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碔坐在辦公室裡,專注盯著桌上左邊的電腦螢幕。
為了不干擾視訊會議的進行,玻璃牆面全拉上了遮光窗簾。他沉著臉,充滿古典線條的五官俊美依然,卻多了份冷峻的疏離。
在季家排行老么的季碔,不同於大哥季戠的陽剛嚴肅、二哥季竮與生俱來的溫文儒雅,更與頹廢不羈的三哥季瑀截然不同。
大多遺傳母親樣貌的他,陰柔中融合父親剛毅的氣質;濃眉加上炯炯黑眸,笑時狂,靜時郁,似笑非笑的嘴角總帶點玩世不恭的邪氣;一百八十多的高身型,搭配隨性的中長髮,舉手投足盡顯明星般迷人氣質。
「好了。」他打斷報告,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前置作業已近尾聲,改編劇本的團隊都已經簽約,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在這個月把原著授權談妥,他的系列作品我全要,聽懂了嗎?」
「但是季總……」
「你瞭解事情的嚴重性嗎?」
「我知道。可是——」
「知道就好。」
不等對方回話,季碔直接關掉螢幕。這時內線電話傳來秘書的聲音。
「季總,甘先生在二線。」
「喂,你總算回電了。」他謹慎的按下鍵,同時轉向電腦螢幕。
「別急嘛,我寄的mail收到了嗎?」甘以崎的聲音夾在喧嘩的車聲中,聽起來很遙遠。
「正在看。」
「除了你要的資料,其它不管有用沒用,我都盡量蒐齊了。」
季碔雙眼緊盯著螢幕,異常期待的移動滑鼠。
「我透過層層關係拿到不少歐傑凱和該集團的內部資料,惟獨歐傑凱的私人訊息少之又少,只有幾張照片。你先看看,有問題隨時Call我。」
「以崎,你在美國多玩幾天,慰勞你辛勞的奔波。」
「算了,我可不想爽快的時候被你奪命連環Call。我已經訂了今天七點的飛機,剛好趕得及明天晚上吃飯。」
「OK。我會在菊川訂位,明天見。」
季碔收了線,手卻還是緊握著電話,陷入深思。
三年前脫離家族企業,他在毫無後援的狀況下創立了「冬旭影藝集團」。
為了打破親族長輩對他只會玩樂的既定印象,證明自己不靠祖蔭也能有一番作為。經過三年的努力,季碔所領軍的「冬旭影藝集團」在一片不景氣中為台灣電影創造了傲人奇蹟。
雖然季碔行事高調大膽,不畏批評,更善於利用媒體製造話題,但對藝術專業的尊重,才是他成功的最大因素。
他很清楚電影是個團隊事業,絕不可能靠一個人單打獨鬥就能成功,為此,他擬定了一個十年計畫。
首先大手筆收購經營不善的電影公司,投資商場影城,把基本的行銷通路建立起來;接著著手內部建設,積極招攬國內外的幕後人才,收購劇本,更砸下重金聘請知名編劇開班授課,培養人才;就連網羅一流的經紀人也在他的計畫之中。
成立第一年,他便將第一部電影送往坎城參展;雖沒得獎,卻成功打響了知名度。之後推出的幾部作品,不管得不得獎,都藉由影展成功的塑造公司的國際形象,更藉由影展宣傳成為領導亞洲電影的龍頭,大大提升台灣電影的水準及能見度。
他計畫了三年,希望與美國「BNC」電影集團合作,以期創造出一個結合高科技的新影藝事業。
這一切,都在季碔掌控之中。
但就在計畫順利推展時,半途卻殺出韓國「K集團」這個程咬金。
他們不但介入阻撓計畫進行,甚至大言不慚的誇下豪語,以取代「冬旭影藝集團」亞洲龍頭地位為最終目標。
為了能盡快與「BNC」高層會談,季碔已經用盡了所有人脈。最後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派甘以崎直接到美國去打探消息。
「全是沒用的垃圾!」
他氣憤的把滑鼠推到一旁,轉身時,不慎碰掉手邊的文件,一張粉紅色信封露了出來。
季碔愣了幾秒,想起這是二哥給的Birthday Party邀請卡。他抽出裡面的相片,看著昨晚引起他與父兄爭執的始作俑者——豐集團的掌上明珠曹煦晴。
跟這小丫頭相親?饒了他吧!
