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但改天再說,很晚了,你要好好睡覺。」兒子的體貼讓他窩心,又不禁苦笑,他的浮躁連孩子都看出來了嗎?諸事不順讓他心煩意亂,但真正的導火線是她,看見她任人握住手,兩人親密地交頭接耳,那瞬間妒火兇猛,毀滅他的冷靜風度,演出荒腔走板的佔有慾戲碼。
他曾跟黃先生聊過幾句話,此人品行不佳,她怎麼會看上這種人?
「你知道媽媽今晚出門嗎?她有說要和誰見面嗎?」他忍不住跟兒子打探。
「沒有啊,馬麻什麼都沒說。」
「平常有誰來找她嗎?她有提過認識什麼新朋友嗎?」
「只有報社的叔叔阿姨會來而已。把拔,你愛馬麻嗎?」
「……當然。」否則心頭縈繞不去的酸味,還能是為什麼?多虧了她,他才知道自己原來很會吃醋。
「馬麻也愛你,我也愛你,你工作很忙,不能常常陪我們,可是只要你在家,就算是待一下下也好,我就很高興喔。馬麻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她也很高興。」
「喔?我有這麼重要?」他啞然。
他仍愛她,卻為了工作而忽略她,七年前,他同樣為了野心選擇放棄她,他們的愛情,始終是靠她的犧牲在支撐,他欠她的太多,所以她若向外尋求友情的慰藉,他不該怪她。即使她愛上別人,他又有什麼資格過問?他無法給她承諾,怎能自私地阻止她得到屬於她的幸福?
想是這麼想,胸口那股堵塞似的酸卻是揮之不去。
「對啊,把拔,你是很重要的,所以有空還是要多回家喔。」
「好。」他摸摸兒子的頭。「不早了,別再說話,睡吧。」
上床睡覺前,安詠竺將小花磁鐵放回冰箱正面。
王冠磁鐵依然貼在側面,像個賭氣的小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還在生氣嗎?她無奈,還是不懂他在氣什麼。
無論如何,他回來若是為了談蕭宜柔的事,至少她已有心理準備……她乾脆不再想,上床去睡。
以為他哄睡了兒子就會回房,結果她等到睡著又醒來,枕畔還是空的。難道他氣得不願跟她同床,去別的房間睡?
她起身去找他,在客房、客廳、書房都看過,不見他人影,難道他一氣之下回飯店去了?
她嘀咕。「學長,你脾氣越來越大了。」不管他了,她打算回房安寢,走過兒子房外,卻發現房門沒關好,她探頭進去看,愣住了。
兒子的小床上,一大一小睡得正熟。
她悄悄走到床邊,輕悄月光透過窗,滲入房間,房內一切都輕柔朦朧地發亮,恍似夢境。
她遍尋不著的男人臥在床上,懷抱著小男孩。小男孩一腳跨在父親身上,將父親的手臂當抱枕似地拽在胸前,小臉隱約泛著微笑,似乎很滿足。
而孩子的父親規矩地側躺著,睡姿跟他醒著時一樣拘謹,月光浸潤了他高傲冷峭的眉眼,他忘了換睡衣,襯衫被兒子擠得皺巴巴,整齊的短髮鬆懈散亂,他平日總一絲不苟,但凌亂的他別有一種溫暖的魅力,讓她看得心跳微微加速。他沉沉睡著,抱著兒子的姿態那麼自然親暱,她忍不住出神。
她想起兒子打從出世就愛哭,而且特黏他這個嚴肅的父親,總吵著要他抱,再怎麼哭鬧,到了父親懷裡就很神奇地自動安靜。有一回她出門,將兒子交給他照顧,回來就見他抱著熟睡的兒子發呆,神情似是微笑,又似困惑。
她以為他帶孩子帶煩了,但他搖頭表示不介意,遲疑了下,淡淡解釋一句——
