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藥劫 第一章
    當年「仁永堂」的老當家,正在替獨子尋找一門好姻緣時,耳聞縣太爺府上有一千金,娉婷窈窕、知書達禮,追求者眾,不由得動了念頭,想要見上一面,看看傳言是真是假。

    然而好人家的姑娘家鮮少拋頭露面,平白無故上門求見又過於冒昧……最後老當家四處打聽,好不容易得知每月初一,姑娘都會到附近一間寺廟替雙親祈福。他便帶著僕人挑同一日,大清早地前往該寺內埋伏等待,就為了看她一眼,監定一下她有無當自家媳婦的資格。

    結果如何,自然不必再說明。

    非常中意丁陳氏的「仁永堂」老當家,回到京城後,迅速聘請最負盛名的厲害媒婆,到丁陳府上去提親。

    儘管最初縣太爺聽見前來提親的人家,不過是個經商的大戶人家,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官宦人家眼中,實在沒啥吸引力,而顯得興趣缺缺。

    但多虧了媒婆舌粲蓮花的一張嘴,與媲美鱉精咬死不放的纏功夫,再堆疊上「仁永堂」老當家,執意非替兒子訂下這門好親事不可的決心——等同送給媒婆的特大號紅包,和送給親家的幾牛車都裝不完的聘金——終獲縣太爺的首肯,點頭同意了這樁喜事。

    丁陳氏還記得爹在接受這門婚事之後,告知她這件事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堂堂縣府千金嫁入商賈之家,論家世門風,這樁婚事似是委屈你了。但仁永一家做的是藥材買賣,倒也是懸壺濟世的良善人家。況且對方可是京城第一藥鋪,也等於是天下第一大藥鋪,衣食無憂,絕對比爹這個窮縣治能供你的日子寬裕得多了。這麼一想,咱兩家也稱得上是門當戶對,你說是嗎?」

    丁陳氏曉得爹的這句話,無非是要求得自己的心安,而不是真想詢問她的意願,故以「女兒一切聽從爹的安排」作為回答——事實上,她也只能這麼回答。

    自古以來,出嫁前的女子在家從父,以父為天,凡事有爹爹作主,根本沒有她能置喙的餘地。要是她對爹的安排有何不滿,一旦傳了出去,就會成為他人口中挑三揀四、不識好歹的壞女兒、驕縱成性的嬌嬌女。

    至於娘則是在她的婚事決定後,萬般交代她道——

    「不管你爹替你結的這門親,是好或壞,你都要認了。這就是你的命,咱們女人家只有逆來順受的分,不要以為自己多讀了點經書,就能像父兄那樣有所作為。」

    娘向來是反對她習字讀書的,總認為姑娘家不需要學會那些,日子照樣能過下去,反倒是一些姑娘家肚子裡多了點墨水,便眼高於頂、忘了女子本分,最要不得。

    但是娘的顧忌是多慮了,家傳的嚴格門風,早已經讓天性恭順的丁陳氏,養成順勢而為、絕不逆勢而走的習性。即使讀了點書也沒膽子與父兄唱反調,遑論忤逆尊長。

    幸好祖上有德,多所庇蔭,丁陳氏嫁入仁永家之後,夫婿對她疼愛有加,與公婆也相處融洽。搬至京城住的日子,也如爹爹所預言,過得相當優渥富裕、順順心心。

    不過最令旁人羨慕的是,她嫁入仁永家沒兩年,便生下白白胖胖的一對雙生子,順利為家族添丁,達成傳承香火的使命,再無傳宗接代的壓力——真可謂有子萬事足。

    轉眼間。

    幸福的歲月,消磨在相夫教子、伺候公婆與打點家事,這些瑣瑣碎碎、平平凡凡的小小事情上頭。就在她以為這平和、安穩的光景會持續一輩子時……「那件事」就發生了。

    她的心肝寶貝、她心頭的一塊肉就這樣被……

    在她一生當中從未有過這般晴天霹靂、翻天覆地的感受,彷彿一下子由人間墜入了地獄。

    在兒子被人口販子綁走的那十數日間,她日日受著噩夢煎熬,夜夜夢見行蹤不明的愛兒含血噴淚地喚著她,她天天祈求失蹤的吾子能早日平安歸來。

    可是等到長子逢兒真正獲救、回來了,她的苦難並未就此結束——因為她竟然不知道該怎樣再去疼愛這孩子了。

    身為兩個孩子的娘,不管兒子們闖下再大的禍、犯了多嚴重的錯,她都有自信,自己能寬容他、接納他。

    身為兩個孩子的娘,她一直認為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在這個家以溫柔的微笑迎接他們。

