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袍少年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苛刻地打量了費明蘭一番,見她身姿穠纖合度,五官秀麗精美,明明是嬌柔美少女,卻因為目光中的堅定沉穩,而讓人不由暗自警醒,肅然起敬。
少年扭頭看了看青年,暗暗點了點頭,第一印象,此女絕不簡單,不是那種空有其貌的花瓶,或者媚俗美人。
青年微笑道:「也是在下出手莽撞,不小心傷了令兄。」
費明蘭尷尬笑笑,「想必是沒有大礙的,如果能讓他受些教訓也是好的。」
少年卻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費小姐,令兄對我們無禮,就算告到衙門裡也是我們有理。這次我們之所以跟來,一是為了順道取『素心如雪』,其次是想讓令兄對我們有個交代。」
費明蘭大為驚訝,不由秀眉微挑,問:「您就是『素心如雪』的買家?」
少年下巴微揚,驕傲回答:「嗯?不行嗎?」
費明蘭忙笑道:「那真是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了,您是我們費家的貴客,怠慢了。立夏,快上好茶,就泡前些日子剛得的獅峰明前茶吧!」
立夏應了,快步而無聲息地出去準備。
青年微微揚唇,笑道:「這下我們可真是沾光了,西湖龍井以獅峰最佳,而明前茶更是貴如金,小姐大方。」
費明蘭微笑道:「與貴客相比,這點茶不值一提。」
西湖龍井產於西湖西南的獅峰、龍井、雲棲、梅家塢和虎跑村一帶,故有「獅、龍、雲、梅、虎」五個品類。
世人一般以為龍井產的龍井茶最正宗地道,其實最珍貴最美味的龍井茶產於獅峰山,這也是「獅、龍、雲、梅、虎」獅字排在最前的原因。
獅峰明前茶每年的產量有限,基本上都做了御用的貢品,民間千金一兩都難買得到。
費明蘭之所以能用這極品茶葉待客,卻是沾了費家「皇商」的光。
商人雖然地位低下,處於末流,但是「皇商」畢竟不同。這世間最尊貴的存在莫過於天子,天子所屬的皇族自然是人間第一等,但凡能沐浴到一點點「皇恩」的,都能與眾不同,雞犬升天。
皇商,「皇」之一字在前,就連普通的官吏都得小心對待,不敢輕易得罪。皇商之家因為日常經手的大宗買賣都是進貢的御用製品,但凡手指縫裡漏下一點什麼,他們平時日常所用也能沾沾光,感受一下「御用之品」的高級享受是什麼滋味。
這是獨屬於皇商的特權,是皇帝都默許的。
當然,皇商也不敢囂張,他們當然會把最極品的物品進貢,自己所用的怎麼都得要降一個等次,如果他們敢說自家和皇帝用同樣的東西,那真是給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就算如此,皇商之家見識、使用、品嚐過的好東西,也確實比普通官吏之家要好的多。
「皇商」二字,簡單明瞭,可附帶的價值,才是費明蘭所看重與不捨得放棄的最根本所在。
現在費家孤兒寡母的,如果再丟了「皇商」資格,偌大家產真的就只能任人宰割侵吞,父親一輩子的心血都會付諸東流了。
立夏為客人敬上了獅峰明前茶,然後悄聲退步到一邊,靜立著伺候,行動舉止間大方得體,一看就訓練有素,教養良好。
由下僕而觀主人,便可得知一二。
青衣布袍的青年面帶微笑,目光卻謹肅,冷眼旁觀著費家的一切。
費明德好男色,第一印象就極差。
費家主母膽小怯懦,柔弱可憐,這種女人沒有主見,很難自己支撐起後宅,更別提支撐一個家族。
而在路上聽到的費明蕙訂婚事件起始經過,更是讓青年皺眉,怎麼看都覺得費家有愧皇商名號,做起事來毫無教養,有失體統,亂七八糟。
這種人家,怎堪良配?
