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虎 第一章
    豫州平樂鎮上最熱鬧的沙皮巷內,迎風張開一幅大大的布簾,墨汁淋漓寫了一個「角」字。

    一踏進門裡,迎面先是一股肉餡混著熟面皮的鮮滋味,再來是一聲爽脆的「客官請坐,今天吃點兒什麼啊?」——這兒,便是平樂鎮上赫赫有名的胡家角子館。裡邊掌杓的,是前「胡家飯館」千金,名叫翩兒。

    這會兒時間,年僅十七、紮頭巾、一身男孩打扮的胡翩兒,正汗涔涔地站在灶口前,緊盯著鍋裡不斷冒上的滾水。

    外頭傳來喊聲——

    「翩兒,角子再下三十隻。」

    「知道了。」

    胡翩兒一手抄起木架子,「咻」地朝鍋裡撥了三十隻生角子。「胡家角子館」每顆角子,連皮帶餡,都是她一手一個搓捏起來。每隻都白胖圓潤、皮韌餡香,凡吃過,無不稱絕。

    熱騰的角子起鍋,再澆上一點麻油,翩兒掀開布簾,往店頭一遞。

    「嫂嫂,有勞。」

    「來了。」

    身著藍布素襦的何甄——也就是翩兒口中喚的嫂嫂,笑盈盈地接過盤子,再端來一小碟秋油。

    「大爺,您的角子;剛起鍋,小心燙。」

    一鋪面六張桌子,還沒正午,已經滿了五張。翩兒忖著角子所剩不多,忙又鑽回灶房,抓起木棍著面皮。

    只見一片片光滑形圓的面皮飛也似地疊起,不一會兒成了座小山。她抓起面皮,舀上一杓調著碎豬肉與雞毛菜末的餡兒,面皮合起,再這麼一擠一掐,一個角子就成了。

    「真香。」

    一個含著笑意的讚聲自她身後響起,翩兒回頭,正好望見穿著寶藍寧綢大衫、杭紡褂子的文式辰在偷吃。

    身形瘦高,生得一張白玉面容、劍眉鳳眼的文式辰,大翩兒九歲。身為平樂鎮大地主之後的他,卻沒有一般公子爺的臭架子臭脾氣。他和翩兒最喜歡的大哥胡翼是同窗好友,打小就意氣相投,甚至結成了異姓兄弟。

    也因為這樣,認識了愛黏哥哥的翩兒。

    只是不曉得是八字不合還是怎麼著,文式辰與翩兒打相識就鬥個不停。翩兒無時無刻跟在她大哥身後,偏偏文式辰專找胡翼陪他到些孩童不宜的地方,惹得翩兒一見他就劍拔弩張,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不過捫心說,文式辰所以愛惹翩兒,絕對不是因為討厭,反而是喜歡;翩兒生得一雙杏眼,膚白秀麗,一氣起來,雙眼便不住發亮、兩頰紅撲撲的——他就愛看她神采燦然的模樣。

    只是他一顆男子芳心,情竇未開的翩兒非但感覺不到,還老嫌他礙眼。

    她丟下包好的角子,卯足勁往他手上一打。「誰准你碰我的菜?」

    文式辰甩手呼痛。「這麼小氣,嚐一口試味道也不行?」

    「也不往街坊鄰居問問,」她兩手往腰際一插。「我胡翩兒做的菜,哪道不是鹹香適口、貨真價實——還輪得到你這賴皮鬼來試?」

    「胡家妹子此言差矣,」文式辰搖頭晃腦掉起書袋。「俗話說百密一疏,蛋殼再密,也能尋到一個縫兒。何況這菜,你從煮好到現在,怕也過了一個時辰。說不定擱著擱著,已經偷偷走了味兒——」

    「你才走了味兒。」翩兒冷不防抓起抹布往他臉上一丟。身為前「胡家飯館」的千金,最忌諱人說她的菜有問題。「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在那兒跟我喳喳呼呼。」

    「掌嘴。」文式辰指頭往她腮邊一彈,輕輕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一個姑娘家,說話不可以這麼沒規矩。」