    身為兩個孩子的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不偏愛哪一方,給兩個孩子一樣多的關心、一樣多的疼愛。

    誰曉得這些過去理所當然的行為,有一天她竟然再也做不到了。

    縱使她明白發生在逢兒身上的,並不是逢兒的錯……但每每當她望著眼前的孩子時,心頭就會冒出種種「這不是我的逢兒」、「以前我的逢兒不是這樣的」的疙瘩。無論她清了再清、割了再割,這些疙瘩總會在不知不覺中再生、繁殖,長個不停。

    縱使她有心對逢兒露出溫柔的微笑,但她越是「努力」,那笑容總是難掩一絲僵硬。

    縱使她無意偏心於誰,然而當她看到長子逢兒就會覺得滿心痛苦之際,怎能怪她比較想看次子源兒天真無邪的笑容呢?

    她終於懂得,原來自己不是什麼慈母,也不夠堅強,更毫無寬容。

    只是因為以前從未碰過挫折,她才能笑得自然和藹;從未遇上動盪不安,她才不需要站穩腳步;從未遭人指指點點,她才誤以為自己虛懷若谷。

    她好恨,恨那些天外飛來的挫折,恨那些突然找上門的動盪,恨那些無所不在的指指點點,讓她與逢兒間的鴻溝日日加深、月月擴大。

    她好痛苦,因為她再怎樣遮掩,從兒子那雙冰雪聰明的黑瞳裡,她看出了他早已經看穿自己的虛假偽裝——看穿了自己是怎樣失格、差勁的娘。

    她無法原諒自己面對逢兒人生的污點時是這樣的軟弱,無法原諒自己疏遠客套地對待逢兒……卻又無能為力。

    所以,她只能接受一件難以下嚥又不得不吞下去的事實——

    在逢兒被綁架的那一日,自己已經失去了他,永遠地……

    「水之鏡月」之卷 一、

    京城裡有一條特別的街弄,日正當中的時候,冷清荒涼,空蕩寂寥。

    但日落入夜、時辰一到,紅綵燈籠紛紛高掛,就彷彿枯木逢春、春暖花開般,循著燈籠的火光,如撲火飛蛾接踵而至的訪客,立刻將這長不過數百來米的街坊,擠得摩肩擦踵、水洩不通。大街上處處瀰漫著濃濃的胭脂水粉、酒色財氣之味,也盈滿了鶯鶯燕燕攬客的嬌聲與酒肆茶坊裡傳出的靡靡之音。

    這兒,即是京城人戲稱「燈籠巷」——一個專供人尋歡享樂、縱情聲色、百無禁忌的地方。

    「小哥、小哥,來嘛、來嘛,我們『花香齋』的姑娘個個如花似玉,溫柔體己,包君滿意!」

    「漂亮的姑娘都在我們『金寶軒』,我們『金寶軒』內的姑娘環肥燕瘦樣樣有,一定能找到您中意的姑娘,來這兒準沒錯!」

    「喲,俊公子,千萬別聽他們的,甭管是金毛、紅毛還是卷毛兒,無論是您想嚐新鮮的潑辣款,還是找正統的乖巧樣兒,真正上等的好貨色,全讓咱『怡芳館』給收了。沒來過『怡芳館』,您就像是沒來過燈籠巷,萬萬別錯過了!」

    不管你是成群結黨,或是隻身獨闖,也無論你是公子哥兒或販夫走卒,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是行過了冠禮,哪怕是老態龍鍾、齒搖發禿的長者,在這條大街上不出三步必有熱情、積極的招客奴才湊上前,替自家的青樓拉生意;不出五步就會聽到憑欄而坐、花枝招展的姑娘家們,在特製的鏤空窗欞後方朝你揮舞芳巾,聲聲喚相公、滿樓紅袖招——這是此地特有的、也是大夥兒都司空見慣的景象。

