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時間之神算是善待陸致芬,女人最害怕的歲月痕跡,包括皺紋、斑點,並沒有在她臉上駐足過深,至少靠著化妝品、保養品,可以趕走這些不受歡迎的歲月之客。
但也因為這番天生麗質,讓陸致芬每次坐上梳妝台整理自己的外表時,都沒有發現驚人的時光流逝,每分每秒、每日每月,年年歲歲都在指尖流逝,轉眼竟然十三年過去,她已來到三十大關。
三十歲的女人應該如何?
根據最新統計,現在女性晚婚,平均結婚年齡更是逼近三十歲,換言之,大部分,甚至可以說絕大部分的女性都是到接近三十甚至超過三十歲,才開始考慮結婚與生兒育女這類終身大事。
所以,像她這樣的女人當然算是異類。
十七歲那年跟同校學長方少淵交往,兩人情竇初開、乾柴烈火,最後偷嘗禁果、鬧出人命;所以她在年滿十八歲前夕嫁給了方少淵,不但為人妻,更在不到半年後同時升格為人母。
十八歲的小媽媽……
至於她老公方少淵也沒好到哪裡去,當年意外讓小女友懷孕,被自己父母罵個半死,好不容易取得父母同意,將陸致芬娶進門,又碰到方家打算拓展事業版圖,舉家北遷,搬到台北。
方少淵提早結束青春歲月,不但要忙著大學的學業,更要進公司幫父親的忙;大學畢業後,他甚至也沒機會念研究所繼續深造而入伍服役,退伍後繼續在家族企業幫忙,直到現在已是個三十一歲的成年男子了。
夫妻兩人都是如此,將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光陰都給了彼此共同成立的小家庭,只是方少淵至少還念了大學,而陸致芬則是提早結束學生生涯,走入生命的另一階段。雖然有點遺憾,不是實際想想,還好啦!她雖然成績中上,但其實也沒那麼愛讀書。
第一個孩子是男孩,第二個兒子兩年後接著來。孩子剛出生那幾年確實很忙,老公沒有時間幫她,他自己要顧自己的課業,還有家族企業,本來就是蠟燭兩頭燒,就算有三頭六臂,想要幫她分擔照顧孩子與家庭的責任,也是有心無力。
再加上方家的家境沒多好,其實方家的家族企業在南部只是間中小企業,當年就是因為在南部的發展已經遇到瓶頸,這才動了舉家北遷的念頭。
剛到台北,遇上公司拓展事業版圖,家裡的經濟狀況一度很拮据,幸好外頭有方家父子兩人合作,家裡有方母與陸致芬婆媳兩人一起努力,可以說順利度過了剛開始兩、三年最艱困的日子。
說到這一點,不得不讚佩方少淵的能力,年紀輕輕卻可以讓方家的家族企業,在競爭激烈的台北站穩腳步,甚至靠著接獲幾張重要訂單,買下幾塊土地擴建工廠,讓公司越做越大。
方父曾說,這雖然是家族企業,但可以說是少淵自己一手創建起來的事業。現在的方氏企業,與初上台北時早就不可同日而語。
少淵退伍後,理所當然進到公司繼續努力打拚,甚至這幾年,少淵當上總經理,方父已經退休不管事,讓兒子去發揮,去實踐自己的理想。
也因為家族事業順利擴張,讓方家的經濟狀況漸趨好轉,甚至躋身富豪之列,許多報章媒體開始報導這個在短短十年內竄起的新興「貴族」,其中多數目光都放在這個「白手起家」的方少淵身上,說他是少年英雄,說他中興了方氏企業,說他英俊瀟灑、氣質出眾,總之將他捧上了天。
方家的房子從一開始的小公寓,換到了大公寓,再換到了獨棟豪宅,甚至還在郊區買下了度假別墅,讓家人可以在假日前往度假休憩。
更甚,許多過去要方母與陸致芬親手做的家事,例如煮飯、洗衣,照顧孩子,餵奶,幫老公、小孩帶便當等雜事,最後都不用她們親手做了,因為家裡有錢了,請了幫傭,讓兩個女主人可以好好享福。
十年過去了,孩子長大了,大兒子都小學畢業上國中了。方家的經濟狀況好轉,甚至好到可以開始享福,過過有錢人的生活。
或許是因為生活不用再忙得團團轉,不用再將自己日夜燃燒,只為了幫丈夫照顧好家裡,讓丈夫可以在外無後顧之憂的打拚,她這才開始有比較多的時間坐下來靜靜的看著鏡中的自己。
好像沒有變,她沒有老太多。
少淵退伍進公司已經過了五、六年,這幾年日子好過了許多,至少不像剛嫁進來時那麼累,輕鬆了許多……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心裡會覺得更累了?