    他這一彈,雖然不痛,還是讓她氣鼓了臉頰。

    「你以為你誰啊你,少在那兒教訓我!」她用力推開他。

    「就憑我是阿翼的拜把兄弟。」

    文式辰一抬出胡翼名號,翩兒氣焰就消了。

    要問翩兒這輩子最在乎的人,肯定就是一年前為了救她,卻不幸葬身火窟的大哥。

    只見她小嘴兒一抿,忽然失了先前的潑辣勁。

    瞧她表情,文式辰心頭微微一抽。

    說真話,要不是翩兒近來說話口氣越來越粗魯失禮,他也不會端出好友名字來提醒她——他很清楚,大火之後,翩兒一直對她大哥的死懷有愧疚。也知道她所以變成現在這模樣——削去一頭黑緞子似的長髮,紮上男子才用的頭巾,身穿短衫長褲,全是為了向她爹證明,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只要下定決心、拚盡全力,一樣有辦法養家活口。

    氣氛正僵之際,嫂嫂何甄突自簾外探進頭來。

    「我想說裡邊怎麼有聲音,原來是文少爺。」何甄把客人吃淨的盤子端了進來。「文少爺要吃點什麼?跟翩兒叫了沒有?」

    「還沒。」文式辰打開後門,露出他推來的木板車。「有人給了我一車黃矮菜,想想實在吃不完,有勞嫂子幫忙收拾。」

    「這怎麼好意思——」何甄捧了一顆掂著。「呦,翩兒,你瞧瞧,這些黃矮菜多嫩多肥,剁一剁拿來包角子肯定好吃。」

    猶然一手一個捏著角子的翩兒頭也不抬。「嫂嫂,算錢給他。」

    「喔——」何甄看了文式辰一眼。

    「就說是我吃不完多著的,哪能跟你們收錢。」文式辰推辭。

    「不行。」翩兒不肯笑納。「常言無功不受祿,我們收了東西就是要給銀子。」

    臭脾氣。文式辰翻了下白眼。他怎會不曉得她這彆扭勁,千欠萬欠,就是不肯欠他人情。

    「好了好了,別吵了,」何甄打著圓場。她也不懂,這兩個人怎麼一碰著面就鬥,都幾年了,也不覺膩?「文少爺,一兩銀夠不夠?」

    「不夠——」翩兒忙道。

    「夠了。」文式辰搶話。「外加二十顆角子,一碟十香菜,外邊吃。」

    何甄看了氣嘟嘟的翩兒一眼,搖搖頭,示意文式辰到前頭。

    一坐定,文式辰往灶房一望,確定簾子掩得緊實,立刻把銀子塞回何甄手裡。「有勞嫂子。」

    後門那些黃矮菜,肯定又是他掏銀子買的。何甄心領神會。這個傻人!什麼叫為善不欲人知,就是他這個樣了。「放心,翩兒帳沒查得這麼細,倒是你,老是這樣拐彎幫著我們,辛苦了。」

    文式辰對翩兒的心意,何甄早已摸得清楚。大火之後,眼見翩兒她爹成了一灘爛泥,竟日泡在酒缸裡邊不說,對餘下的老小還不聞不問,文式辰二話不說接管一切——安排喪事,找好房子,甚至送上救急的銀兩,就怕他們一夥人餓著凍著。

    說起文式辰的性格,有人給了他一個封號,叫「笑面虎」,平常看他嘻嘻哈哈,一副好說話沒脾氣模樣,可肚子裡的主意才多了。每次他一認真起來,腦袋之清楚、出手之俐落,總是教看輕他的人大歎看走了眼。

    只是——何甄常覺得有愧於文式辰。她一直後悔沒教夫婿早早把翩兒跟文式辰的親事訂下。現下好了,「胡家飯館」沒了,夫婿走了,公公還成了廢人一般的酒鬼;加上翩兒穿起男衫、開角子館的特異行徑,想讓平樂鎮大地主文老爺接受翩兒這個媳婦兒,難了。

    文式辰搖手。真論起辛苦,他自認比不上翩兒——想她一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卻成天浸在熱騰騰的灶房裡汗流浹背,一年過去,她牡丹花似的圓臉蛋早瘦了一圈。