    不過,會被這些攬客花招迷惑的,只有看熱鬧的外行人。

    真正懂得門道的行家,都會避開那喧鬧擾攘、多了銅臭少了優雅的一帶,往遠離大街的巷弄裡鑽。

    燈籠巷裡最為馳名的頂尖紅牌、傾國名妓,全藏在迷宮般九拐十八彎的小巷子內,一些外觀仿似深宅大院的屋子裡。

    許多這類講究格調與排場的勾欄院,非熟客不接,非皇親國戚、高官富商進不了門,甚至即使你進了門,從挑姑娘到姑娘陪場的規矩之多,並不亞於大戶人家——其中,百年老店的「珍甄苑」更是個中翹楚。

    「珍甄苑」在花街中的地位,就像是「仁永堂」在藥鋪裡的地位。而且「珍甄苑」還有「仁永堂」所沒有的種種名人傳奇故事。

    裡面最為神秘與眾說紛紜的一則,是歷史比天隼皇朝更悠久的「珍甄苑」,其第一代店東就是天隼皇朝的始皇帝——當然是在他尚未一統天下、登基為帝之前。

    許多人對這說法存疑,認為當時忙著領兵四處征戰的始皇帝,哪有空閒和理由經營什麼妓院?

    但是相信這說法的史學家們,則提出了不同的見解。

    在兵荒馬亂的那個年代,想要蒐集各敵對陣營的情報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假使在天下第一大城擁有一處眾人樂於上門尋歡解悶、卸下心防、大開話匣子的場子,等於是免費的情報源源不絕地自動送上門。

    又有什麼比解語體己、貌美如花的姑娘家們所組成的溫柔鄉,更能讓戰場上驍勇善戰的猛漢,或官場上工於心計的大小文官們,短暫忘卻利益得失、在歌舞昇平的幻界裡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能領先敵人一步獲得情報,或許就是始皇帝能打遍天下無敵手,戰無不克的重要理由。

    不過此一說法有暗示始皇帝的江山,有一部分是靠妓女打下來之嫌,因此少有人甘冒大不諱之罪,公然討論它。多是茶餘飯後、酒足飯飽後,三兩好友間的嗑牙話題。

    相對於神秘的傳說,另一個花街公開的秘密,就是「珍甄苑」挑客人挑得凶,頭一次的生客沒有人引薦,肯定吃閉門羹。

    有些不信邪的暴發戶、土紳,以為只要端出大把黃金,必可敲開那扇門,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鎩羽而歸。

    毫無疑問地,「珍甄苑」是整條花街上,門檻最高的一間——可是一旦進了門,得以一窺這艷名遠播的天下第一勾欄院,享受千金換得的片刻溫存之後,不僅沒人會再抱怨半句,還會眼巴巴地捧著金山銀山再度光顧,就盼能由「生」轉「熟」,成為苑裡的常客。

    其實升為「常客」以後,在苑內不見得可以受到什麼特別待遇,因為常客群裡多得是位高權重的人,無法厚此薄彼。

    況且「珍甄苑」內有條與眾不同的規矩,旗下的紅牌姑娘——在這兒是以配得的房間等級來區分,名列下位的姑娘是松濤房,中等姑娘是雅竹房,最高等級的是雪梅房,與特等的蘭房——也就是住在雪梅房以上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選客人。倘若姑娘看不上眼,或是不喜歡的客人,可以隨她們高興接或不接。

    乍聽這條規矩,讓人匪夷所思。

    甭說是一般人難以接受,區區一名地位低下的妓子,竟將自己排在客人之上,挑三揀四?

    那些有頭有臉、習慣高高在上,無論到哪兒都被奉為上賓的權貴顯要,怎麼可能容得下被妓子拒絕的恥辱?一旦傳揚出去,怎麼見人?

    再說「珍甄苑」畢竟也是開門做生意,肥羊自己送上門了,居然放縱自家姑娘耍大牌,進而得罪一海票貴客?這門生意還想不想做下去?

