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市中心,五星級國際飯店「晶雲」的至高樓層,一個視野極佳又設置隱密的獨立辦公空間,一道頎長身影靜佇在窗邊,傲然卓立,鷹眸睨視著腳底下猶如螻蟻般冉冉移動,川流不息的車輛,冷峻面孔透著一絲不悅,隱忍住額角的陣陣抽疼。
「媽怎麼樣了?」令他頭疼的,是電話那頭的情況。
「還能怎麼樣,見不到她兒子結婚,寧願賭上一條命也不接受手術。」
耳機裡傳來父親無奈的語氣,直播家中毫無鬆動的僵局。
這場戰爭,始於妻子半個月前的健康檢查報告。醫生說她腦子里長了五顆動脈瘤,如果不及早處理,就像不定時炸彈一樣,一旦破裂,很容易造成中風或腦溢血,約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會並發死亡或殘障等後遺症,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妻子卻無懼於醫生的警告,堅持抱著「滿頭包」,非要等到他們唯一的兒子結婚才肯配合動手術,否則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培元,就當救救你媽,去相親吧,結婚沒那麼可怕。」為了怕老伴一腳踏進棺材裡,向來走自由路線的段父也只好選擇把兒子往「墳墓」裡推。
「媽動手術跟我結不結婚明明是兩件事。」段培元就事論事,煩躁地覺得母親這根本是故意以死相逼,硬給他扣上不孝的大帽子。
倒不是說他這個人平常就有多聽話,但也不至於存心跟父母過不去,只要在合理範圍內,他自然願意退讓幾步,換得天下太平。可是結婚這件事,偏偏就是他最不情願,也永遠和母親談不攏的一個爭執點——
他享受自由,不想結婚,不想和另一個女人有一輩子牽扯不清的關係,就算在某次一夜情或某段男女關係裡「不慎」有了孩子,他也會只認孩子不要娘,毅然選擇當個自由自在、不受婚姻拘束的單親爸爸。
這些話,他都說過不下幾萬遍了,為什麼母親就是不能尊重他的意願!
「我知道,可在你媽心裡,這兩件事就是同一件,她甚至把你的婚姻大事擺在自己的命前頭,難道你真要看到她倒下才來後悔嗎?」唉,兒子的個性遺傳自誰,一目瞭然,最累的就是他這個老子,這半個月裡夾在他們母子中間斡旋、調解,平白瘦了兩公斤。
「沒關係,你不用逼他,反正我生死有命,跟他結不結婚一點關係也沒有,就讓咱們段家從此斷了香火算了。」段母溫柔的聲音從遠處飄來,最後一句在話筒邊急轉為嘔氣的怒吼,顯然是聽到丈夫的苦勸,猜兒子還是不肯改變心意,心頭正冒著火。
「別生氣,醫生說你要特別注意血壓……頭又暈了?快坐下快坐下——」段父匆匆收線,忙著去安撫老伴的血壓。
兒子翅膀硬了不怕沒娘照顧,他可是很怕自己老來無伴,形單影隻,只能牽著老狗到公園散步撿狗屎。
電話這頭,段培元拔掉耳機,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桌上的內線接著響起——
「董事長,那位江老師又來找您了。」
「哪個江老師?」
「就是代表『勇健幼兒園』,前天、上個星期、上個月的每個禮拜五都來找過您的那位江老師。」秘書戰戰兢兢地提醒,聽得出來老闆今天心情極差,不,應該是這陣子都籠罩在一片不見天日的烏雲裡,連叫小姐——啊錯錯錯,是找女人們約會的心情都沒有,這半個多月來清心寡慾得教人好不安吶。
不過樓下那位小姐也不是簡單角色,她已經坐在大廳裡從早餐吃到下午茶——
可惡的是她並沒有在本飯店作任何消費,而是自備泡麵、花生、茶葉蛋、老人茶和滿背包的漫畫童書,在飯店大廳裡待上大半天,偶爾還會「呼朋引伴」,問問週遭的小朋友要不要聽她說故事、跟她一起玩,怪異的舉動漸漸引起其它客人注意,櫃檯人員卻礙於不想把事情鬧大而不好強制請她離開,所以也只能硬著頭皮一層層往上通報,因為她再三強調:「我是來見你們董事長的。」
又是她?!