日子好過了,開始可以享福了,心裡卻覺得更無力了,好像……好像不再需要她了一樣。
好奇怪,她怎麼會這麼不知福呢?
時間是傍晚五點,陸致芬坐在主臥室的梳妝台前整理著自己的外表,她拿著梳子梳理著頭髮,髮絲服順整齊。她突然想起自己剛結婚頭兩年,每天忙著照顧孩子,煮三餐,打掃家裡,頭髮亂得跟瘋婆子一樣,常常半年才上理髮廳剪一次頭髮,多數時間只是用橡皮筋將頭髮綁起來,更別提髮質,自然是粗糙。
哪像現在,她每個禮拜都跟婆婆上髮廊,還可以找最貴的設計師幫自己打點門面,髮質也好了許多。
穿著也是,她現在的穿著都是名牌設計師的作品,哪像以前,一件圍裙套在身上穿一整天,煮飯也穿、打掃也穿,抱著孩子餵牛奶也穿,直到洗澡才換下。
真的不同了……
看看時鐘,陸致芬走出房間,迎面而來一名打掃女傭對著她問好,她微笑點頭,很有禮貌的回禮。
走下樓梯來到客廳所在的一樓,正好看見方父與方母要出來,兩人約好一起去上國標舞課程,算是兩位老人家這陣子新的興趣。
方母還開口邀媳婦一起去,陸致芬只是笑了笑,不敢打擾公公、婆婆的約會行程,兩位長輩興高采烈的出門了。
這應該是晚餐的時間,家裡卻沒有開伙的跡象。以前這個時候,陸致芬大概都跟婆婆忙著在廚房做飯,希望能讓結束一天工作的少淵和公公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吃。
現在少淵事業越做越大,晚上常常沒機會回來吃飯;公公和婆婆則是另有行程,怎麼有錢了以後,家反而沒有家的味道呢……
忽然陸致芬想起兩個兒子,他們應該都放學了,於是她再度走上樓梯,準備回到三樓去看看兩個孩子的狀況。
三樓有三間房間,但她和少淵只有兩個孩子。本來還想生第三個,不過這幾年一直生不出來,慢慢也沒再想了。
這三間房,兩間作為兩個兒子的臥房,中間的房間就作為書房。兩個孩子想要在自己房間看書也可以,想要在書房看書也可以,有時候少淵假日在家,也喜歡來這間房間處理公事。
打開書房房門,恰好看見兩個兒子坐在裡面看書、寫功課。孩子抬起頭,看了母親一眼。
「媽。」
「媽媽。」
喊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繼續寫功課。兩個孩子很乖、很用功,陸致芬都知道,這兩個孩子個性太像父親,自律甚嚴,對自己要求頗高,因此不太需要旁人的管束與照顧。
所以有的時候陸致芬覺得很欣慰,卻也覺得很無力,這個家已經不需要一個照顧所有家人日常起居的女主人,現在這兩個孩子似乎也不需要一個關心他們,時時刻刻溫言溫語叮嚀照顧他們的母親。
「你們都在看書喔?」
兄弟兩人彼此對望一眼,沒有發作,「對啊!」媽媽也真可愛,她不是看到他們正在看書了嗎?