季碔搖頭,順手把卡片和照片一起丟進垃圾桶。
他坐回桌前,瞥了一眼還未關掉的視窗,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的睜大眼。
「不可能吧?」
季碔抓起滑鼠,點開每一張BNC副總裁歐傑凱的生活照,確定了那是張一模一樣的臉孔。
這個東方臉孔的女孩瘦弱得像個高中生,紮著馬尾,可愛的卡通T恤和牛仔褲更顯得她與華麗的宴會格格不入。
一字眉,一雙黑亮清澈的大眼,白瓷般的肌膚在陽光照射下更顯蒼白,那張臉小巧清純俏麗,卻透出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更讓季碔驚訝的是——平時嚴肅、不苟言笑的歐傑凱,在相片中卻像個慈祥長者,不是摟著女孩,就是雙眼充滿疼惜的望著她,親切的笑臉簡直判若兩人。
「曹煦晴」為什麼會出現在歐傑凱的家庭聚會中?
他看著她,一遍遍回想參加過的聚會、朋友的朋友、每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人……但絞盡腦汁,就是找不到關於她的蛛絲馬跡。
最後,他不得不認輸的抓起電話。
「二哥,有件事問你,昨晚那封邀請函裡面的照片……」
「那是煦晴。怎麼了?」
「她跟BNC副總裁歐傑凱是什麼關係?」
「喔,你不知道嗎?歐傑凱跟曹伯伯是老朋友,煦晴是他的乾女兒。就我所知,她在美國這段時間就是住在歐傑凱家裡。」
「乾女兒?」
「小四,暫且不管相親,給我個面子,無論如何你都得出席這個宴會。」
「我……」
「任何推托的理由我都不接受,除非……得了急症進醫院。」
「你也太狠了,為了面子竟然詛咒親弟弟進醫院。」季碔搖頭,但心裡卻是如獲至寶的猛點頭。「OK。為了多活幾年,我答應你就是了。」
「真的?太好了!那我立刻給景陽回個電話,回家再聊了。」
掛了電話,季碔的手依然按扶在話筒上久久不放。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會走投無路,他一向樂於享受挫折後絕處逢生帶來的快感,尤其是醞釀動力、準備全力反擊那段時間,更是考驗的重要過程。
「乾女兒……是嗎?」
他起身,離開前手指不經意劃過照片中的臉。「曹煦晴,我真迫不及待的想見到你呢。」
***
一周後。
季竮倚著壁爐,本來還挺享受欣賞這古老建築之美,但在喝完第三杯酒後,他已經不再掩飾,直接撥開衣袖看表。
「這小子,一個鐘頭前就跟我說出門了,可千萬別放我鴿子啊。」
看見曹景陽穿越人群朝自己走來,季竮立刻從侍者托盤上拿了第四杯酒,狠狠喝了一口。
「對不起。」兩人異口同聲說,愣了兩秒,又同時笑了出來。
「抱歉,我弟還沒到,可能路上塞車,要不……別讓其他賓客久等,先開始吧。」
「別介意,宴會沒開始並不是因為等季碔,而是……」景陽面有難色,沉吟了幾秒才說:「煦晴不見了。」
「什麼?!」季竮驚訝,卻暗暗鬆了口氣。
「唉!其實煦晴在得知我安排相親後非常生氣,把我狠狠罵了一頓。」
「她……知道要相親的人是誰嗎?」
「就是知道才更生氣。」
「這我就不懂了。」季竮皺眉。「不是我自誇,你也知道季碔無論是外貌、學歷、社會地位……各方面都是這個圈子的翹楚,有多少名模、明星想扒上他成名,又有多少名媛絞盡腦汁想嫁給他、成為季太太嗎?」
「我知道有什麼用,她……算了,先別說這個,我們還是先分頭去找人吧。」景陽拍拍他,隨即轉身朝走廊後的房間走去。
季竮隨即抓起電話,移步到人煙稀少的外廊上。
***
「怎麼下雨了?」
季碔透過擋風玻璃望出去,郊區的樹木棵棵強壯高聳,濃密的枝葉遮住了半個天空;因為雨,天色顯得更加昏暗,即使車輛稀少,路況不熟,但遲到的季碔還是冒險加速。
他緊盯著晦暗的前方,不安的瞥了一眼車上的時間,同時,雨刷正左右搖擺將玻璃上的雨滴刮掉,就在這一秒的時間差,一個黑影不知從哪竄出——
季碔急踩煞車、轉動方向盤閃避,車子劇烈晃動,隨即聽到碰的一聲。
「糟了!」心頭立刻緊揪。
一煞停,季碔急奔出車門,先往車頭方向尋找。