    看翩兒這樣,文式辰真是有說不出的心疼。他和家中二老提過幾次,想把她娶進家門照顧,他爹娘卻不答應,理由是——門不當戶不對。

    但他,說什麼也要娶翩兒為妻。

    「怎麼了?」何甄察言觀色。「又跟文老爺鬧脾氣了?」

    文式辰是個出格的少爺,依文家家勢,就算他天天鮑魚魚翅也不嫌過分。可偏偏他就不愛那些錦衣玉食,每天往來的,儘是些目不識丁的窮人百姓,吃的呢,也多是搬不上檯面的角子跟麵食。

    不過也因為這樣,喜歡幫他跑腿辦事的百姓特別多;在平樂鎮上,他可說是一呼百諾,深得民心。

    「別提了。」一想起爹說的話,他就有氣。富人是人,難道窮人就不是人?可爹開口閉口就是門第不對、家世不合,還要他多留心旁人眼光,別淨跟些搬不上檯面的朋友往來。

    他啊,最忌聽到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話,哪怕是自個兒爹親,他也一樣不假辭色。正巧文老爺脾氣也沖,父子倆常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

    「真說起來,文老爺的顧忌也沒錯,我們胡家,確實大不如前了——」何甄歎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文式辰冷下臉來。

    「嫂嫂,您想親眼見識我脾氣是不?」

    「不敢。」何甄馬上答。文式辰性子之烈,夫婿生前跟她提過好多次。想想也是,一個連自家長輩命令都敢反抗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是好相與的角色。

    正好,店裡又進來客人,何甄趁這機會走開身。

    「角子好了。」翩兒探頭喊道,發覺嫂嫂正忙,只好端著走了出來。

    「吶。」她一手角子一手十香菜,往文式辰面前一擱。

    「謝了。」他筷子一伸,挾了一口十香菜入嘴。

    翩兒做的十香菜,完完全全承襲了「胡家飯館」的口味:紅萊菔切絲先炒,再炒黃豆芽,之後再把豆腐乾兒、千張、金針、木耳等十來樣菜切成等勻的細絲丟進鍋裡,添秋油、鹽、糖拌炒,吃起來清香宜人、不油不澀,不管熱吃冷吃都爽口。

    「好吃。」

    翩兒在他桌邊杵著不動,就是在等他這聲贊。

    「還用說。」她眉眼一挑,志得意滿地轉身。

    還說不在乎人家。何甄在旁邊偷笑道:「翩兒,再下五十顆角子,廿五各一盤。」

    「知道了。」翩兒撩起簾兒一步鑽了進去。

    傍晚,姑嫂倆收拾好店面,一塊兒來到店後洗切著黃矮菜。莖白葉黃的黃矮菜又名菘菜,向來是北方住民儲存過冬的良伴。拌著黃矮菜的鮮肉角子,更是家家戶戶過年必吃的吉祥菜。

    何甄著裙,不方便碰水,著男衫的翩兒倒沒這點忌諱。只見她大汗淋漓地彎身淘洗,沒一會兒十來顆黃矮菜被剝成片片,何甄剁剁剁地切成碎末,她再接過混鹽,一缽一缽倒篩上,等瀝乾水,明天才好混進肉末裡。

    「唉呦,我的腰——怎麼會這麼疼啊?」剁完了菜餡兒,何甄忍不住搥起腰桿。何甄長翩兒三歲,打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就不是做粗活的料,是捨不得見翩兒一個人忙,她才勉強自己至今。

    「嫂嫂去歇會兒吧。」翩兒一抹額上的汗珠。「剩下我來就行。」

    「你一個人?」何甄數了一數地上的黃矮菜,少說也二十來顆。等洗淨挑掉爛葉再紮好掛在簷下風乾,至少也是半個時辰的事。「不成,你也累了一天,咱們姑嫂一塊兒做,能快一時是一時……」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插進話來——

    「我來幫忙吧。」

    翩兒抬頭,望見文式辰已經捲起衣袖紮好衣擺,趕忙擋在他身前。「你這個大少爺,不待在家裡享福,跑來這兒做什麼?」

    翩兒已成了習慣,一見著文式辰就忍不住酸他。

    「這麼簡單的事也消問?」文式辰矯捷地繞過她身側,逕自捧了顆黃矮菜洗著。「有時間鬥嘴不如快點做事,你忘了明天還得開門做生意?」

    嘿!翩兒一臉不可思議。瞧他說的,好像他才是店主一樣!有沒有搞錯?