這種糟糕的心情,一直到親眼見到費明蘭,才略微有了改觀。
費忠貴的口碑不錯,費明蘭如果得了他的親自教養,得了他的衣缽,或許還有可為之處?
或許青年的目光太過審慎苛刻了,費明蘭感覺到了異樣,心底微微詫異,既害羞,又有點不悅。
就算他是美男子,也不能如此盯著一個女子瞧個沒完吧?
又不是相親!
她在一邊陪坐下,喝了口茶水,強作鎮靜地問道:「還不知客人貴姓大名?」
紫色錦袍少年道:「在下原四。他嘛,是我的三哥。」
費明蘭點點頭,「原來是原三公子和四公子。」
她面上平靜依舊,可是在聽到「原」字時,心頭卻卜通卜通巨跳。
難道是當今第一世家,那個傳說中的「原家」?
他們出手闊綽,用五萬兩銀子買一盆花,他們衣著珍貴罕見,氣質華貴難言,這種種跡象無不證明著費明蘭所猜測的一點不假。
說起來,原家的主母也姓鄭,和費明蘭的母親同出鄭氏一族,只是原家主母乃鄭氏的嫡系貴小姐,和當今太后乃同胞親姊妹,費家主母卻不過是鄭氏旁系遠堂親而已,家境只是小富,和嫡系鄭氏的太后娘家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費忠貴以微末商人之身,能娶到出身鄭氏旁系的費鄭氏,算是幸運,但並非不可思議。倒是他之後用盡各種巴結方式孝敬鄭氏嫡系,得到了皇商資格,才算是真正沾了鄭家的光。
原三,原四,難道就是原家嫡系的三公子和四公子?
費明蘭的心怦怦跳,又舉起細瓷茶杯抿了口茶水,纖細修長的手指卻不由得捏緊了杯下的小托盤。
就在這時,一直昏睡的費明德醒了。他呻吟了一聲,扭頭就看到青衣青年正身姿端正地坐在窗下,姿態優雅地品茗,容顏無瑕,氣質如玉,春日的午後微光輕輕灑落在他身上,如同為他鍍了一層光暈,如夢似幻。
費明德不由呢喃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盼發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
他的聲音並不算小,內室的幾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費明蘭不由得想翻白眼,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哥哥很有問題,今天才知道何止是有問題,根本是腦袋不正常!
原四──原平之卻笑嘻嘻地對三哥一抬下巴,說:「其實這呆子眼光很不錯嘛,棄我不顧,居然一眼就看出三哥才是真正的美人,慧眼啊,慧眼!」
青年瞪了他一眼,原平之卻依然笑嘻嘻的,看起來心情很愉快。
以往原平之身邊的人都誇獎原家四公子好相貌,是第一等,其實在他眼裡,他的三哥原治之比他俊秀多了,只是原治之太會隱藏自己,平常不是青衣就是藍袍,素淡得惱人,白白浪費了天賜的容顏。
這時費明德的丫鬟熬了藥,膽戰心驚地端著進來,先向費明蘭屈膝施禮,喊了聲:「大小姐。」
費明蘭點了點頭,走到費明德的床前,吩咐洗硯把他扶坐起來,背後墊上靠枕,方對丫鬟道:「喂少爺喝藥吧,小心別燙著。」
她又轉頭對費明德道:「哥哥,感覺好些了嗎?」
費明德看看嫡妹,再看看床前伺候的婢僕,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前的狀況,略有點羞赧地對妹妹笑了笑,「無礙的。」
費明德的生母是費鄭氏最漂亮的陪嫁侍女,他和庶妹的外貌都肖似生母,也是極為俊美,再加上他長年在室內讀書,少曬陽光,皮膚白皙,更顯得眉目如畫,十足的江南清秀斯文書生模樣。