    ——不過,正因為「珍甄苑」是「珍甄苑」,才會有這樣看似荒唐無稽的規矩,且百年以來都是如此。

    換成街坊上其他勾欄院若訂出這種規矩,大概不到三個月就得關門歇業,因為他們沒有「珍甄苑」的「本錢」,光是醜女效顰也只會得到反效果,落入自己搬石砸自己腳的窘境。

    何謂「珍甄苑」的本錢呢?

    集天下頂級美女於一室——誠然,「珍甄苑」的姑娘都是萬中選一、美若天仙的姑娘。可是稍有財力、眼力,懂得點兒裝扮,其他店家未必辦不到。

    既然姑娘不是本錢,那「珍甄苑」究竟特別在哪裡?

    是豪華氣派?是百年老店?是名氣?

    對於那些心甘情願花了大錢,來看姑娘擺臉色的闊爺兒來說,以上皆是。同時還得加上一點:因為大家都往這兒跑。

    「珍甄苑」像是京城大戶人家們的另一個宴客廳,且只收男賓——老爺、少爺們都在這兒交誼,喝茶、飲酒、打兩把小牌,聽小曲兒,一旁還有天下一流的名妓相伴。

    假使進不了這扇門,彷彿自己就不夠格被稱呼為京城的大戶人家。

    假使沒有姑娘青睞你,肯讓你入她的閨房,彷彿就是在告訴你,作為一個爺兒,你不過爾爾罷了。

    對於這些好大喜功、重名望愛體面勝過一切的名士仕紳之流,被「珍甄苑」除名,宛如被判了「逐出名流」之刑,他們怎麼受得了呢?

    因此這些大爺、老爺、少爺們,為了爭相在「珍甄苑」保有一席之地,哪怕這兒的姑娘再大牌、再自抬身價,眾人都得接受這不成文的規矩。

    偶爾也是有一、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仗恃自己的身份地位,挑戰「珍甄苑」的規矩。結果……百年後的今日,「珍甄苑」還好好地在燈籠巷內,招待天下各地前來的英雄好漢、名流仕紳,那些人的挑戰是成功或失敗,自是不言而喻了。

    今夜華燈初上,「珍甄苑」的門前,一如往昔般熱鬧,一位位搭乘私密轎子的貴客紛至沓來——

    應接不暇的看門奴才,毫不客氣地要貴客們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在轎內等待著。

    「嘖,狗仗人勢!店家囂張,連奴才也囂張呀?竟將我這晉平公子擺在門外?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爺的兒子,這像話嗎?」

    「兄台,別氣了。這兒的規矩本來就多,不管誰來都是一樣的。為了能順利見到如意姑娘,咱倆就忍忍吧。」

    自稱晉平公子的男人正要回答之際,轎子外面驀地傳來陣陣騷動,兩人於是好奇地掀開轎簾,伸頭探看。

    原來有一名高大的男子乘著駿馬,越過了眾多等待的轎子,直闖大門。

    「哈哈,有好戲可看了!那傢伙不知道這兒的規矩嗎?」

    除非是享有賓至如歸待遇的「常客」,可以把「珍甄苑」當成自家一樣,不需經過看門奴才這一關,便可直接進入苑內,否則擅自越隊闖進店內、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漢,多半會被店內的慓悍保鑣們給轟出門外。

    萬萬別小看「珍甄苑」的保鑣,由於店內多得是身份地位高不可攀的貴人,為了保護這些人與姑娘們,個個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

    「說不定是這兒的常客?」

    「常客?」男人嗤之以鼻,一副「你說什麼瘋癲話」的模樣,道:「你曉得『珍甄苑』內有多少人是『常客』嗎?比你想像的還要少得多了!常客那麼容易當的嗎?你看看方才過去的那傢伙才多大年紀?怎麼可能有資格成為常客。」

    不是他喜歡吹噓自己,不過他看人比起朋友可是準確多了。

    「是不是常客,一眼你就能看得出來嗎?聽說進這『珍甄苑』門檻的人,非富即貴,所以能不能成為常客,已經和年紀大小、財力、地位無關,主要是看姑娘中不中意你。」

    「唉,那種鬼話你也相信?那只能用來騙騙一些天真的火山孝子。想討這些鎮日生張熟魏的姑娘們歡心,只有一樣法寶:黃澄澄的床頭金。要是財力一樣雄厚,想必再依你的身份地位排先後。像剛才那一個嘴上無毛的毛頭小伙子,那些姑娘家怎麼可能『中意』呢?」

