕也擔心,萬一西域與回紇沆瀣一氣,連手發動戰爭,那麼,在北、西兩面夾擊之下,大唐勢將腹背受敵,屆時恐將動搖國本社稷不保。唉!」代宗皇帝重重喟歎了聲,憂慮之色又爬回臉上。
「顯然格薩王認為整個局勢對他有利,故而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們幾無選擇餘地,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有勇有謀,皇后娘娘不禁對格薩王這個小蠻夷王另眼相看。
「目前的局勢確實如此。」代宗放下茶碗,黯然承認。
「那……皇上,您是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皇后娘娘試探著。
「朕怎捨得將紅兒遠嫁到異國他鄉,偏又苦無對朿,才會這般苦惱啊。」代宗汗顏自愧地低下頭。
「……」皇后娘娘訥口無言,暗自惦惙:這個目中無人的格薩王竟敢用這麼倨傲不恭的姿態請求和親,未免欺人太甚。然而,這回若不能遂其所願,格薩王極有可能在惱羞成怒之下對大唐宣戰,屆時,生靈塗炭,蒼生堪憐矣!皇后娘娘想著想著,禁不住眼眶泛紅,趕緊悄悄別過臉,舉袖按了按濡濕的晶亮眼角。
「皇后,朕好生為難啊。」代宗舉棋不定,狀極痛苦地將臉埋進手掌裡。
「看來,唯有犧牲紅兒來平息這場風波了。」兩權相害取其輕,皇后娘娘幽幽說著。
「朕明白。可,朕不捨呀!這個頑強的格薩王,為何非要奪走朕最心愛的紅兒呢?」代宗無奈的語氣逸出一股悲涼。
「唉!莫非這是紅兒的命,不然有那麼多優秀的人選供她挑,她卻都不中意。否則,一旦她成親了,諒格薩王再怎麼蠻橫也不敢奪人之妻吧?」皇后娘娘不勝感慨。
「天啊!我真是個沒用的無能皇帝,連自己心愛的女兒都保護不了。」代宗越想越發痛心地揮舞著拳頭對天吶喊。
「皇上!您切莫自責。凡在上位者,本就應顧全大局,不可私心作祟。皇上,您以蒼生為念以江山為重,不得不割捨對紅兒的鍾愛,這種胸懷臣妾自歎弗如,相信紅兒也一定能諒解皇上不得不做出這種取捨的苦衷。」
「和親這件事,對紅兒而言來得太突然,一時恐怕無法接受,請皇后代朕好好勸導她。」在百般無奈萬般不捨的心情下,忍痛決定這門親事的代宗殷殷囑托。
「臣妾一定善加勸導,請皇上寬心。」
「……」塵埃落定後,壓在代宗心上的大石頭終於落下。
翌日早朝,代宗皇帝宣寶迦國使臣上殿,下詔將紅萼公主嫁給格薩王,滿朝文武為之嘩然!寶迦國的使臣則是一臉喜出望外,叩跪高呼:
「唐皇英明!」
使臣一退出金鑾殿,馬上派人以飛騎將這個天大喜訊傳達給格薩王;格薩王接獲消息,龍心大悅,即刻下令大軍撤退,撤回寶迦國境內,將安西四鎮奉還大唐,以示友好。
紅萼公主雪膚花貌,娉婷有致;她精音律通翰墨擅女紅,堪稱才貌雙全。她所居住的穠華宮經常高朋滿座,什麼公主啊郡主啊以及王公重臣之女都喜歡在這裡小聚,一起彈箏跳舞、賦文論詩、捻針刺繡、品茗談心……其樂融融。每逢春暖花開季節,她們就相約至皇家草場上奔跑競技打馬球舒活筋骨。這種黛綠年華錦繡歲月的日子,讓紅萼公主不識愁滋味,渾然不知自己即將遠離這一切。
今夜,滿天星斗烘托著一輪皎潔圓月,沁涼的晚風透過窗欞,習習吹著。晚膳剛過,皇后娘娘偕方昭容在兩行掌燈宮女的引領下,駕臨穠華宮。
「皇后娘娘!娘!難得您們結伴前來,兩位快請上坐。」紅萼公主高興得亮了燦眼,親手奉上香茗。面對紅萼公主的熱忱,皇后娘娘實在難以啟齒,連忙向方昭容打了個眼風,方昭容會意地點點頭,開口說道:
「紅兒,皇后與娘今晚特地前來告知……」
「告知何事?」紅萼公主微側著姣好的臉龐,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美目,巧笑倩兮望著娘親。方昭容張口茫然,但,箭已搭在弦上,不得不發。方昭容字斟句酌說道:
「皇上已經下詔同意寶迦國格薩王的和親之議。」
「哦?這回不知父皇要派哪位公主或郡主去和親?」紅萼公主語氣透著幾許無奈。雖說和親在宮裡已屢見不鮮,她對此卻深感不以為然,認為拿嫁娶作為交換利益的籌碼,這樣的結合根本無一絲絲情感可言。不過,她相信,在父皇事事都會尊重她意願的情況下,和親這檔子事,壓根兒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這回要派……」方昭容欲言又止。