他在左前輪旁踢到一隻鞋子,立刻倒抽一口氣,彎身撿起時心已涼了一半,瞥了眼,清楚看見右前方有個倒臥的黑色形體。
季碔先叫了救護車,深怕搖晃會造成二次傷害而不敢碰她。
「小姐,小姐,你聽得到嗎?」他跪在身邊不斷跟她說話:「小姐,救護車馬上就來了,你忍耐一下,不要動。」
「不要……不要……」
季碔撥開她臉上沾著血的發,發現那映著街燈的黝黑眼眸不安晃動著,正想再開口,她頭一撇,立刻昏死過去。
***
「喂,二哥。」
「你這傢伙!」季竮一接起就開罵:「到底跑到哪去了?電話也不接,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對不起。」季碔坐在急診室的塑膠椅上。「Birthday Party結束了吧?」
「唉,不知道是沒緣還是你走運,女主角也沒出現。」
「是嗎?」他大大鬆了口氣。「發生什麼事了?」
「知道景陽安排了相親,煦晴氣得把自己關在房裡。到了晚上,傭人才發現她跑了。」季竮說完,發現他口氣異常冷漠,於是問:「對了,你人在哪?」
「醫院。」他乏力的把頭仰靠著牆。
「發生什麼事了?」
「車禍。」
「你……放鴿子的事就算了,這種事不要開玩笑。」
「我沒這麼無聊。」季碔無奈的冷笑,看看表,這一折騰也快十二點了。「去的路上撞到人,剛動完手術,正在試著聯絡家屬。」
「那你……」
「我沒事。」
「嗯,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我看……我還是過去一趟好了。」
「不用了。醫生說暫時沒危險。查不出身份,你過來也幫不上忙。」他深深呼出一口氣,說:「二哥,這事……先不要告訴老爸。」
「我知道。先這樣辦吧,其它回來再說,路上小心點。」
收了線,季碔把處理步驟再仔細想了一遍,然後起身,往電梯口走。
「曹煦晴」這條線不能就這樣斷了,他得盡快把這件事處理好。
當他坐上計程車,一路上仍在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時,壓根沒想到這場車禍不但摧毀了他所有的計畫,甚至將他的命運整個翻轉過來。
***
「失蹤?」
五分鐘前剛睡醒的季碔坐在絲絨的布質沙發上,正伸手接過傭人遞來的黑咖啡。
「嚴格說起來也不算是。」季竮坐在另一頭,雙眼直盯著他瞧。「或許是嬌寵慣了,曹家這掌上明珠一向任性,行事作風向來膽大妄為,把家人搞得人仰馬翻也不是第一次了。」
「還有比我更恃勢凌人的人?」他不以為然的喝著咖啡。
「景陽說,有次她抗議父親不讓她休學,竟然一聲不吭跑到非洲自助旅行三個月,差點死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村落。」
季碔低著頭,沉默的將苦澀咖啡一口口往嘴裡送。季竮移動身子,欲言又止的望著他。
「有話就直說吧。」
「說是見見面,但其實……兩家長輩都有讓你倆結婚的打算。」
季碔放下杯子,雖然腦子因睡眠不足而昏沉沉,但直覺依然敏銳。
「曹煦晴也知道?」
「就是知道才……」
「知道了才跑。她這種態度,要不是厭惡相親,就是對我不滿意了。」
「生氣啦?第一次被人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吧?」
季碔一口喝光咖啡,濃郁的苦味從舌根直衝喉頭,頓時一陣反胃。
「跟你無關啦。這樣一件人生大事,任誰都很難接受,而且她……」
鈴……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季碔立刻伸手接起。
「喂,我就是。她醒了?好,我這就過去。」
「那件事還沒解決?」季竮見他急忙起身,趕緊追問。
「她醒了就解決一半了。」他抓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往肩上一甩,邁著大步走出大門。
他駕著那輛深藍色跑車用最快的速度來到醫院。
七天來,只要有空他就來這報到,消息一傳開,這層樓莫名多了許多沒班的護士穿梭,目的只為了能看他一眼。