    「……但是那個人進去了耶,晉平公子。」

    「咦?」

    轉頭,男人的視線及時捕捉到駿馬背上的年輕人,將韁繩丟給了一旁的馬廄小童,自行下馬入內的一幕。

    「鬼話似乎偶爾聽聽也無妨啊,晉平公子。呵呵呵……」

    顏面無光的男人,啞口無言,摸摸鼻子敷衍了兩句「是呀」、「凡事都是有例外的嘛」,不敢再大放厥詞。

    在尋遍幾個好友的家中,都找不到某人身影之後,仁永源便騎馬直闖「珍甄苑」的大門。

    「源公子,好久不見。您今兒個是來找如意的嗎?」

    「他人在這裡,對吧?」

    仁永源掀高了一道鷹揚濃眉,語氣帶點挑釁,劈頭就詰問著面前相貌陰柔、氣質妖冶的男子。

    「非常不湊巧,現在如意先生不方便接待別的客人,您要不要找別的姑娘?我非常推薦上個月才來的姑娘翠翠,她彈得一手好琴,您一定要聽看看。」即便仁永源口氣很沖,男子仍是微笑以對。

    「甄掌櫃,別跟我打哈哈、裝迷糊。你不讓我見,我今兒個也是非見不可!」雙手插在腰間,猖狂態度看得旁人瞪眼咋舌。

    男子傷腦筋地苦笑著。「源公子,您這樣子為難我,我也沒轍呀!要是您再亂下去,咱得按照店內的規矩,除了您的名,將您逐出去了。」

    「除不除名隨便你們!」揮揮手,將他人眼中到手不易的「常客」資格,看得有若塵土,仁永源滿不在乎地說:「只要在那之前,將我哥哥交出來!他已經蹺家十天,不見人影,實在太不像話了!」

    見此,甄掌櫃也只能悠悠長歎一口氣,招來跑堂小廝,咬耳朵交代了幾句。機靈、手腳又俐落的小廝一點頭,銜命迅速地往內苑裡跑去。

    「咱們別站在這兒說話,到裡面邊喝茶,邊講吧。」回過身,甄掌櫃身段柔軟地說。

    仁永源才張嘴,拒絕的話還沒出口,甄掌櫃又搶先說道——

    「國有王法、家有家規,本店小雖小,也有小店的規矩,要請各位爺兒遵守。您可別讓我抬出更上頭的人出面,才受我這杯敬酒啊!」

    咂了咂舌頭,仁永源莫可奈何地隨著甄掌櫃進了玄關,來到掌櫃待客用的小巧茶廳。

    仁永源一腳踏進廳內,一邊東張西望著。

    「說起來,這是您第一次到奴才的茶廳坐吧?地方很小,請您見諒。」客套地寒暄。

    「嗯,真的好小。我的茅房都比這兒大。」直率地說。

    甄掌櫃一愣,接著噗哧一笑。「那可委屈您了,讓您在這麼窄小的地方,和奴才一塊兒喝茶。」

    「委屈?不會呀!」

    仁永源大剌剌地一屁股坐下,望著正在給自己倒茶的他說:「小而俱全勝過大而無當,我老早就嫌家裡茅房蓋那麼大有何屁用,方便都不方便了。我還覺得你這茶廳擺設挺雅致的,給人感覺也挺自在舒服的,不輸給如意姊姊的房。」

    「多謝爺兒稱讚。您喜歡,小的也歡喜。」

    「……」仁永源一語不發,直瞅著他瞧。

    「怎麼了?小的臉上多了什麼怪東西嗎?」

    「咱們講這麼多話,好像也是頭一次?我今兒個才發現,原來你這人也挺會灌人甜湯,不像我所認為的沈默寡言。」

    細薄的唇微一抿,擰出了個自嘲的笑。「在青樓裡當奴才的,需要時賣嘴弄舌,必要時得當個啞巴,一切不由人。」

    「所以真正的你不喜歡當啞巴,也不喜歡賣弄口舌?」

    「奴才的事,實在沒啥有趣的,請您擱一邊吧。」將泡好的茶水送到仁永源的手邊,道:「我已經讓小狗子再去請示一次如意先生,看她要不要見您。如果她還是不肯點頭,就請源公子見諒,今兒個您就死了這條心,打道回府,別讓小的為難。萬事拜託了。」

