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希林政局丕變。
原先於朝廷中權傾一方的蘭台令自中央被調派地方,任一品巡察使,御賜尚方寶劍,享有先斬後奏之權力。
有人說,此乃代表女王巡察四方,為至高無上之榮耀。
也有人說,此為明升暗貶之舉,女王將蘭台令逐出中央,目的在削減其逐漸壯大的勢力。
無論如何,少了無名這頭精明冷厲的「狼王」,中央朝廷之情勢大見緩和,官員談笑風生,不再人人自危。
當然,這其中也有感到不滿的人士,但他們不動聲色地蝥伏,伺機而動。
如此經過一月,這日,天候冰涼,冷風瑟瑟,頗有入冬之寒意,暮色降了,四方宮門正準備關閉,忽地有使者快馬加鞭奔來,要求面見聖上。
無名叛亂了!
這消息,由地方傳回中央,如野火燎原,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宮廷上下,權貴大臣一時都不敢相信。
奇怪的是,素來處事明快果斷的女王此刻卻毫無動靜,既不召見群臣,也不與心腹密議,聽說她接到奏書後,便一個人關進御書房裡,屏退左右,不許任何人打擾。
沒有人知道她怎麼了,這使得朝廷更加人心惶惶,紛擾不安——
***
御書房內,清幽冷寂,銅爐裡燒著薰香,淡淡地繚繞一室。
但真雅嗅到的不是清香,而是一股風雨欲來的悚慄之味。她握著地方官吏奉上的奏摺,裡頭還夾著一紙檄文,是那名官吏所抄錄的,據說是由無名親自執筆的」討伐女王檄書」。
文章寫得洋洋灑灑,細數他起兵聲討的緣由,並一一條列女王的罪狀。
真雅細讀他條列的罪狀,主要有三大點:
其一、趁亂竊國,不忠不義。這是說當年她父親靖平王便是以卑鄙的手段竊奪王位,如今由他這位申允太子的血脈來為親生父親討回公道,實屬名正言順。
其二、獨攬王權,蔑視貴族。自她登基後,為求集中王權,以各種方式明裡暗裡打擊貴族勢力,倒行逆施之舉,令人髮指!
其三、寵幸私臣,穢亂朝綱。暗示她私寵某臣,造成兵部勢力於朝廷內獨大,國家軍權落入一氏一族手中。百姓安危堪慮。
「寫得很好,寫得真好。」真雅低語,眼眸酸澀,目光迷離。
好的不在於他的文筆,而在於他所指出的罪狀,巧妙地避開她的政績,由繼承王統的正當與否切入,並且煽動貴族對她的不滿,如此一來,即便他們不與他聯合,也很有可能袖手旁觀,坐視他起兵興亂,給予她這個」自以為是」的女王重重一擊。
光看這篇檄文,便知他對國內政局自有一番透澈的觀察,容或理由有些牽強,但絕對懂得煽惑人心,看來確是有備而來。
只是,會有多少人響應他呢?
朝中親近他的大臣,以及那些對她改革稅制不滿的大小貴族,他們都會與他站在同一邊嗎?
此次叛變,她或能清楚地辨明,誰野心勃勃,誰密謀叛逆,誰對她這個女王心存不服。
她能知道,誰對她是真心地付出忠誠,誰只是敷衍虛偽。
最重要的,她能看清他……
***
「你終究還是決定這麼做嗎?」她喃喃,心痛著,孕育已久的淚一滴滴墜落,濕透了奏書,墨黑的字跡暈開,模糊了。
她模糊地看著那模糊的白紙黑字,試著從那文字裡看透他的心,他究竟想些什麼,欲做些什麼?
「你真的要……這樣對我嗎?」
叛變!多麼強烈的字眼,多麼令她驚懼的行動!
她顫慄著,淚水如潮流溢,自從坐上王座那天起,她便告誡自己,從此以後,她不會哭泣,她會堅強,堅強地守著這孤寂的王座。
身為王,便注定了孤獨,而以紅妝之身成王,更加淒清寂寞。
多少男人等著看她笑話,他們懷疑她纖細的肩膀是否能撐起這個國家,暗地裡等著她由雲端墜落。
而她戰戰兢兢,七年來,不敢有一日偷懶,勤奮誠懇,為家國百姓奮鬥。
她做的還不夠多嗎?不夠好嗎?
「無名,無名……」她聲聲呼喚,心碎的、徬惶的,多想見他啊!見到他,問他一聲,他的心意究竟如何?
他怨她嗎?恨她嗎?這檄文上的字字句句,是對她最嚴厲的指責嗎?
「我不想你恨我……」她哽咽著,終於忍不住哭了,細微的啜泣聲,每一聲都是強忍,每一聲都不敢有蠶屈。
她不委屈,只是有點遺憾,為何這條路,非得走得如此孤單?為何她身邊,不能有心愛的人相陪?
為什麼?
「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卻總是不能……」她抽噎著,淚珠如流星紛然飛墜,心口痛得難以呼吸。「我愛你,我是愛你的,真的很愛你……」
這話,她還有機會親口告訴他嗎?
