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周婉倩好像站不穩似的搖晃,裙角揚起,從他手中滑開。抬頭一看,幾乎就在一瞬間,她的身影一下子變得縹緲起來,原本白皙如玉的容顏竟開始透明,彷彿轉眼間就要隨風化去。
他猛然一驚,霍然站起,急切地道:「你怎麼了?」
她再度晃了晃,身體越發透明起來,「對不起……」她低聲說,「我要進去了。」她腳步蹣跚移往樹木的陰影下。
耀眼陽光,已經赫然灑入林間。
武衛明恍然,鬼類不能見到日光,自己竟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到,實在是枉稱通曉陰陽。
他收斂起心神,隨著周婉倩往閒雲閣走去。
進入閣中, 那間只有一門一小窗的房間,而窗戶也被木板遮得嚴嚴實實,簡直堪比牢房,說是暗無天日並不為過。
房中無燈無燭,卻出乎意料地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至於几上,散發出幽幽的光。
屋裡本來就晦暗,在這夜明珠的螢光照射下,房內越發顯得鬼氣森森。看著那大內也不易見到的奇珍,武衛明更覺得種種疑惑、不解、謎團湧上心間——這周婉倩絕非普通女鬼!
「這個,難道是你隨身殉物?」他指著几上的明珠,若無其事地問。
「不是,」她老實地搖頭,「這是我前幾日在這裡的暗道中撿回的。」
「暗道?」他微微皺眉,「這裡有暗道?」
話一出口他就知自己問得可笑,沂園一帶既是前朝行宮所在,留有逃生暗道是理所當然,而她既為公主之尊,知道也沒什麼奇怪的。不過,她究竟是怎麼破解結界 進入沂園的……橫看豎看,眼前這女人都不像是「神通廣大」的樣子啊?
「你很熟悉沂園嘛,在這裡待多久了?」
多久?周婉倩啞然,對她而言時間是最沒意義的東西,她自己都不太記得的事,要怎麼來回答他呢?
「離開冥間之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又害怕得很,想來想去,除了皇宮,只有這裡我最熟悉,正巧又沒有人在,我便留了下來,一直到如今。」
「熟悉?你曾經在這裡住過?」沂園本是皇家夏季獵場的一部分,想來在燕朝時也是重要的一處行宮吧。
她垂首,半晌沒有回答,武衛明等了會兒,開始覺得奇怪,這個問題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地方嗎?
他試探地問:「你不記得了?」歷時太久,說不定鬼也會忘記。
「我記得。」周婉倩終於抬起頭,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麼,「我朝天順八年,我隨父皇前來避暑,曾經住了兩個月。」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她的表情卻讓他無法開口。
她偏過頭,不去看他,低低說道:「我與鍾浩第一次相遇,就在這裡。」
大燕皇朝,天順八年,京郊行宮。
中午時分,朝雲閣亂成一團,宮女、侍衛、僕婦、太監像無頭蒼蠅般急得團團亂轉,原因無他,只因皇上愛女寧雅公主自清晨起到現在,失蹤已有兩個多時辰了!
午膳已到,這事無論如何也隱瞞不下去了,陸尚儀戰戰兢兢稟報皇上,果然龍顏震怒,命御前侍衛、護駕禁軍統統出去尋找,萬一公主有何不測,這朝雲閣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陪葬!