    仁永源固執地不肯點頭,擰著眉頭苦思對策,最後不情不願地說道:「就算我今日打道回府,只要我兄弟一日沒返家,我天天都會上門守著,對著每位求見你們家如意先生的客人,央求他們讓我一塊兒進去見她,好確定我哥哥到底在不在她那兒。

    「屆時你們『珍甄苑』會怎樣亂,我可都不負責任。該負起責任的,是那個將店舖與某個棘手人物一丟,啥都不管就跑了,一點責任都不負的混帳哥哥!」

    想到這十日間一團混亂的場面,仁永源不禁在內心替自己掬一把同情淚。

    甄掌櫃搖了搖頭,神情寫著「我服了你、我怕了你」的神情。

    「這會讓小的很難做人呀!我『珍甄苑』可是以刁難客人名聞遐邇的店,卻碰上您這百般刁難我們的煞星,真是……咱要拿您怎麼辦才好?」

    「不知怎麼辦?那就依我說的辦,把我哥交出來就行了。」

    事情哪有這麼容易?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也就是說無論哪一種狀況,只要介入了別人家的閒事,往往沒什麼好下場。

    源公子的哥哥——仁永逢,逢公子的的確確,人是在這兒,也是在如意房裡沒錯。

    數日之前的某個深夜,他突然獨自一人上門說要見如意。

    「仁永堂」兩兄弟的父親早已經具有「珍甄苑」常客的資格,自然他們兩兄弟也很早就隨著父親到此地開過眼界。如意更是苑主推薦給他們兄弟倆,指點「閨房術」的先生。

    他們隨著如意學了一陣子,爾後如意也中意兄弟倆,便讓兄弟倆成了她「文蘭房」裡的常客。

    在「珍甄苑」裡,一位姑娘想讓誰成為常客,或是她想擁有多少常客,都由姑娘自個兒決定。

    有些人會以為,常客多代表上門指名的大戶多,因此常客是越多越好,其實未必見得。常客們一多,上門時間越容易重疊,萬一顧此失彼,一不小心得罪了常客、讓別的姑娘家半路殺出搶走了這匹肥羊,反倒得不償失。

    手腕高明的姑娘,絕不爛收常客,而且她們多半會巧妙安排這些常客到訪的時間,讓他們保有「我一人就包下了最頂尖姑娘」、「某某姑娘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的得意感,如此一來他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不惜血本地砸下成千上萬的銀兩,送上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討姑娘歡心。

    越是一流的姑娘,越是懂得如何在若即若離間,釣常客們的胃口,當他們好不容易排到了時間,姑娘的熱情款待又能讓他們忘卻相思之苦,苦等著下次再會的時間到來。

    如意就是箇中高手——她一天只見一位常客,而每三日就要休息一日,每十日才見一位生客。一些要見她的生客總是得排上三、五個月,常客好一些也是得等十天半個月才有機會一晤。至於那些沒預約的,則無論生、熟,一律不見。

    想點如意的牌越不容易,如意的牌越是炙手可熱。

    當時甄掌櫃非常訝異,應該很熟悉如意規矩的逢公子,竟會如此魯莽地在半夜上門求見。而且非常不湊巧的,那日並非如意的假日,她的房裡早有一位訪客了。

    「逢公子,您是知道規矩的……」

    甄掌櫃婉轉地暗示他「知難而退」,他則面無表情地掏出了一隻錦囊,道:「我在這兒等,煩請掌櫃您將這個交給如意先生,她就知道了。」

    只是一隻錦囊,甄掌櫃心想幫他送進去也無妨,算是給他一點面子。於是讓小廝在送茶水進如意房裡時,順道也將錦囊送上。

    誰曉得,不出一刻,如意竟將房內的常客送出門外,還親自下樓來將仁永逢帶回房去——然後一待就直到今天、現在,他一步也沒離開如意的房間過。

    「仁永堂」兄弟到底在玩什麼把戲,甄掌櫃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可是仁永逢一直霸佔在如意房間內,對甄掌櫃來講也不是什麼好事。