「你們想吃什麼,媽媽煮給你們吃?」
方家長子看著母親,「讓阿姨隨便煮就好了,等一下看完書,我要跟弟弟去打籃球。」他說的阿姨,就是家裡的幫傭。
「對啊!」
陸致芬點點頭,「哦!」
場面又是一陣安靜,兩個孩子繼續讀書,這是兩個孩子每天的習慣,預習與複習——複習今天上過的課程,預習明天的進度。其實國中的課業沒那麼難,只要預習、複習的工夫做足,名列前茅真的不是問題。
陸致芬拉張椅子坐在一旁想陪著孩子讀書,好像小時候每天晚上,老公在一旁辦公,她拿著故事書說故事給孩子聽,她很懷念那樣一家和樂融融的景象,只是往事似乎只能追憶,一切都不復重來了……
隨意拿過桌上的一本書翻開來看,發現那竟然是高中的物理課本,她很訝異的看著長子。「你現在已經在看高中課本了?」
「對啊!老師說我說不定可以跳級去讀高中。」
陸致芬笑了笑,「你現在國中的課業,媽媽都已經幫不了你的忙了,如果你去讀高中,媽媽就更沒轍。沒辦法,媽媽書讀太少了。」語氣充滿感歎。
「媽媽,我知道,我可以自己來。」
兒子的那句「我知道」明明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陸致芬耳中卻顯得有點辛酸,她面帶微笑,放下課本。「你們好好看書,媽媽出去了。」
「嗯。」
走出書房,將門關上,站立在兒子的書房門外,陸致芬歎了一口氣,很輕,卻重重撞擊在自己心上。
她為什麼覺得好像已經沒有人需要她了,或者該說,現在的她,也幫不上誰的忙。
此時此刻,她的表情只有茫然。
陸致芬常常回想起剛嫁進方家時的忙碌日子,這才慢慢體會到,忙碌原來可以分散人的注意力,當一個人專注所有精神在處理各種瑣碎事務上時,便無暇去審視自己所處的環境,無暇去思考一些形而上的問題。
比如說,她到底是不是幸福?有沒有失去了什麼?
尤其是後面這個問題,一直到後來,老公事業有成,方家越來越有錢,兩個孩子也聽話懂事、學業上進,公公、婆婆也很照顧她,照道理講,她應該是個擁有一切的女人,這樣應該就是幸福了吧?
可是……以前忙得團團轉的時候,她確實覺得自己幸福,總以為能看著丈夫、孩子吃飽,就是幸福了;可是現在她不忙了,家裡各種雜事都有傭人處理,一天下來她常常坐在房間梳妝台前發呆,那種幸福的充實感也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
那種感覺好像是,本來人家還需要她,她也樂於付出,以換取幸福的感覺;但現在她好像派不上用場了,人家好像也不需要她了,她無從付出,隨而也體會不到幸福的感覺。
坐在梳妝台前面看著鏡中的自己,忙碌時別說像這樣對鏡自我端詳,連坐下來喘口氣都嫌奢侈;但現在她常這樣一坐就是一個小時,坐累了站起身,走出房門走一走,然後再回到房內繼續坐著。
白天,丈夫出門工作,兩個孩子上學讀書,公婆也不在家,家裡只有她,沒有什麼事需要她操煩、忙碌,沒有人需要她照顧、關心。
她好像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站起身走到窗邊看向窗外的庭院,隔著庭院,遠方是方家大門,大門外則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嫁進方家這麼多年,頭幾年她習慣將自己埋首在方家人的世界裡,沒有時間去看看外面的一切;十多年過去了,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走出去,走進方家以外的世界。
外面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真可笑,講得好像方家不准她出門似的,事實上,她常常出門,買菜、辦事、接小孩,幫公婆買東西,只是那時的她,人走出去了,心沒有走出去,依舊掛念著家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