***
無名舉兵叛變,起初各方並不看好,貴族們雖是對女王近年針對他們的削權政策有所不滿,蠢蠢欲動,但有鑒於國家承平,百姓怕是不欲生亂,因此都暫且袖手旁觀。
直到無名連戰皆捷,攻下十數座城池,就連曹承熙親自領兵,也拿他無法,貴族們及眾多地方勢力方才大喜,紛紛號召響應。
一時之間,風起雲湧,國內局勢動盪不安。
這日,開陽的醫館頗為熱鬧,人潮川流不息,鄉民們看病之餘,也放開嗓門閒聊,議論起國家未來。
采荷旁聽鄉里民眾討論,亦頗為憂心,尋了個機會,端茶給夫君,順便悄悄問他。
「依你看,情勢會如何演變?陛下能順利平亂嗎?」
開陽沒立刻回答,接過茶盞,深思地啜飲,好一會兒,才悠悠揚嗓。「我早勸過真雅,不能留那人在身邊。這七年來,徒然令他壯大勢力,如今要剪除,怕是沒那麼容易。」
「你的意思是那個無名有可能推翻女王陛下嗎?」采荷蹙眉,極是憂慮。
開陽搖搖頭,握住愛妻柔荑。「別擔心,我王妹不是省油的燈,不會輕易拱手讓出江山的,只須給她時間,她必能籌謀出萬全之策。」
「可連曹承熙都打不過無名,對方看來也是用兵的奇才啊!」采荷依然無法釋陵。
開陽微微一笑。「他只是暫時取得了先機,再加上善於耍小聰明而已。若論用兵之道,有誰及得上我王妹?莫忘了她可是希林的女武神。」
「是啊,她是女武神,可如今她已是一國主君,難道還能夠離開朝廷,御駕親征嗎?」
「這個嘛……」
「陛下意欲御駕親征?!」
是夜,德芬公主一家人蒙聖上急召回宮,經過數日奔波,總算風塵僕僕地趕到,德芬尚來不及休息緩口氣,便直接進御書房面聖。
姊妹分別多年,再度相見,雙方都有些激動,一陣寒暄問候後,德芬不免提起這次無名之亂,真雅亦表明立場。
「陛下,萬萬不可!」德芬直覺便想勸阻王姊。「這太危險了!雖說您之前曾是希林的女武神,於戰場上百戰百勝,但今非昔比,如今您已是一國之君,該當保重玉體,萬萬不可冒生命危險啊!」
「朕明白的。」真雅淡淡微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你和大臣們的顧慮,我都明白,但我已經決定了。」
「陛下,您……」
「叫我姊姊吧!」
「什麼?」德芬一愣。
「我喜歡聽你喚我姊姊。」真雅柔聲低語。
德芬怔忡,望著王姊唇畔近乎溫柔的笑意,她很少這麼笑的,印象中她總是冰凝著容顏,神情如霜。
「可是,您是這個國家的王……」而即便她身為王妹,亦不該僭越禮數。
「德芬,你不肯叫我嗎?」真雅斂了笑意,水眸似是瀲濫著憂傷。
德芬心弦一緊,驀地衝口而出。「姊姊!」
真雅聽她這麼喊,櫻唇淺勾,又笑了,可迷濛的眼裡,卻似含著淚。「妹妹,我之所以召你回宮,其實是有事相商。」
「什麼事?」
「在我御駕親征這段期間,要勞煩你監國了。」
這點,從真雅透露親征之意,德芬便猜到了,但她看著王姊憂鬱的神色,直覺還有下文。
「姊姊,你該不會……」
「若是我不幸於戰場上身亡,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果然!
***
德芬惶然,霎時心亂如麻。「姊姊千萬別這麼說,你不會死的,定會凱旋歸來,我相信你——」
「妹妹。」真雅幽幽地打斷她。「你知道無名為何起兵反我嗎?」
她一愣,半晌,搖頭。
真雅又淡淡一笑,斂眸,凝睇案上燭盞,她盯著明滅不定的燭火,彷彿透過這朦朧火光,看著某個人。
某個在遠方的人,而她,不由自主地牽掛著。
不知怎地,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德夯覺得自己有點心疼。
「他是為了證明自己對我的愛。」許久,真雅終於沙啞地落下一句。
德芬震撼。「姊姊,我不懂。」
真雅望向妹妹,微笑迷離,跟著輕敵雙唇,悠悠然地訴說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當德芬聽罷了,也不禁怔怔地流下一顆珠淚。
「怎麼辦呢?姊姊。」她啞聲問。
真雅輕輕歎息。「我只知道,如果有來世,我希望能還他這份情。」
所以這回她決意御駕親征,投身戰場,便是為了還他一份真情嗎?