「我只是不習慣被人需要的感覺。」
那應該是堅強的他最接近示弱的一次,也是她第一次窺見他的內心,他不曾抱怨雙親對他的冷落,不代表他就喜歡被冷落,她難以忘記那時他初次被溫情碰觸到內心,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應的彷徨模樣。他並非天生冷漠。
她看著父子倆的睡臉,看著、看著漸漸有一種幸福感,感染了她,挑彎了她的嘴角,濡濕她的眼眶,她幸福得想笑,又心酸得想哭。
她不信會被嬰兒的依賴這種小細節打動的他,能決絕無情地結束他們的關係。
她沒喚醒他,躡手躡腳來回幾趟,從房間裡帶走了些什麼,又添入些什麼,最後悄悄退出房間。
男人和小男孩都不知有雙美眸深情地凝視過他們,也不知有雙細心的手照拂過他們。月亮緩緩曳過夜空,夜更靜更深更濃,然後曙光點點滴滴注入夜幕,稀釋了夜,揭開了另一個清冷的白晝。
清晨六點多,莫唯復醒了。
他惺忪地坐起來,打個呵欠,立刻發現異狀——他脫下的外套被衣架掛起來了,跟原本被他扔在客廳的大衣吊在一起,旁邊放了一套新的襯衫和西裝褲。他立刻知道是誰來過。
他小心地替兒子蓋好棉被,盥洗更衣後離開房間,一踏上走廊,就聞到濃郁的豆漿香,他循著香氣來到廚房。
他在廚房門口停步,望著坐在晨光中的安詠竺,她繫著深色圍裙,長髮紮成一束馬尾,她正在緩緩攪拌一鍋豆漿,舀了一點吹涼,嘗味。她粉色的唇微微抿起,晨光在她髮梢閃耀,在他眼中燦爛。
無法解釋為什麼,只是看她忙碌,張羅三人的早餐,便教他胸膛盈滿溫暖。明明已熟悉她的每句笑語,每個動作,她一個無心的眨眼,還是會勾引得他意亂情迷,凝視著她,有種溫馨寧靜的感覺潑上他心房,甜蜜的暖意悄悄發酵。
他是如願地一步步往上爬了,每次獲得成功,也取得莫大的成就感,但唯有來到這裡,擁抱她和孩子,他才會感覺自己是完整的。他的野心不曾消減,但不知不覺中,內心的天平已失衡,越來越傾向她與孩子。
和蕭宜柔談過後,他知道與安詠竺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了,但他無法啟齒,這幾天不回來,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現在終於面對她,他說得出口嗎?說他要離開她,另娶他人?
安詠竺關掉爐火,轉過頭,驀見廚房門口無聲矗立的高大身影,她嚇一跳。「早——早啊,今天吃中式早餐喔,現煮豆漿配手工饅頭。」
「嗯,饅頭有什麼口味?」他坐到餐桌邊。看她打開電鍋蓋,現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饅頭。他看了看,道:「黑糖吧,兩個。」
她揀了饅頭,又裝了一杯現煮的豆漿給他,他挑眉看她。「妳不吃?」
「我等小哲吧。他差不多該起床了。」跟平常沒兩樣的對話,安詠竺卻緊張得無法正視他。他沒去動冰箱上的磁鐵,所以他們現在是冷戰狀態嗎?
但有些話不能再拖了,她咬咬唇,道:「我想,情況已經很明朗了,你不說我也心裡有數,你要娶的是——蕭小姐,是嗎?」她垂下頭,傷心的表情肯定藏不住,她不想讓他看見。
「我想是吧——」不行,說不出來,他胸口彷彿被大石堵住,一陣劇烈痛楚,為什麼說不出口?不是花了七年在醞釀這一刻嗎?