    她冷不防搶走他手裡的黃矮菜。「我明天開不開門做生意關你啥屁——披荊斬棘事?」

    「什麼?」站一旁的何甄蹙起眉尖。「我是不是聽錯了?你剛說什麼披荊斬棘?」

    「沒,沒事。」翩兒乾笑,瞪了文式辰一眼。都怪他,沒事跑來插什麼手!

    害她一氣,「屁」字差點溜出口!好在夠機靈,及時想出了「披荊斬棘」搪塞了過去。

    「早提醒你了,」文式辰湊在她耳邊低語。「說話不可以沒規矩,吃癟了吧?」

    「少在那兒說教。」她給了他一拐子加上一白眼。「走開啦,敝店供不起您這尊大佛,您快點兒離開,少杵在這兒礙我眼。」

    「翩兒。」何甄實在看不過眼兒。「俗話說來者是客,你幹麼一見文少爺就惡言相向?何況人家是來幫忙,你該謝謝人家才是。」

    我又沒叫他幫忙——翩兒心裡嘀咕著,可就沒膽子說出口,怕嫂嫂不高興,覺得她沒規矩。

    若說大哥是她這輩子最在乎的人,那麼嫂嫂,便是她最感到愧疚的對象。

    他倆明明是璧人一對,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結果才成親一年,就被她這個穢氣的妹妹,弄了個天人永隔。

    翩兒永遠忘不了,大火之後,哥哥被幾個鄰居合力從頹梁下救出時,嫂嫂那掏心挖肺的哭號。也忘不了喪禮那日,穿著一身素衣的嫂嫂,是如何勉強自持地招呼絡繹不絕的弔唁者。賃住的屋子裡,她正好和嫂嫂住隔鄰,每到夜深,總可以聽見嫂嫂壓抑強忍的啜泣聲。

    在她面前,嫂嫂從不曾怨過一句;可她不止一次想著,若是當初,哥哥沒衝進來救自己就好了。

    這樣一來,爹就不會如此痛苦難當,只能成日喝酒買醉,嫂嫂更不用陪著她吃這麼多苦。

    「嫂子這話就見外了。」文式辰插嘴。「我跟翩兒什麼交情,哪需要別彆扭扭謝來謝去,」他往翩兒肩上一摟,一副哥兒們模樣。「你說對不對?」

    對——你個頭!翩兒瞪了文式辰一眼,懶得再跟他說話,繼續摘她的菜葉去。

    瞧她這倔脾氣。何甄看著翩兒,不住歎氣。

    文式辰倒不以為意。「好了,嫂子先回去休息吧,這兒我跟翩兒來就行了。」

    「你也一樣,快點回你家去。」翩兒背著身補了一句。

    文式辰沒把翩兒的話擱心上,一逕使著眼色要何甄離開。

    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何甄好氣又好笑。「那我走了,有事幫忙,找個人來家裡喊聲。」

    「知道了。」文式辰揮揮手,一等何甄離開,立刻擠到翩兒身邊。「過去一點,我沒位子——」

    「又沒人叫你蹲下來!」翩兒沒好氣。「你這大少爺真怪耶你,放著一間大屋子不待,擠到我這間小廟來做什麼?」

    他沾了水的指頭往她鼻上一點。「當然是來看你嘍。」

    翩兒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腰側勁頭十足地揮了一拳頭。

    「唔!」他吃痛呻吟。「你來真的——」

    「警告你多少次,」她毫不同情憐憫。「說話就說話,少在那兒動手動腳。」

    他說話時愛摸她碰她的習慣,打從認識就開始了。以前大哥還在,她多少還會顧忌著大哥,勉強不當場給他難看;現在大哥走了,她哪還跟他客氣!

    「瞧你把我說得,活像個登徒子似。」文式辰輕啐。「你該覺得榮幸,普天之下,只有你一個能讓我這麼跟你說話——」

    「是啊,我好榮幸——」她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只是說完,立刻賞了他一記白眼。「你大少爺閒著沒事,我可忙得很,沒時間跟你瞎鬥。」

    「我一進門就說了,我是來幫忙的。」他蹲好了身捧著黃矮菜洗了起來。「你也不想想,這麼多黃矮菜,你一個人弄到好,要花多久時間?」

    聽著文式辰叨念,她一邊望著他沒做過什麼粗活的雙手,這會兒正泡在水中,陪著她一塊兒摘著爛葉——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良久,才聽見她小小聲地說:「我不想弄髒你的手。」

    縱使嘴上不說,但翩兒心裡卻比誰都清楚,這一年來,文式辰做了多少事——不管是賃住的屋子、大哥的喪禮,乃至角子館的營生,哪一樣不是靠他幫忙?

