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倩醒了。
當武衛明毫不掩飾痛心與焦急的容貌映入她眼簾的那一刻,已經瀕臨死亡的心剎那活了過來,以至於吼中哽咽,生離與死別之痛,她再也不願嘗試。
「好了,說吧,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無緣無故就倒在外面?你不知道鬼見不得日光嗎,要不是我回來及時,你早就魂飛魄散了!」武衛明鬆口氣的同時,疑問又上心間。
她淚眼婆娑,顫著唇道:「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那夜武衛明負氣而去,她看著他絕塵離去,將她的呼喚置若罔聞,那一刻,在她的心中,天地都已翻覆,自己彷彿被拋棄在瓦古的荒蕪裡。
她找到他了,找到鍾浩了!可他不記得她、不認得她,他,早已忘記她!
他離開她,再一次捨棄了她!
恍惚中她搖搖晃晃地回到閒雲閣,往常幽靜宜人的園,看在她眼中卻與幽冥並無二致,她依舊孤獨,形影相對。
下意識的握緊手,手心中硬硬的,低頭,那玉香圓赫然在目。當年她親手贈與鍾浩,作為定情信物,而今四百年後,又是他親手擲還於她……
四百年間,種種折磨,無數心痛,堅持的一股執念,在武衛明那陌生,憤怒,不屑的眼神裡瞬間風化。
右手撫上自己的左胸,如果她是活人,想必也該是空空洞洞了,但是,明明只是一具冰冷的虛幻形體,為何還會感受到比當年還要痛苦的傷心絕望呢?
是一種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曾存在的痛苦……
如果上天真有憐憫之心,就讓她徹底死去吧!不要做人,不要為鬼,只求灰飛煙滅。
當大雨傾盆而下時,她已倒於地,再無知覺。
「你以為我不要你了,所以自己尋死?」武衛明聽完,心頭驚怒。
那日他拂袖而去,到今日趕回沂園,中間足足隱了四天,這女鬼就一直在外頭發呆,想著想著就想不開了?!算她命大福大,前三日一直是陰雨綿綿,今天才出了太陽,若是在陽光下曬足四日,她早就灰都不剩了!
心驚之餘,卻也竊喜,她竟為他那一甩手而自苦至此——武衛明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忽略了正積極方才驚慌失措的心情。
「鍾……」周婉倩紅了臉,在看到武衛明的臉色後把話吞了回去。看得出武衛明很重視她,就憑這個,她的心裡又起了期盼。
「周婉倩,你給我記好了!」武衛明開始惱火,不過是對自己,「我是很喜歡你,但是,你絕對不要再把我想成那個鐘浩!」
周婉倩遲疑一下,乖乖點頭。他承不承認又有什麼關係呢,武衛明就是鍾浩,她認定就好。
她總算開竅了,武衛明吁了一口氣,即使知道她只是勉強順從,但是沒關係,他武衛明是什麼人,堂堂將軍豈會連一個已經死得連骨頭都沒了的傢伙也鬥不過!
放下心來,武衛明這才想起來沂園的緣由,問道:「昨天這裡有沒有什麼異常?你有沒有被鬼物驚擾?」雖然明知問了也是白問,她正忙著尋死覓活,哪裡會主意別的事情,可是他仍開口問。
周婉倩果然搖頭,一臉茫然。鬼?這裡不就只有她一個嗎?
意料之中。他再問:「你在這裡好些日子,,有沒有見過別的鬼魅?」三百餘年,怎麼也會有幾個路過的吧?