故意拖延婚事,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安撫她,以免她想不開。給她和孩子物質補償,是為了減少罪惡感。有假時不回自己住所,老愛往她這裡跑,是希望能多給她一點快樂回憶……七年的努力,一眨眼全部推翻,毫無效果。
「那就預祝你幸福了,我不會出席你的婚禮,原因……你懂的。」短短幾句話,幾乎費盡她一生的力氣,心酸的淚在她眼底打轉,在她心氾濫成災。
但他感覺不到任何幸福,想像將失去她,他發慌,心底痛苦迷惘、失落彷徨。他終於領悟,自己的幸福與喜悅都繫於她,頻頻來看她和孩子,是因為他渴望他們。父親以為他將她當情婦收藏,不是的,他不會對情婦投注感情,這裡並不是藏嬌的金屋,是他心神的依歸,是他的——家,一直都是。
從小生長在不完整的家庭,導致他竟然不明白他原來是戀家的,這七年不是為了分離做準備,是因為他是個笨拙的男人,只能盡力用他想得到的方式,愛護他的家人。
他已經有了一個家,如何能再去和別的女人組織家庭?
沉默像巨大的冰塊,橫亙在兩人之間,安詠竺只覺無法再在這凌遲的寂靜裡多待半秒鐘,又開口道:「當初有口頭協議,那時你任我開條件,我的條件沒變,就是當初談的那些。小哲歸我,他和莫氏集團無關,將來不會去分你的財產,也不會讓人知道他是你的孩子。」把話說得快一點,痛苦會不會就短一點?她越說越快。「你可以來看他,但是——」
「我不娶蕭小姐。」
「不能讓莫家其他人知道小哲——」等等,她聽見什麼?安詠竺愕然。
「我不娶蕭小姐。」他複述,感覺更篤定。他終於醒悟,讓妻子的位置懸宕多年,是因為他只想將這位置給她。
父親可以娶了別人卻愛著他母親,但他做不到,感情是純真的,而婚姻是神聖的,沒有愛的婚姻是悲劇,沒有婚姻的愛則是虧欠,兩者他都不想要。
望著她傻傻的、被淚霧打濕的眼眸,他胸膛揪緊,此刻再清楚不過,他全心嚮往的是這可愛女子,他想與她相守一生,給她完整的承諾。
他為事業奮鬥多年,現在他想為他們的愛情奮鬥了。
安詠竺持續錯愕。「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嗎?」
「她不錯,但還談不上喜歡。」
「那你要娶哪家的小姐?」
「誰都不娶。」
她鬆口氣,又覺不對勁。「但你不是要結婚了?」
「原本我也以為最近會結婚,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他真正想娶的女子正瞠目看他,他錯得荒謬,還來得及彌補嗎?她心中還有他嗎?
而她望著他,呆呆不語,她眼眸被淚霧染得濕亮,猛地一聲抽泣,淚水滾落,她慌忙掩口,又匆忙抹淚,喜極而泣。太好了,他沒有要離開她……
他伸手握住她,她手心的淚燙著他,她這聲壓抑的抽泣,教他明白自己讓她多麼擔驚受怕。他心疼她,緊緊握住她,望住她的眼神溫柔而不捨。
她半喜半憂,喜的是他們又多了相聚的日子,憂的也是如此,再過兩年,她還能放得了手嗎?
「妳和昨晚那位黃先生是朋友嗎?」突兀的疑問教她一愕。「朋友?不算是吧,他常來報社晃,昨天他說有些開發案的消息要告訴我,卻吞吞吐吐的不肯說明白,結果晚上他發了張相關照片給我,照片裡是你大哥的私人招待所——」
「他說了什麼?」突然牽扯到自家大哥,他一凜。
「他什麼都還沒說,你就出現了。我只看到幾張照片,似乎是在招待所裡拍的,有你大哥和地主的合照,我猜是他當初請地主們去討論買地的事。」
「妳昨晚就為了這件事出門?」
「是啊,不然我幹麼跑出去?天氣這麼冷欸。」她心虛地搔搔頰邊。「他說這會是大頭條,要給我記功,其實記不記功我無所謂,但他說這和你有關,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很重要的事,才去跟他打聽。」
「妳是為了我?」他眼光柔了。
她微赧。「因為我不懂你的工作,無法幫助你,難得有我能做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