    這些日子只接待逢公子一人,如意不知推掉了多少常客的約見。

    一次、兩次還可以「如意身體微恙」等托詞帶過,但日子一久也會被常客看穿手腳,屆時更難交代。

    甄掌櫃暗暗替如意擔心,深恐她會為了仁永逢一人,將自己的常客全得罪光了。

    ——我又何嘗不想將你哥哥交出來呀?包庇他對我沒有任何好處。

    可是,即使要助仁永源一臂之力,甄掌櫃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對他放水。

    規矩就是規矩,「珍甄苑」的規矩是眾所周知的繁多又嚴格,為了不落人口實,得罪一票勢大財大的貴客,「仁永堂」兄弟對如意而言再怎樣特別,表面上的規矩還是得遵守的。

    甄掌櫃想了想——有了,這點子肯定行得通!

    內心對自己的小聰明一笑,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真不好意思呀,源公子,忘了天冷,還給您泡熱茶。」

    仁永源一頭霧水地說:「天冷喝熱茶剛好,你道什麼歉?」

    「呵呵,不是熱茶,是茶。天一冷,又喝多了茶,不是會讓人挺想跑茅房的嗎?真是不湊巧,這兩天樓下的馬桶被偷了,還沒換上新的。一會兒您想跑茅房的話,得請您繞遠路,移駕到樓上的蘭字房去用。」

    沈默片刻,仁永源狐疑地反問:「……要我一個人去樓上?」

    「難道您去茅廁,還得要小的陪嗎?」甄掌櫃在心裡祈禱,希望源公子別傻愣愣的,將那不必問的話也問出口了。

    顯然沒體會到甄掌櫃的「用心」,仁永源擰著不解的眉心,再度開口。「可是……」

    眼看他就要令自己「大開方便門」這一招破功,甄掌櫃倏地起身說:「那麼奴才還有工作要做,請您就在這兒等小狗子回來報信吧。想上茅房的時候,記住到蘭字房的那一樓去。奴才先走了。」

    獨留仁永源一人在茶廳內,快步走向玄關的甄掌櫃,覺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仁至義盡。

    接下來且看仁永源是不是有足夠的慧根,能懂得把握機會,快去把他哥哥逮回家!

    「珍甄苑」內百來個姑娘,可以升等到蘭字房的姑娘,只有少少的五人。

    每位姑娘的房內還配有丫鬟兩名,除了幫姑娘們打雜,也跟在姑娘身邊習琴練字,學著怎樣應對進退——苑主也會根據丫鬟們的種種表現,判斷她未來成不成得了氣候。能獨當一面或做一輩子的奴才丫頭,全看這一階段了。

    這五位苑內的頭牌姑娘,不分排名次序,亦不論誰大或小,領有的待遇相同,也各有各的客源。雖然姊妹間稱不上水乳交融、情誼深厚,但是和外面的一般青樓內,為了搶奪客人而競爭激烈、勾心鬥角、互扯後腿的狀況相較,能夠相安無事,已經相當難能可貴了。

    倒是各房內的丫鬟,常因為各護其主,還比較容易起衝突。

    「綠繡,你們家如意先生房裡那個客人,已經住好幾天了不是嗎?他是要住到什麼時候呀?聽說你家先生現在都不接別的客人,只伺候他……他是哪家的貴公子呀?該不會,如意先生打算讓這位客人給她贖身,從良去了吧?」

    「我家先生打算做些什麼,不關你的事,紅綾!你少碎嘴、雞婆了!」

    「咱是好心關懷,你不必這麼沖吧?」

    綠繡只給她使了個「你我心知肚明,你那是什麼關心,分明是火場看熱鬧」的白眼,哼地捧起熱水盆,掉頭離開了茶水間。

    她知道心直口快的紅綾,不是唯一一個對那位在如意先生房內住下來的公子感到好奇的人。其他丫鬟私底下一定也是議論紛紛,只是沒人敢當面問她這件事而已。

    我家先生就是喜歡陪伴逢公子,不行嗎?

