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少女立刻忘記了蘭花,都留露出關注這件新消息的神情。
費明蘭怔了一下,沒想到姜淑荷這麼突然轉了話題,她想了想,這才微笑著點頭承認,「是真的,妹妹已經許給刺史家二公子,不久就要大婚。」
群十幾歲的小姑娘互相扭頭看看,交換著「居然真的如此」的奇妙限神。
姜淑梅才十三歲,心眼兒還沒那麼多,心直口快的問出了大傢伙兒的心聲,「明蘭,先前不是給你說的親嗎?而且姊姊還未訂親,怎麼就先輪到了妹妹?更何況刺史家二公子雖然不是嫡長子,但也是嫡次子,怎麼也輪不到明薰做他的正妻吧?」
費明蘭的臉色沉了沉,但也心中無奈,畢竟姜淑梅所說的確是事實一一在世人眼中,費家不過是一介不入流的商人,就算是余姚縣首富又如何?還是無法和官家公子相匹配。
余姚縣屬於會稽郡,會稽郡又屬於揚州,揚州最高軍政長官就是揚州刺史,比會稽郡太守的級別足足高了四級,就算是姜家姊妹許配給刺史家,那也是高攀了,更別提費明蘭這種商戶女子了。
天下百姓並非人人平等,生下來就分了三六九等,那些戲子、娼妓、媒婆、盜竊、走卒等下九流且不提,在良民之中,土農工商,商人便屬於最沒有社會地位的那一類人。
費明蘭的父親費忠貴靠賣鹽發家,會稽郡中余暨、餘杭、余姚三縣,大概都與鹽業有關。
費忠貴是個天生的商人,眼光獨到,手段利落果斷,短短二十年就成為余姚縣最大的鹽商。又因為他娶的妻子出自鄭氏,乃當今皇上的母系一族,雖然只是個關係巰遠的偏房幼女,但是費忠貴會巴結孝敬,不知如何與鄭氏嫡系一脈攀上了關係,他也因此從普通商人一躍成為了皇商。
費明蘭是因為有皇商之女的身份,才能與姜家姊妹、童茹芸這些官家小姐有了來往,成為閨中好友。
只是,費忠貴因為長年辛苦,年初正月裡忽然就病逝了,費家少了當家支柱,一下子就陷入了各種麻煩之中。
再加上當今皇帝登基之後一直打壓母系外戚,鄭氏勢力已經大不如前,費家最大的靠山不再牢靠,到得今年,甚至連皇商的地位也有些搖搖欲墜。
費明蘭的兄長與妹妹都是庶出,她的母親又是個不喜俗務的嬌弱女子,費家的族親也紛紛上門佔便宜,費明蘭父喪孝期還未結束,就己經一個頭兩個大,焦頭爛額又無處訴說。
費氏蘭苑原本是因為費明蘭的母親喜愛蘭花,費忠貴為妻子特意建的,費明蘭從小浸浮其中,學得了一手高超的養蘭本領,為討母親歡喜,她把蘭苑越建越好,逐漸成了余姚縣的名園。
短年花期,都有許多名流人士想進費氏蘭苑觀賞,費忠貴為了建立人脈關係,就開放了蘭苑,短年的蘭花花會於是成了慣例。
姜家姊妹看不慣費明蘭進園收費的作風,更覺得她賣蘭有辱斯文,卻全然不知費明蘭為了維持偌大家庭開銷所付出的辛勞,以及想保住皇商資格所需要的巨額上供。
為了保住皇商的資格,費家不僅每年要給鄭氏嫡系十萬兩白銀,還要給揚州刺史、會稽郡太守、余姚縣令各個層面的官員不同數額的孝敬。
如果皇商資格不保,那麼費忠貴一輩子嘔心瀝血積攢下的家產,恐怕都會被別人搶去。
費忠貴有兩個弟弟,一個嫡親的二弟,一個庶出的三弟。但費忠貴卻沒有嫡子,只有費明蘭這一個嫡女,還有一個婢女所生的庶長子費明德,以及費明德一母同胞的庶女費明薰。
費忠貴的二弟,也就是費明蘭的嫡親二叔費忠良,以婢女生的庶子不算嗣子,沒有繼承權為由,要把自己的嫡出小兒子過繼給費明蘭的母親,想奪取家產的野心再明顯也不過。
更過分的是,費氏族長原本是費明蘭的父親費忠貴,費忠貴一死,族長之權也被費忠良搶去,他又以族長的名義,說費氏蘭苑占的土地原本是費氏的祭田,屬於祀產,如今費忠貴己死,族裡要收回蘭苑所佔土地。
蘭苑的土地,明明是費忠貴當初購買的別家良田,哪裡是什麼費氏祭田?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地侵吞啊!