他的外形頗佳,這也是原平之他們受了調戲之後卻沒有太過發怒的原因,否則按照原平之的少爺脾氣,費明德不死也重傷了。
費明蘭道:「那就先把藥喝了吧。」
雖然兄長看起來無恙,但是畢竟昏迷了一會兒,大夫也開了藥,還是喝了放心點。
費明德先扭頭看了看原治之和原平之,對他們笑笑,才接過丫鬟手中溫熱的藥碗,一飲而盡。
丫鬟又急忙遞上換口味的果脯,卻被他一手推開,轉而又對原治之笑,說:「我不愛吃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
原平之噗哧笑了出來,對小丫鬟招招手,「他不吃,我吃。」
小丫鬟看向費明蘭,費明蘭笑道:「這是家母親手醃製的果脯,如若公子不嫌棄,就請嘗嘗吧。」
原平之嘗了一枚醃製的冰糖紫蘇梅,讚道:「嗯嗯,不錯,很爽口。」
「您若是喜歡,家裡還有不少,可送您一些。」費明蘭發現原四公子雖然外表華麗,形似紈褲,實則喜怒皆形於色,而且喜食甜食,明明還一副小孩子性格,十分可愛,於是她悄悄吩咐了立春,一會兒記得多送些各種果脯讓原四公子帶回去享用。
她母親親手醃製的果脯,都是挑選當季新鮮水果,傭人再精心挑撿,沒有一枚壞果子,用料講究,醃製過程也細緻耐心,這樣的吃食送出去,費明蘭很放心。
給達官貴人送禮非常講究,一般不會送吃食,萬一吃壞了肚子,吃出個什麼好歹,不是送禮之人能擔待得起的。
費明蘭敢贈送吃食,倒讓原治之多看了她兩眼,這名女子確實膽大敢為,難怪養盆蘭花也能賣出天價。
原平之吃了兩枚梅子,便用丫鬟遞上的溫熱手帕擦了手,看向費明蘭,說起了正事,「蘭花花期短暫,不知道『素心如雪』快馬加鞭送到京城,是否還來得及賞花?」
費明蘭皺了皺眉,蘭花花期一般在十天左右,如果培育得好,或許能多開兩天,那也已經是極限。「素心如雪」開花已經七天,從余姚到金陵,如果一路走官道,晝夜不停,或許還能趕得及。
她點了點頭,「如果途中不停歇,換馬不換人,應該還能預留一兩天花期。」
原平之「嗯」了一聲,用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然後站起身道:「那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去交接吧,我要親自帶花回京!」
余姚縣客棧,甲字一號房。
原平之懶洋洋地歪在床榻上,看著桌子上的那盆蘭花,嘖嘖稱奇:「當初聽說有人培植出了荷瓣素心蘭,荷素蘭雖然希罕,但並非僅見,我還不以為奇,如今見了才知真有如此巧奪天工之名蘭。」
原治之坐在桌旁的靠背椅上,同樣欣賞著桌子上的「素心如雪」,點點頭,道:「也難怪她以此為傲,培植出如此名品,三分心血,七分運氣。」
這並非是說費明蘭沒有費心血,而是讚歎她命格好,走時運。
但凡培育過名品珍寶的人都明白,那些不世出的稀世珍寶,真的只能靠運氣獲得,努力和心血只是基本功而已。
有人可能花費一輩子心血,也未必能培植出一盆極品蘭花。
素心如雪,恰如其名。
這是一盆由四株荷瓣蘭的苗木組成的蘭花盆景,其中兩株開了花,而且居然同樣都是花開並蒂,也就是一梗雙花,而最稀奇的是這四朵花都是素心,純淨如洗,潔白如雪。
蘭花與蕙花的最大區別,就是蘭花是一梗一朵花,蕙花卻是一梗多花,一般都有六七朵不定。
物以稀為貴,蘭花一梗一花,香味卻又比蕙花悠遠幽沁,清雅含蓄,素有「香祖」、「國香」、「王者香」、「天下第一香」的極品美譽,所以真正懂蘭愛蘭的人,從來不會把蘭、蕙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