「要派誰呀?」
「皇上要派紅兒去和親?!」方昭容艱澀地逼出梗在喉間的話。
「什麼?!父皇要派兒臣去和親?」紅萼公主不敢置信地嚇懵了也驚呆了。
「……」皇后與方昭容同時默默點頭。
「不!兒臣不信!一定是皇后娘娘和娘串通好故意嚇唬兒臣的,對不對?」紅萼公主嘴裡嚷嚷著不信,兩隻眼睛卻是一點也不敢放鬆地緊盯著皇后和娘親的臉,企圖從兩人臉上找出一溜促狹成分,怎知兩人竟是一臉肅穆且面帶憂戚,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誆她。紅萼公主的心霎時從雲端墜入深淵,她眼角藏濕,唇瓣輕抖,似乎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紅兒,你想哭就放聲哭出來,別倔著氣悶在心裡,會悶出病來的。」方昭容心疼地說。
「娘!嗚……」頓時,紅萼公主淚水走珠兒般奪眶而出,她飛奔至繡榻,把臉伏在枕上痛哭失聲。皇后和方昭容連忙追至榻前,想安慰又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方昭容索性一把將紅萼攬進懷裡,母女倆淚眼對淚眼,哭成一團;一旁的皇后也跟著頻頻拭淚,無限憐愛地拍撫紅萼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勸道:
「紅兒,你莫哭壞了身子。」
「為什麼?為什麼是兒臣?」她抬起哭紅哭腫的淚眼,咽聲兒問著。
「因為,寶迦國的格薩王執意要你。」
「格薩王執意要兒臣,兒臣就得乖乖順從地嫁給他?哼!憑我們大唐皇朝的赫赫國威,豈可縱容這小蠻夷如此猖狂!」她氣憤難平地拿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狼籍的淚水,嚴詞詰問。
「我大唐皇朝自安史之亂後,國力耗損甚巨,宛若大病初癒的病人,亟需調養生息。更何況,北方回紇未靖,怎能又在西邊樹立強敵?皇上礙於現實迫於無奈,逼不得已才會做出這等痛苦的決定。紅兒,你一定要諒解,莫要怪你父皇啊。」皇后娓娓道來。
「兒臣不管!兒臣寧死也不嫁!格薩王他指名非要兒臣不可是嗎?那,好哇!就叫他來迎娶兒臣的神主牌位回去祭拜好了!」她鼓著腮幫子說氣話。
「紅兒這麼說,不是存心讓你父皇傷心麼?」皇后愁上心頭,歎息道:「唉!身為皇室子女,有些時候並沒有選擇的權利,尤其是婚姻。」
「……」紅萼偎在娘親懷裡眨眨眼又揉揉眸,一聲不吭。
「千千萬萬百姓的身家性命全仰仗我們保護,和親固然是委屈了紅兒,卻可以化解一場無謂的戰爭。」皇后深瞅紅萼一眼。
「皇后言下之意是,若兒臣不去和親,將引發兩國兵戎相見?這……事態真有這般嚴重?」善良的她連走路不小心踩死螞蟻都會難過半天。
「事態若不嚴重,皇上怎會甘願將自己捧在手心的寶貝公主遠嫁?」於是,皇后把格薩王佔領安西四鎮,以此作為脅迫和親的手段全盤托出,並且將朝廷兵力部署難以北、西兩邊兼顧的窘境據實以告。
「……」紅萼雖然嬌生慣養,倒也頗識大體。她明白身為大唐公主,不能光享受榮華富貴,卻不善盡自己身為王室女的責任。思及此,她停止抽泣,跌入回憶……
兒時,為了逃離戰亂,從長安城避走,一路上橫屍遍野的慘況倏地浮上心頭;官道上難民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病死的餓死的,隨便就地挖個坑草草掩埋了事,攜老扶幼的難民常常顧了老的掉了小的,孩童走失時有所聞,這種骨肉生離死別的景象歷歷在目。
戰火的殘酷無情若非親身經歷,縱有生花妙筆亦難描述其一、二,紅萼在心中在腦海不斷地細細思量……如果犧牲她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可以換取兩國百姓的安居樂業,她理應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