「季先生。」負責的沈醫生一見到他,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出護理站。
「警察來了嗎?通知家屬了沒?」
季碔邊說邊走,腳步沒停的往病房走去,他的興奮溢於言表,但沈醫生卻伸手將他攔下,然後往回拉。
「她是醒了,但有些事我想跟你說明一下。」沈醫生將他帶回護理站,似乎不想讓他靠近病房。
「到底什麼事?」
「檢查之後,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外傷的復原和車禍當時受到的驚嚇需要時間慢慢恢復。以她的情況來看,我並不擔心。」
「太好了。我可以去看看她嗎?我想當面跟她道歉。」
季碔才轉身,沈醫生又立刻將他拉回。
「就到此為止吧。」
「什麼意思?」
「這位小姐不要賠償,更不會對你提出告訴。若有疑慮,你可以請律師擬切結書,請你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不懂……」他像挨了一記悶棍。「為什麼?」
「這是病人的要求。」
「這太不合乎常理了。」季碔忍著怒火,雙眼直視近在咫尺的病房。「OK,如果是當事者的要求,我沒有異議,但至少……讓我見她一面。」
「沒必要。」沈醫生點頭致意,隨即轉身走進護理站。
他站在那看著他的背影,感覺一股前所未有的侮辱席捲而來。
這算什麼?
他承認自己不是個謙遜的人,很多時候還得理不饒人,傲慢的口出狂言,但……最起碼的做人道理他還懂。錯了,就該賠償贖罪,無視愧疚逍遙度日,這種下三濫的行為他做不到。
他在電梯旁的座椅上觀察了一會兒,確定沈醫生離開了,才起身走向病房。趁著護理站的人在忙,他悄悄推開920的門,快步閃進房裡。
病房裡只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聽到有人進門,她很不耐煩的說:
「我不是說要一個人靜一靜……」
當她將那纏滿紗布的臉轉過來,季碔當場愣住。
「我……」
「我知道你是誰。」女孩撇過頭,避開他的目光。「我不想聽,更不想看見你,出去。」
「對不起,沈醫生都告訴我了,但我良心過意不去,無論如何都要跟你當面道個歉。請原諒我……」
「出去。」
「雖是意外,但怎麼說我都有責任。除了醫藥費,後續開銷甚至賠償……你提出任何要求我都答應。」
女孩頓了幾秒,微微回頭說:「什麼要求都可以?」
「嗯。只要做得到,我……」
「那娶我吧。」
女孩突然轉身,用沒受傷的右手吃力轉動輪椅,朝他而來。
季碔這才真正看清楚她受傷的臉。
左半邊覆著大片紗布,受傷的部位因腫脹而變形,加上瘀青……乍看之下確實很駭人。
「嚇到你了?」
「不……」聽到她的聲音,季碔才意識到自己失了神。他定住目光,片刻不移的看著她。「我會找世界最頂尖的醫生,還給你一張比原來還美的臉。」
「如果不能呢?」她冷淡的語調中透著一絲興味的嘲笑。「臉毀了,我的人生也毀了。你願意娶我,照顧我一輩子嗎?」
「喔,現在說這個太早……這件事還沒……」一向能言善道、口才便給的季碔,對著她,不要說反駁了,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女孩仰臉望著他,原本黯淡的雙眸稍稍有了點微弱星火,閃動著。看他滿臉尷尬愧疚,她似乎得到了些許慰藉,嘴角漾起了笑,又退回窗前。
「你走吧。」
「我只是……」
「我開玩笑的。」她輕笑一聲。「看你被嚇到的表情已經值回票價了。」
「不,我……」季碔驚覺自己失態,竟連最簡單的冷靜都無法做到。「我一定會負責到底,這件事我們慢慢商量,你先養好傷……」
「毀容已經夠慘,還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你願意,我還不見得OK呢。」
「什麼?」
「我呢,一點都不想跟你扯上關係。我要休息了,請你出去吧。」
她伸手抓起床頭的護士鈴,下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