    雖說自己始終依著約定按月歸還借銀,可欠他的人情,她實在沒辦法想,這一輩子,是否有還清的一天?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開口閉口要他滾遠一點,縱使從沒聽過他抱怨,她仍然不想再煩勞他任何事。

    文式辰濕淋淋的手往她腦殼上一拍。「你這顆腦袋,又再胡想些什麼了?」

    「才不是胡想——」話剛說了一半,一縷青絲突然自她額角滑落。討厭,她皺眉一摸,頭巾被他碰歪了。「跟你說過多少次——」

    見她又要老話重提,他趕忙平舉雙手投降。「是是是,這回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動手動腳。」

    「真是——事情都做不完了,還在幫我找麻煩……」她忍不住抱怨,一邊拆掉頭巾。

    望著她驀地垂落的青絲,雖然已經過了一年,但看起來依舊比一般姑娘家稍短。他忍不住抬手輕扯。

    「你幹麼——沒看我在梳頭——」

    不理她的斥喝,他逕自發問:「你真打算一輩子不著回女裳了?」

    這事他明明就清楚——她瞪他一眼,邊俐落地把頭髮紮起。包巾這發樣不適合留太長頭髮,她這兩天正在考慮,是不是該把頭髮再削短一點了?

    「我穿不穿女裳,跟你什麼關係?」她沒好氣問。

    「我覺得可惜。」他上下打量她玲瓏的身段。這一年來,她瘦了不少。不只下巴尖了,就連腰肢跟臂膀也變細了。要是換穿上女裳,肯定比從前還是黃毛丫頭時,更加婀娜多姿。

    瞧瞧他什麼眼神——她猛地抬腳一踢。

    蹲著的文式辰一時不及反應,脛骨紮實挨了她一記,疼的。「你還真是出手全不留情——」

    「誰叫你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活該!她鼻一哼。「告訴你,不著女裳,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惜。我在我爹面前發過誓了,他不要的胡家,我來扛!」

    望著她倔強的神情,文式辰既心憐又佩服。他很清楚,翩兒所以勉強至今,全是為了保全她嫂嫂。

    大火之後,一心頹靡下去的胡老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同意了年前死了妻子的劉家老爺提議,說要把新寡的媳婦嫁給他做繼室。

    摯愛胡翼的何甄,當然抵死不願改嫁。

    翩兒就是在那時削成短髮,穿上男裝,藉以表明決心。即使得一輩子著男裳吃苦頭,她也甘之如飴。

    「是是是——」文式辰抱拳一躬。「你說得對,你沒錯。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

    「知道就好。」她彎身把餘下的黃矮菜洗淨,接著一顆一顆用麻繩綑好,打算懸在簷下,先蔭個兩天再來醃製。

    她氣喘吁吁地搬來木梯,才剛爬了一階,就被文式辰攔下來。

    「爬高這男人的活兒,我來就行了。」

    「沒人要你幫忙。」她氣唬唬地說。「在我這裡,沒有什麼男人活兒女人活兒的分別,你少管閒事!」

    就愛逞強!文式辰搖頭歎氣。有時,還真不知該拿這個倔強的丫頭怎辦才好?

    放著不管,他是自己心裡過不去;插手管,她又未必領情。

    「站開點。」喝他一聲後,她抱著黃矮菜上了木梯。

    廊簷高,她個子小,就算加了梯子,也沒辦法穩穩當當把黃矮菜給懸上,瞧她踮著腳尖一搖一晃,杵在下頭的文式辰是心驚肉跳。

    可站在高處的她,倒是沒半點畏懼。

    只見她低著頭喊:「喂,文少爺,再幫我拿一個過來。」

    「算我求你行嗎?」文式辰拿高了黃矮菜,就怕她彎身接過時一個不留神摔了下來。「讓我來吧。看你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我心都快停了。」

    「你還真是囉嗦死了,都跟你說我不怕——」不理他的苦口婆心,她依舊站得高高掛她的菜。

    終於,二十來顆黃矮菜一一上簷,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雙手,扶著梯子準備爬下時,冷不防「啪嚓」一聲,踩腳的木條生生斷成兩半,她腳一滑,整個人重重往下跌。

    「呀——」一聲驚呼未落,眼明手快的文式辰已一個箭步抱住她。

    嚇——壞人了!