她仔細回想,「哦,有的……我出過園子幾次,碰見過幾個,其中還有個小姑娘,本想請她進來喝茶,她卻怎麼也進不來,可惜了。」
他翻個白眼,搖頭歎氣,「你真是福氣大,要是遇到惡鬼,哪裡還有命留著。」鬼界也同人間,互相征伐吞噬,以周婉倩那弱得可憐的法力,真碰見千年老鬼,怕是直接被一口吞下。
「不過現今這園子可沒那麼安全了。」
做他的侍衛,撞鬼可謂家常便飯,因此眾人身上都帶著辟邪之物,有的還會一、兩招防身法術,尋常鬼物哪敢靠近,昨夜的惡鬼不但能侵入沂園結界,還能降侍衛重傷,功力之高已算近年少見。
她聽完,臉色倏然一白,「我不要離開!」惡鬼她不怕,心心唸唸只怕武衛明趕她。
「誰要趕你了?」他瞪她一眼,「你一個人住在這後園太不安全,收拾一下,跟我住到前面去!」
周婉倩瞪大眼睛看他,一臉詫異。
武衛明有點惱火,「你都做鬼了,還講什麼禮法?」他怒視她,「跟我住一個屋簷下礙著你為鍾浩守牌坊了?」
「鍾浩」現在就是武衛明心底的一根刺,時不時就跳出來扎上一下,雖不嚴重,卻總是難以或略的刺痛。
「我……我不是要守牌坊。」她在他的氣勢下瑟縮了一下,「……我是鬼,恐怕不太好這麼明白跟著……跟著你吧?」
他愣住,總算想起來,人鬼殊途,他不在乎,她卻沒辦法這樣子混跡人群。
不過武衛明畢竟是武衛明,很快反應過來,「法子總會有的……在我想出辦法之前,你要自己小心一點,不要在傻到隨便請鬼進來喝茶!」
「嗯。」周婉倩答應得毫不遲疑。
他滿意點頭,心裡暗暗思索,然而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想出什麼好法子。他慣於滅鬼,現在偏要反其道而行,當然為難。
正思忖間,肚子「咕嚕」一聲,他這才驚覺時光流逝之快。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你元氣恢復不久,多多休息,不要在隨便出去。」
周婉倩眉間染上輕悒,「你……要回府了嗎?」
「回什麼府?」見她神色不對,武衛明一愣,隨即恍然,「我不回京,就在這沂園住著。」
她吁一口氣,臉上卻不由一紅。
武衛明走到小樓門口,正待步下階梯,忍不住又回頭,之見周婉倩倚著門扉看他,雖默默無言,目光何總卻似藏了千言萬語,令他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柔聲問:「你還有什麼事情?放心,我就在這園子前頭,不會走的。」
她輕輕吐出一聲不可察覺的歎息,「你……說不是鍾……浩?」
又是那根刺!武衛明本欲發火,卻在看見眼前那張花一樣秀麗、雪一般淒清的面容時,心一下子軟了。「不是。」
「那……你說……你喜歡我?」
臉一熱,武衛明頭暈,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以他二十三歲的年紀,羽林將軍的權位,逢場作戲的經驗自是有的,然而像今日這樣衝口把內心深處的想法說出來,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但說了便是說了,他平生斷不妄語。「……是。」
周婉倩不再說什麼,只是定定瞧著他,眼波流轉,竟是悲喜交集。
他轉頭,舉步,下樓,不知為什麼,心中居然生氣一股想落荒而逃的窩囊感覺。
樂原在京郊本就是遊玩的聖地,每年春天踏青的人潮如織,即使出了惡鬼傷人事件,也沒有阻擋住眾人的遊興,甚至因為武衛明現居於沂園而讓人想來一睹傳說中武大將軍驅邪滅鬼的威風。
武衛明當然懶得理會這些無聊事,但是為人為己他實在很想把那只惡鬼找出來一把捏死,偏偏那鬼在侵入沂園之後彷彿知道他的厲害,隱匿起來再也不出,即使他感應之力超乎尋常也難以追蹤,畢竟他不是天眼通!
為今之計,只能在沂園設下厲害結界,聚天地陽氣,凡敢來犯的鬼物只有魂飛魄散一個下場。但沂園內還有一個周婉倩,此陣法若成,以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法力,恐怕頭一個灰飛煙滅的就是她!