段培元細眸微瞇,想起那個自稱在幼兒園任教,同時也是園長親屬的女人,臉色更為凜冽。
那所「某某」幼兒園——他根本不想也不屑記得它的名字,總之是蓋在他半年前所買下的一塊土地上,眼看土地租約即將到期,上頭幾間釘子戶——包括這家幼兒園卻死賴著不肯搬遷,還有臉來向他要求以低於市場行情的原價租金續約三年,真是厚顏無恥加異想天開!
自他接手家裡的連鎖飯店事業,不僅積極壯大本業,將「晶雲」擴展至國際規模,躍升為台灣第一、全亞洲排名前五大的飯店品牌,更懂得運用手中資源進行不同產業的投資與結盟,讓公司多方獲利,避開市場景氣對單一產業造成的風險,尤其在土地投資方面,寸土寸金的報酬豐碩,使他現在還多了個地產大亨的封號。
事業層面愈廣闊,遇到的小人、怪咖自然跟著增加,見多不怪,所以對於這種不自量力,以為死纏爛打就有用,或者想引人同情的小動作,他向來是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叫她滾,以後這種事不用向我通報,再胡鬧就請警察來跟她談。」法律上他絕對站得住腳,沒必要再對那種聽不懂人話還敢自稱「老師」的人客氣。
「是。」
「還有,晚點派人到我媽那裡拿東西。」
「拿什麼?」
「相親名單。」
儘管咬牙切齒,還是不能撇下他媽那條老命不管。
一個月後——
風格典雅的法式餐廳裡,柔和燈光襯著悠揚的古典樂,穿著黑白制服的侍者穿梭其間,訓練有素的上、撤菜,每個動作就像音符一樣優雅流暢。
隨著小提琴激昂的獨奏,一抹嬌小身影迅速竄上樓梯,趁人不注意之際,隱入拱形門後的洗手間。
「看到了嗎?」
「看到了,二樓走道向右轉,經過壁畫後倒數第二間包廂嘛?」
「對,記得避開我們領班,她很難纏……先躲在雕像後等服務生出來,最重要的是——」
「我不認識你。」江春穗很上地道保證,壓低通話音量,一雙慧黠杏眼彎成兩道斜月,在半掩的門縫中閃閃發光,注意左右來車——來人。
山不轉路轉,雖然那家囂張霸道不講理跟黑道差不多的飯店,竟然不准她再進去「等人」,使她花了快三個月的時間,還見不到那位「了不起」的董事長一面,當面跟他說明「勇健幼兒園」是一個多麼充滿愛和回憶的快樂園地,不能說拆就拆,要搬也很困難。不過幸好她有可愛小魚——噢別誤會,小魚不是魚,而是一個菩薩般的女生,因為姓余又怕貓,所以被朋友們取了這個外號……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可愛的小魚在這家頗具盛名的法國餐廳裡工作,而且聽說那個她一直想見卻求之不得的連鎖飯店董事長,最近經常在這裡用餐,還帶著不同的女人……哼哼,看來那個男人真的如雜誌報導所言,很有女人緣——說穿了就是風流的意思,還不是因為他有錢……
欸,又離題了!
總之,根據小魚提供的「內線消息」,她今晚只要來這裡就能見到那位「很了不起」的董事長,有機會挽救即將失守的幼兒園了。
「對對對,千萬要記住,不然要是被人發現是我透露VIP的預約名單給你,我肯定被炒!」小魚千叮嚀萬交代,還特地選在這天排休,避開裡應外合的嫌疑,要好友背熟餐廳內的路線圖,再假裝成到餐廳消費的客人,自個兒找機會摸上樓。
「安啦安啦,我不會害你下油鍋,週末請你看電影喔,先BYE。」她把手機塞回包包,確認四下無人後,敏捷地往走道另一邊移動,經過那幅巨型壁畫,立刻躲到白色雕像後,偷偷觀察斜前方包廂的進出情況。
見侍者上了菜,走出包廂,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字……
衝!