而造成這一片兵荒馬亂的原因——寧雅公主周婉倩,此時也正陷入她人生至今最糟糕的境遇。
京郊樂園西方的山麓,密林叢生,早在一個多時辰前她便迷失了方向,感到驚慌失措。
她的生母和貴妃數月前染病亡故,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哀痛不已,父皇此次帶她前來遊獵就是要讓她散心。
今日是和貴妃的生辰,她一早起來便不帶從人找了個隱秘處祭奠一番,心情鬱鬱下也不想回答,誰知這一走,居然不知走到了何處,想回頭已找不到來路。
她走得筋疲力盡,這片密林彷彿永無盡頭,她又驚又累又渴又餓,終於不支倒地,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周婉倩心頭的絕望也越來越濃,也許自己真的會死在這裡。
「……殿下、殿下?公主殿下!」
她從半昏迷中醒來的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已經死去,是鬼差前來勾魂了。
「末將是羽林騎殿前金吾衛鍾浩,奉命尋找殿下,請殿下隨末將回宮吧。」
周婉倩清醒過來,天色昏暗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只有甲冑反射著火把的光,但是聽聲音,雖年輕卻沉穩果決,她不由自主地覺得他值得信任。
她動了動試圖站起來,但腳剛用力便傳來一陣劇痛,輕叫一聲跌坐回去,她這才發覺,先前在林間亂奔亂走,荊棘碎石已磨破了宮緞繡鞋,這會兒腳上滿是劃傷與水泡,一碰都是鑽心。
鍾浩見了不禁犯難,公主殿下乃千金之體,當然不能放著不管看她受苦,但是,皇家的金枝玉葉,多看一眼都是殺頭的罪,這裡又沒有轎子馬車步輦,要怎麼送她回去?
雖然天性嚴肅為人謹慎,「事急從權」三個字他還是知道的,再看一眼漸暗的天色,又想到這裡是獵場,野獸眾多,入夜後難保不遇上幾隻。心裡衡量了一下,他沉聲對周婉倩道:「殿下,請恕末將無禮。」健臂一伸,輕鬆將她抱了起來。
她低低驚呼一聲,只覺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已被高高地側放在了馬背上。
「末將失禮,事急從權,請殿下稍作忍耐,末將這就護送殿下回宮。」說完,鍾浩一手執韁催馬,一手高舉火把,向行宮方向走去。
周婉倩坐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抓著前鞍橋,心提到胸口。自出生以來,她何曾這般狼狽過,她出行都有車轎步輦,像這樣被人抱上馬背,簡直是想都未曾想過的事。
但是,她並未惱怒,這個護駕的年輕禁衛,舉止守禮有度,行事沉穩老練,氣質更是清如水靜如淵,令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一個馬上、一個馬下,一路無話。兩人分屬君臣,鍾浩當然不可能逾矩去與她搭話,周婉倩有公主的矜持與少女的羞澀,也不可能開口,只是一想到回宮之後,恐怕再也不可能與這年輕人有見面的機會,不由得感覺失落。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還有多久……才能回宮呢?」聲音輕得幾乎耳語。
然而鍾浩聽到了,即使全神趕路,他的心思仍有部分放在公主身上,隨時準備照顧她的需要,聞言正要回話,卻聽到「轟」地一聲頭頂一個響雷,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
那一夜,一個狹小到僅容兩人一馬與一堆火的巖洞裡,鍾浩為她脫鞋上藥裹傷,又將外衣披在她身上,自己僅著中衣套著全副甲冑,橫劍守在洞口。火光映照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明亮,周婉倩低垂著眼睫仔細打量他,心頭彷彿有小鹿亂撞,只盼這夜再長些,永遠不要過去才好。
然而,再長的夜總會過去,而在這一夜裡,鍾浩的心情又是怎樣,她也無從知曉,可對於一個小小的侍衛來說,公主,只怕比天上明月還要高不可攀……
寧雅公主平安回宮,上至皇帝下至眾宮人都鬆了口氣,不過,要如何處理羽林騎殿前金吾衛鍾浩卻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