左右思量下,武衛明只得以沂園為界,以五行八卦結成「觸魂」法陣,此陣目的旨在警戒,凡有妖獸鬼魘,一旦闖入此地,便如碰上一張掛滿鈴鐺的大網,立即被他察知,而且除了閒雲閣之外的地方,此陣會自動變化幻成迷陣將侵入者困住。
這是極高明的法陣,可惜它沒有殺傷力,在高明用處也有限,譬如若是他不在園內,這陣法就算警示,他也未必來得及感到。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名周婉倩的女子。
煞費苦心設好結界,晚膳後,處理過幾件公事,武衛明斜靠在胡床上,一時昏昏欲睡,腦子裡朦朧閃過周婉倩的身影,白日冷靜的面具褪下,意識深處壓抑著的焦慮慢慢浮起——她是鬼,周婉倩是鬼啊……
自他七歲時首次斬鬼於劍下起,他便明白,人鬼殊途,陰陽不容,鬼物集災、病、凶、危、苦於一身,硬要在一塊,時日久了必然陰邪侵蝕,縱有化解之道,也是逆天行事,萬分凶險且未必奏效。
她在如何美麗、如何動人,現在都只是一隻鬼而已。
天地陰陽,幽明運轉,自由法則,人鬼之界斷不可輕易混淆,無論有多少理由執著,多少不甘無奈,死去便是死去,要強留世間,只是徒增戾氣、傷痛而已。
秉持著這個信念,武衛明斬鬼劍下,從無放縱任何鬼物,而周婉倩……不但放縱了,甚至還為她的安慰殫精竭慮,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喜歡上了她!
若有人問他,她有什麼好,令他迷戀至此?他竟回答不上來。
也許愛情真的就是件沒有道理可講的事,但武衛明還真想剖開自己的腦袋看一看,弄清楚自己為何會喜歡周婉倩。
在種種疑慮,不安、忐忑之下,武衛明沉沉睡去……
這是哪裡?
一片茫然之下,武衛明無意識低頭,卻看見一雙手。那手掌寬指長,緊握著一柄沾著鮮血的長劍。
這是自己的手……不,不對!這是他的手,這劍也不是斬鬼——啊!他恍然,這不是自己,也是自己,換句話說,就是他的意識不知怎麼搞的來到了這具身體裡。
這人一身甲冑,手舞長劍,已陷入苦戰之中。身旁只得二、三十名士兵,面前卻又近百名揮舞著棍棒的流民要衝過來,而後方是一堆衣衫華貴慌亂不安的貴婦宮人,衣飾不類今日,甚有古風。被維護在中間的老婦鳳冠黃裳,在她身旁——
他屏住了呼吸,是周、婉、倩!
此時的周婉倩,烏髮高挽,身穿湖綠外裳,月白宮裙。他只見過她素面白衣的模樣,首次見到她典雅高貴的公主裝束,一時目眩。
周婉倩神情不似其他婦人一般驚慌失措,一邊挽扶著那老婦,一面定定地注視著——自己?不!是注視著這具身體!
他終於徹底明白過來這軀體是鍾浩!這個男人正是鍾浩!這一幕是恩澤寺救駕。
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意識回來到此時此地,更不明白為什麼會進入鍾浩體內,但是,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鍾浩所體驗的一切,甚至隱約感受到他的心情——
職責所在不可輕忽,然而面對的不是帝國兵將而是同胞百姓,這樣奮不顧身的自己,何嘗不是助紂為虐?
武衛明不免也有些黯然,這樣的心情他可以理解,武將的自尊本就不該表現在這種地方,不過,周婉倩呢?鍾浩除了瞥過那一眼之外,似乎就再沒有將她放在心上……知道那一支流矢射來。
驚呼在背後響起,鍾浩下意識眼角掃去,周婉倩不知何時擋在太后身前,一支箭擦著她鬢角掠過,她面色蒼白,卻不見慌亂,護著太后想再往殿角躲避,正在這時,第二支流失閃電般射來,方位正對著她的胸口!
鍾浩大驚,此時要撥開已經來不及了——我絕不能讓她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