費家的偌大家產,也許過不到一兩年,就會被費忠良以各種莫須有的名義給蠶食鯨吞殆盡。
費明蘭的庶出兄長費明德是個書獃子,管不了事:母親費鄭氏是嬌弱女子,不問俗事,再加上畢竟是內奼女子,說話也沒有份量:庶出的妹妹費明薰就更別提了。
而費明蘭的二叔費忠良考上了舉人,成了舉人老爺,算是半個官身,在官場上也說得上話,再加上費忠貴人死茶涼,費明蘭真是舉目無依,滿心蒼涼。
她生平只恨自己為什麼不是男子,要不然又怎麼會被二叔欺負至此,毫無反抗之力。
一叔一句「女兒早晚要出嫁,是別家的人,管不得費家的家事。」就把她堵得說不出話。
而這些苦楚,費明蘭又無法向她這些所謂的閨中好友傾訴,說了也只會惹別人笑話。
人們樂意錦上添花,卻少有願意雪中送炭的。更何況費家的家產之爭,外人確實也難以插手。
至於費明薰的婚事,其中的確有些無法讓外人知道的隱情,更是一言難盡。
因此面對姜淑梅的質問,費明蘭思考了一下,才淡笑著道:「這是兩家長輩議定了的婚事,必是良緣。」
姜淑荷不屑地扁了扁嘴,道:「你然也太好性子了,我是最看不過你家二小姐那一副隨時隨地楚楚可憐、恨不得風吹就倒的樣子,好好走路好好說話都不會,扭捏給誰看呢?」
姜淑梅眨了眨眼,配合姊姊略帶嘲諷地笑道:「自然是給那些憐香惜玉的公子看的,不然刺史家二公子怎麼會選中她呢?連替父親服喪守孝也不顧了,趕著要嫁人呢!」
童茹芸和費明蘭的私交更好些,她雖然不太清楚這柱婚事有什麼蹊蹺內幕,但總覺得是自家姊妹受了委屈,便用手帕掩著嘴角,輕笑道:「說起這個呀,我倒想起了豫章黃先生在『書幽芳亭記』裡寫的幾句話:『然蘭薰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別之』」
姜淑梅立即快嘴接道:「『一干一花而香有餘者蘭,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遠不如蘭也。」
花廳裡的少女都是各家的嫡女,自然不喜那些妾生的庶女姊妹,所以自然而然地與費明蘭同仇敵愾,敵視費明薰。
她們巧用古人區別「蘭」與「薰」的差異,諷刺「明薰」不如「明蘭」。
在孫行人眼裡,蘭花與薰花看起來相差不多,葉形相似,花朵彷彿,香氣也有些雷同,但是在真正講究的鑒賞家眼中,薰花多而俗,蘭花少而雅,所謂「蓋蘭似君子,薰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薰而一蘭也悔」。
費明蘭尷尬地笑笑,不好搭話。
她其實並沒有如外人想像的那般討厭費明薰。
費明薰自幼體弱,所以一舉一動難免弱不禁風,她的性子比起堅強硬氣的費明蘭要嬌軟許多,向來唯父命、兄命是從,喜愛風花雪月,不愛談論錢幣俗物,倒比費明蘭更像費鄭氏的嫡親女兒。
費鄭氏確實是想把費明蘭嫁入刺史府,即使她再不通俗務,畢竟跟著丈夫費忠貴這麼多年,多少也知道商人受官吏欺壓搜刮的苦悶。官夫人比起富太太,那地位不知高了多少,哪裡還會怕被二叔搶奪財產?