顧不得包廂裡可能坐著什麼人,總之她要先見到那位董事長再說。
叩叩。意思意思敲兩下門,江春穗推門而入——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
鏘鏘鏘,她「我」之後的語言全部梗在喉嚨,不行不能不敢相信這包廂裡唯一坐著的一個男人,竟然真的跟商業雜誌上刊登的側寫照片一樣英挺帥氣!
雖然早就從報導裡得知他是個三十來歲,相貌出眾的年輕企業家,但她原本以為那些名人照片都是經過專業修圖,或者根本是拿幾年前的照片出來誆騙世人的「宣傳照」,本人若非多了皺紋、禿頭,就是有藏不住的啤酒肚、鮪魚腹,可是可是這個男人怎麼會長得比照片上還要出色,簡直不輸偶像明星的耀眼!
他不僅有頭濃密黑髮,如劍飛揚的眉峰,狹長眸中雙瞳如墨,內蘊些許銳利鋒芒,微勾的眼尾像天生帶了點輕佻,又似桀驁不馴的冷傲,揉合一股邪善難辨的氣質,配上過於直挺的鼻樑及略方的下巴,那雙平抿的薄唇竟顯得有幾分多情迷人。
比起外頭擺放的任何一座雕塑,這男人深邃俊凜的輪廓更像出自名匠之手的藝術品,剛毅卻不致粗獷,帶有霸氣又不過於嚴厲剽悍,反而處處可見精心雕琢的細緻,眉宇間還有一抹鏡頭捕捉不到的酷傲神韻,僅僅只是交握雙手,悠然自適地坐在那兒,渾身也散發不容忽略的尊貴氣息,教見著他的人心弦一震……
「你是誰?」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對這位突兀訪客的情緒。
「我叫江春穗,春天的春,稻穗的穗,我爸說春為暖,稻穗有象徵豐衣足食及子孫滿堂的意思,所以幫我取了這個名字。」倒是這位「闖入者」本身情緒高昂,毫無打擾別人的自覺,吱吱喳喳地解釋了一串。
「我們認識嗎?」俊眸微斂,他的語氣已經略微轉冷。
他記得五分鐘前女方已經打電話來取消了今晚原本訂好的相親宴,原因他並不是很在意,只覺得在對方母親道歉連連的通知中,暗自鬆了口氣。
這一個月裡,他按著母親那份精心搜羅的相親名單,密集地跟一票名媛淑女、社會菁英見面吃飯,有時甚至得趕場才能消化掉那一長串人名。
不幸的是,見過了那麼多頗具姿色的女人,卻沒有一個名字或一張臉孔能在他腦子裡留下深刻印象。那些來相親的女人若不是對他表現出過度興趣,像嗅到血腥的鯊魚,一副想將他拆吃入腹的飢渴模樣;要不就是禮貌過剩,拘謹得像被設定好的機器人,言行呆板到令他覺得索然無味,食慾不振,顏面神經愈來愈遲鈍,原本偏冷的表情簡直「雪上加霜」。
相親這件事讓他母親「活過來」,卻使他「瀕臨死亡」,搞得他最近一提到女人就心浮氣躁。以往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他還能把那些美麗熱情的女子當成生活調劑,偶爾找她們出來小聚一番,約會調情,與風情萬種的尤物上床也算一項可以增加運動樂趣的紓壓活動,畢竟他是個有生理需求的正常男人,適度男歡女愛有益身心健康,他絕不會苛待自己的身體,但現在……
他盯著眼前這個毫無印象又一堆廢話的女人,只覺得自己才剛轉好的食慾又被破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