    天底下最惹人討厭的,就是明明事不關己,卻端出一副好心、關心模樣的好事者。其實那些人內心裡面,恐怕是幸災樂禍多於悲天憫人,妒忌眼紅多於讚美祝福。

    綠繡只想送給他們這些人一句話:個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回到如意主子的「文蘭房」前,綠繡見到了個意外的身影。那是掌櫃身旁的跑堂小廝小狗子。他臉上冒出「你跑哪兒去了」的焦急神情,迎上前來。

    「小綠——」

    「是綠繡姊姊吧,什麼小綠!你以為自己是誰呀?」冷冷罵道。

    「好、好,大姊兒,掌櫃派我來傳一件事,我可以進去見你家主子——如意先生嗎?」

    「先生才剛起床,不可能讓你說見就見。」

    「樓下都已經掛上燈籠了,你家主子還在睡呀?」一愣。

    「反正先生這陣子只和公子在一塊兒,又不接其他客人的邀約,睡晚一點有什麼關係?」

    「好、好、好,那不管這個。麻煩你去幫我問問,看先生見不見?」

    「知道了,你在這兒等著吧。」

    抱著熱水盆,綠繡一手推開門,跨入那尚未點燈、幽幽暗暗的空間。

    房內處處飄蕩著如意先生最愛的香木——檀香的高雅薰香味。但在檀香裡面還混入了另一種甜膩的、令人昏沈、也令人輕飄飄的香氣。

    越過了擺放著屏風、炕桌,宴客用的榻室,綠繡走進內寢後,先將水盆擱在附著銅鏡的梳洗架上,再轉往重重輕紗羅帳隔起的炕床。

    「先生……」

    輕輕的呼喚,讓幽微之中的人影動了動,接著一個甜柔嗓音回問道:「什麼事?」

    「外頭小狗子說,甄掌櫃差遣他來傳話,不知您方不方便見他?」

    「……掌櫃的?」停頓半晌,似乎是在考慮。「現在什麼時候了?」

    「已經午後三時了。」

    「……好吧,讓他進來。還有,把燈點上了。」

    得到了主子的許可,綠繡到外頭領小狗子進了屋內。

    點上屋內放置的幾盞油燈後,大放光明的房裡滿是常客送給如意的珍貴寶物,奢華傢俱。平常沒什麼機會進到房內的小狗子,難得見到這麼多珊瑚、玉玲瓏與寶壺、金盆,看到眼睛都凸了出來。

    「先生,我把小狗子帶來了。」

    「替我掀開簾子。」

    「好。」

    她上前將羅帳收繫在左、右兩側的床柱上時,聽到身後的小狗子喘了好大一口氣,緊張地吞口水的聲音。

    畢竟平常只能遠遠看到的天仙,現在卻近在眼前,而且……綠繡自己也往炕床上偷覷了眼……雖然這幾日常見到這幅令人害臊的景象,已經不再像小狗子那樣露骨的臉紅,可是心口還是會撲通撲通跳。

    披散著長髮,嫻雅的美貌帶著一絲慵懶,靠著炕床坐起了身的「她」。

    以及同樣長髮紊亂,丰神秀朗的端整臉孔,徹底放鬆地臥枕在她腿上的「他」。

    俊男美女、衣衫半解,雙雙在床榻上休息的模樣,釀出了甜蜜、淫靡、難以言喻的親暱氣氛,讓人看了不臉紅心跳都難。

    可是在這照理說,應該會交織出強烈情愛氣息的狀況裡,卻又很不可思議地……少了那麼一點邪淫的氣息、男歡女愛的味道。

    「你求見我要說什麼事?小狗子。」

    這句話將兩眼看得發直、整個人發傻的小二愣子給敲醒了。

    「是!呃,主子說有人來找您房裡的客人逢公子,問您可不可以讓那人進來找他?」

    「那人是誰?」

    「是我!」

    驀地,從門口傳來一聲鏗鏘有力的回答,接著那高大身影已經大步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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