本來在孝期議親不合禮儀,但是費忠貴死得倉卒,許多後事沒有安排妥當,費鄭氏實在擔心費家的未來,加上也急著想藉著替女兒說親,幫自家找個新的靠山,於是匆匆便先議定好了親事,等費明蘭服完了二十七個月的孝期再出嫁,這安排也是挺妥當的。
今年費明蘭精心培育的「素心如雪」第一次開了花,驚艷全城,費鄭氏趁機提前邀請了一些青年才俊來賞花,順便想拉攏一下刺史府的二公子。
哪裡知道,刺史府的二公子周孝光來是來了,卻不知道怎麼闖入了後宅,正巧費明薰在內宅小湖邊休憩,發現陌生男子闖入,驚嚇之下失足落水,周孝光勇救落水美人,兩人肌膚相貼,手足相纏,頭髮交織,費明薰的閨譽等於毀於一旦了。
費明薰是個楚楚可憐的小美人,再加上落水之後更加顯得蒼白嬌弱,秋水明眸中淚光點點,欲哭強忍的模樣讓周孝光憐香惜玉之心大動,衝動之下竟然又抱緊了她。
這下費明蕙如果再不能嫁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條了。
費明薰的同母兄長費明德也知道自己庶出的妹妹實在不夠資格做周孝光的嫡妻,便婉轉相告即使做妾也可,反正周孝光是一定要對妹妹負責的。
萬幸周孝光是個情深意重的「好男人」,當即允諾發誓不介意費明薰的出身,願意求娶她為正妻。
反正週二公子不是家中的嫡長子,沒有太重的家庭壓力,周家父母見他態度堅決,甚至絕食抗議,也只好答應了這門親事。
刺史周大人原本是想讓二兒子娶費明蘭的,他也眼饞費忠貴死後留下的巨額財產,但又顧著官聲,不好做破門搶財的「貪官」,便想著怎麼也要錯著聯姻搶一部分過來。
如今兒子不爭氣,偏偏看中了費家的庶女,周大人皺著眉頭應下了,實屬於「沒魚,蝦也可」的無奈讓步。
反正不管費家嫁哪個女兒,周大人都是要讓費家出一大筆嫁妝的,否則,也配不上他堂堂官家公子不是?
費明蘭的奶娘王嬤嬤對這件事大為惱恨,私下咬牙切齒地對費明蘭嘀咕:「怎麼就那麼湊巧遇到,又湊巧落水?一年到頭在湖邊玩也沒見她失足過,偏偏周公子來了,她就落水了!身邊服侍的傭人都死了嗎?還不知道那小浪蹄子耍了什麼花招呢!少爺也跟著湊熱鬧。哇恐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嫁不出去似的,搶著把周公子許給那小蹄子,卻把小姐您置之不顧。枉費太太自幼疼他,小姐向來尊敬他,他還不是和自己妹妹近?我就說,不是一個娘生的就是親不了,怎麼養也養不熟,根本就是兩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費明蘭又能說什麼呢?唯有苦笑而己。
她從來不願意把自家的兄妹往壞處想,畢竟他們也才兄妹三人,如果再不團結,那費家就真的要完蛋了。
可是這次的刺史公子訂婚事件,著實打擊了費明蘭,再加上二叔鬧的那種種事情,讓她最近一直心情鬱鬱寡歡。
不過她向來不是個肯認輸的姑娘,更沒有非周公子不嫁的念頭,既然與周孝光無緣,她就索性大方地祝福明薰了。
她相信自己自有姻緣在,就算嫁不進官家,只要找個品德好的丈夫,也未嘗不是幸事?
她相信父親自幼對她的教導:「要學會自己掌握幸福,不要依賴他人。」
費忠貴是個開明的商人,從來不以那些三從四德的古板教條來教育自己偏寵的嫡女,他教育她識字讀書,教育她理財打算盤,教育她學會思考獨寸自主,更教育她如何應對世事。
費忠貴生前最大的遺憾,和費明蘭的生平恨事一樣,都是感慨為何如此心性的費明蘭不是男兒呢?
花廳中的少女們,由費明薰的婚事談起了閨中女兒們的嫁娶之事,有幾分遮遮掩掩的害羞,但更難掩興奮雀躍,畢竟她們大都己到了春情萌動的豆蔻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