德芬心痛不已,顫抖地握住王姊的手。
「我對不起你。」真雅低語。
而她注意到素來冷靜自持的王姊,眼眸竟一點一點地染紅。
「別擔心,姊姊,我可以的!」她急切地保證,不忍看姊姊種傷。」有黑玄陪我,我不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謝謝你,德芬,謝謝。」真雅顫聲道謝,聽得出心緒激昂,她展臂輕擁妹妹,相互依偎。
這是姊妹倆長大後初次的擁抱,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
***
女王御駕親征後,戰局起了變化。
她素來得民心,又於戰場上威風凜凜,善於戰術運用,不僅百姓愛戴她,士兵們也多數不願與她為敵,她所到之處,風行草偃,甚至有人主動開城投降。
這可嚇壞了一干乘機作亂的大小貴族,有人棄械臣服,有些骨子較硬的,奮力抵抗,但終究也抵不過王師橫掃千軍的威力,於是落荒而逃,有些在途中戰死了,有些則成功逃過包圍,集結於無名的麾下。
無名將這些人全數收攬,聚於一座邊城內,此城向為希林邊防之重鎮,居高臨下,護城河環繞,有地勢之利,城內囤兵存糧,即便遭外界隔離,亦能獨力支持一年之久。
只要躲進這座城內,便有救了,眾人皆如是想。
真雅當煞也明白這些人的想法,一句之後,她率軍兵臨城下,佈局妥善,準備進行一場慘烈的攻城戰。
誰知她圍城不過兩日,連地道都還未挖掘開,無名竟命人開城門,一馬當先率領一隊騎兵殺出來。
後世史官評論此戰役時,每每大惑不解,不明白自開戰以來用兵犀利精湛、屢屢攻城掠地的無名怎會忽然腦筋打結,行此送死之舉?分析他心理,約莫是覺得大勢已去,再加上與屬下激烈爭論,一時熱血沖腦,這才豁出去放手一搏。
這決策實在太魯莽,若是他能耐住性子,堅定守城,只要能撐得數日,自然能候得友軍來援,說不定還能前後夾攻女王大軍,勝負如何尚未可知。
只可惜,將帥一個錯誤指示便能決定一場戰役之成敗,由無名下令開城門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那天,天候有些不穩定,大霧茫茫,視線不佳。
無名奮勇當先,武力超群,手持雙刀,猶如旋風掃落葉,凡近身者殺無赦,猶如索命的鬼魅,眾士兵見狀皆是畏懼惶陳。
漸漸地,他殺出一條血路,逐步接近女王的戰車。
那時,濃霧蔽目,將帥兵卒們殺紅了眼,一時也看不清狀況,只知女王似乎與無名正面交鋒了,雙方打鬥熱酣,毫不留情。
跟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現場更是混亂,直過了將近半個時辰,曹承熙方才穩住大軍陣形,狂風止歇,濃霧亦逐漸散去,戰士們回過神,只見屍橫遍野,血跡斑斑。
城牆高處,豎起了白旗,躲在城內的貴族們,認命投降了。
王師勝了!
***
眾將士們頓時熱血沸騰,興奮歡呼,聲浪席捲邊城內外,當他們稍稍冷靜下來時,卻赫然驚覺,女王不見了,女王陛下呢?還有叛軍首領無名呢?
兩人雙雙失蹤,曹承熙親自率領一隊兵馬,於附近細細搜尋,費了數個日夜,仍是毫無所獲。
有人說,邊城外數里有一處陡峭的山崖,女王與無名怕是於濃霧中戰鬥,不慎失足,雙雙跌落。
有人說,說不定無名挾持女王作為人質,闖過邊關,逃難至異國了。
也有人說,那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實在太詭譎,莫非是上天不忍女武種於凡間受苦,接回他珍愛的女兒?
眾說紛紜,到最後連神鬼之說都傳開,流言沸沸揚揚,但無論如何,真雅與無名自此下落不明,負責監國的德芬公主也遵從女王詔令,繼承王位。
她登基為王后,首先肅清此次參與叛亂的所有貴族及官員,罪行重者斬首示眾,罪輕者流放邊疆,原本叛國謀逆當連誅九族,但德芬以自己甫繼王位為由,大赦天下,只對實際主事者問罪,罪不及妻孥,此舉頗有安撫人心之效,民心歸附,國內動盪的局勢因而能盡遠穩定。
另外,她亦趁此良機,褫奪叛亂貴族的爵銜與領地,其殘餘兵力盡皆收歸中央,中央軍容壯盛,王權愈加穩固。
最後,她更頒布減稅令,免除百姓一年的稅賦,以便同心協力,重建於戰火中遭受破壞的家園。
此令一出,百姓感激不盡,頻呼聖恩浩蕩。
於此同時,民間開始流傳一首歌謠,歌詞內容正是多年以前,德芬以天女的身份祭天時,上天頒下的種詔——
若達天命,國運難繼。
德行芬芳,流傳百世。
百姓們恍然大悟,原來德芬果真是上天屬意的王者,凡人是違抗不過種意的,開陽也好,真雅也罷,領受天命的人,方能得天下!
黎民全心敬服,貴族不敢妄動,朝廷大臣唯有更加盡忠職守,鞠躬盡瘁,跟隨這天命所繫之女王。
希林國史,至此又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