他救回公主固然有功,但是這一路上與公主同行,屢屢褻瀆千金之軀又是死罪,賞罰輕重真是難以拿捏,後來總算有個聰明臣子獻策了結此事,鍾浩被連升數級,調任驍果衛都統,從此派往北疆軍中效力,與蠻人作戰。
這一年,鍾浩二十歲,而寧雅公主周婉倩,方滿十四。
原來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啊。
武衛明闔上《燕朝史錄》,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周婉倩簡單敘述,加上史書的隻言片語,聰明如他,自然猜得出其中始末與算計。
鍾浩被調到北疆是明裡陞遷、暗地遣他去送死,可這賞賜卻成了他命運的轉捩點。鍾浩的確是天生的將才,在京城禁軍中無法施展的才華,卻在北疆前線大放異彩,無論兵法策略還是上陣殺敵,他都有一等一的本事,而且運氣也好到出奇,衝鋒陷陣斷後埋伏,竟無一敗,終於,三年之後,他已升為二等神武將軍,榮耀回京。
而在早一年,寧雅公主已賜婚於丞相倪為遠的長子,兵部侍郎倪文軒……
「武衛明!」
笑吟吟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陷入沉思的武衛明被嚇了一跳,一把想將書放回書架,不欲被人得知他在關注周婉倩這段舊史。
不過來人動作也極快,晃眼便來到他案前,笑道:「小衛,多日不見,你在看什麼好東西呢?」
武衛明抬頭瞪著來人,「顏大少,你不是奉旨往揚州辦差去了,這麼快就回京了?」
顏子卿,御前一品帶刀侍衛、南書房行走、禁軍琅琊都尉,位雖不高卻權重,這皮相俊美心思狡黠的青年俊傑,與武衛明自幼相識,兩人倒也算得上是總角之交。
「昨天剛回來。」顏子卿自己拉椅子坐下,一點也不客氣,「一到家就聽說武小侯爺突然轉性翻起書本來,當然要趕快來看看你參悟了什麼。」順手拿起桌上的《燕朝史錄》,抖了抖,嘖嘖連聲,「這種故紙堆的玩意,你什麼時候當起書獃子啦?」
武衛明一把搶下他手中的書,塞回書架,「隨便翻翻罷了,誰還當真研究。你一大早跑來就為這個?哼,有話快講,沒事滾蛋!」
「有事。」顏子卿揚起無辜燦爛的笑臉,「明天晚上小弟擺酒,算是替自己接風洗塵,你可一定要賞光。」
武衛明不動聲色,當顏大少露出這種笑容說要請客,必有所圖,「然後呢?」
「不用那麼緊張啊。」顏子卿拍拍他的肩膀,「在侯爺眼中不過是小事一樁,我表姨華清夫人……那個……家宅不寧,請了一幫和尚道士,折騰了三四天,還是驅除不了,所以……咳,知道你大駕難請,特地叫我親自上門送帖子來,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幫個忙!」他臉上現出懊惱之色,華清夫人,可算極少教他覺得難纏的人之一。
武衛明哼了一聲,他為名聲所累,一向最討厭被人當法師請去驅邪滅鬼,本要一口拒絕,可心念一轉,想到顏子卿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性子,拒絕了自己恐怕有得頭疼,而且最近一直為周婉倩之事所擾,懷疑自己中了邪,才會對一個鬼物憐香惜玉起來,正好華清夫人家也鬧鬼,倒不如藉機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轉了性。
想到這裡,他開口道:「好。」
武衛明答應得如此乾脆,倒把顏子卿嚇了一跳,隨即眉開眼笑,「多謝多謝,以後但有差遣,小弟萬死不辭!」
差遣?武衛明依稀記得馮家曾養了一大幫食客,其中有幾位宿儒後來做了翰林,專門整理史書,於是指了指書架上的《燕朝史錄》,「那好,你替我找一位熟悉前朝史跡的編修來,我有點事要請教。」
顏子卿滿口答應,心中卻頗感奇怪,順口說道:「小衛,沒事你還是搬回城裡吧,這裡太荒僻了,你一個人窩在沂園這裡做什麼,難道被女鬼迷住了?」
一語戳中死穴,無意中說出的事實,往往最有殺傷力。
武衛明瞪著顏子卿,瞪得對方背後一陣寒風刮過,臉上笑容一點一點垮掉,心一點一點提起,腦袋開始拚命狂轉,卻想破頭也想不出是哪句話踩到了老虎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