    文式辰慘白著臉色,真真難以想像,剛剛要是晚了那麼一步——

    他邊想著,背脊已是一片冷汗。

    預期中的疼痛未曾襲來,翩兒猛地張開眼睛,便看見文式辰好端端抱著自己。

    「噯噯——你到底要抱我多久?」她揮舞著拳頭嚷嚷。「還不放我下來!」

    這會兒她腦子裡,倒是沒想什麼「男女授受不親」,而是顏面掛不住。

    誰叫她愛逞能,老把做事不分男女掛在嘴邊。結果呢?一踩空,還不是得靠文式辰接住。

    文式辰深知她性子,以往,他肯定依她的話鬆手放人,但今天,他不這麼做。

    這倔丫頭,要不趁這機會讓她有所警惕,將來遇上更大的事,她肯定不知道收手。

    不理她的掙扎,文式辰端著臉色說話。

    「真該重打你幾下屁股!」臉上老掛著笑的他,難得如此疾言厲色。「跟你說過多少次,做事要量力而為,別一味逞強!要是我沒及時接住你,你現在會成什麼樣?」

    不過就是摔傷了屁股、扭傷了腳嘛!她不服氣地想。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真受了傷,乖乖休養幾天不就好了。

    見她學不著教訓,他心生一計。

    無預警地,他把環住她腰臀的手鬆開。

    突來一墜,嚇得她忙扒住他衣襟。

    「你你你——你幹麼啊!」她驚魂未定地喊。

    「讓你清楚自己能耐啊!」他沒好氣。「不是老覺得自己有著鐵打的身子,怎麼,還會怕摔啊?」

    「可惡!」她用力往他胸口一搥。討厭!故意嚇人!「放手,我要下去了!」

    他文風不動。「你先答應我,下回會量力而為?」

    「我想做什麼,用不著你管——」她在他懷裡死命地掙扎。

    兩人爭鬧這麼多年,通常這時候,文式辰早該罷手了。今天他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得到翩兒一句應允不可。

    不管她怎麼扭怎麼打他,他說不放就是不放。

    「你——」翩兒氣壞。他今天是怎麼了?打定主意要讓自己難看就對了?「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

    「咬啊。」他眉頭皺也不皺地說。「我今天就是要讓你知道,不是穿了男裳就能變成男人,辦不到的事就是該乖乖請人幫忙。」

    可恨!

    翩兒生平最氣認輸——尤其她還曾在她爹面前,發誓將會取代兄職,養活一家老小,她又豈能在這時承認自己不如男人?

    她心火一旺,腦子還不曾細想,雙手已經抓住文式辰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翩兒咬的氣力之大,就算文式辰有意隱忍,也忍不住倒抽口氣。

    「怎麼樣?」她鬆口瞪他,一雙眼像會發亮似。「放不放?不放我再咬!」

    「你繼續咬,」他忍疼說道。「今天我不得你一句『下次不敢了』,我絕對不放你下地。」

    這人——真跟她卯上了是吧?!

    她就像翻江的蛟龍,手揮拳腳直踹,折騰得頭臉都是汗。本以為文式辰肯定會挨不住疼鬆手。沒想到,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她怎麼胡攪蠻纏,別說投降了,就連他一雙腿依舊直挺挺豎著,動也不動。

    直到這會兒,她才驀地明白,以往兩人瞎吵胡鬥,他早早罷手認輸的原因,絕非是她理該得勝,而是他從沒盡力。

    向來自尊自傲的她,哪禁得起這刺激?

    「你非要聽我親口承認我輸就對了?」她一雙水眸驀地紅了。

    文式辰長歎一聲。

    抱著她嬌瘦的身子,他高高凝視她眼睛說:「你怎麼不想,我是心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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