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陽僵住動作。若柔感覺到他週身的空氣在剎那間凝滯住了。
他猛然站起身來,摸來石桌上的手電筒,啪的一聲,切換到強光,照射她的臉。
「如果我說我不願意,沒有退路,那要怎麼辦?」
她別開臉,避開那礙眼的光線,雖然他的語氣還算平靜,可他這個粗魯的動作讓她確定了他很不高興。
因為……
天殺的!他現在直接用強光照射了鏡頭!
「你毀了這一張照片,肯定過曝爆掉了,可惡!」她怒聲對他叫嚷。
「剛剛你也毀了我一張,現在不是扯平了?」他哼笑了一聲。「放心,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我會陪你,還會順便把你教成拍星軌的高手。」
不等她反應過來,陳昭陽走出亭子,往鏡頭正前方直直走去。
「過來,我跟你說說怎麼在前景掛手電筒補光。」
根本是故意轉移話題吧。
每次談到這種事,他總是有辦法讓她發揮不下去,現在還拋下這麼誘人的餌,她根本沒辦法賭氣轉身離開。
「你最好保證今晚把我教會!」她對著他的背影恨恨地喊。
「我不保證這種事,我從來不教人,也沒什麼教人的耐性,你這麼大的榮幸還不快點給我過來!」他頭也沒回地催促她。
「少自以為是了!這種東西又不是只有你會拍!」
聽到這句話,陳昭陽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睇著她,手電筒照亮他們之間的路。
他皮皮一笑。「嘿,小妞,你明明知道的,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噢。這可惡的白牙傢伙!
「我今天才知道你這麼自大!」
儘管氣憤難平,痛恨他的作為,她還是用力踩著步伐跟了上去。
日出的晨曦,幻化了一片無垠天際;夕陽的紅光,血腥了一片遼闊大地,他們一起縱橫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
一起在體態慵懶卻眼神精銳的獅子旁,為了互爭拍攝角度而拌嘴;也在像群遷徙的路徑上,尾隨其後,猛拍攝大象屁股。
兩人彼此很有默契地不去招惹對方的地雷線,也算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地同行了一個禮拜。
按著先前的計劃,他們今天站在利比亞首都的機場門口。
「真奇怪……」若柔瞪著手中撥不通的電話,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約好的時間出了差錯?比如你誤算兩地時差之類的。」陳昭陽接過她沉重的攝影器材,往自己肩上扛。
「不可能。」她非常篤定。「幾天前我跟當地接洽的地陪聯絡時,一再確認過好幾次。」不死心,繼續撥第十二次。
「當地人懶散不守時也不是什麼新聞,你不必這麼緊張。」相對於她的擔憂,陳昭陽這話說得很風涼。
再次撥線失敗,若柔沒好氣了。
「再怎麼不守時,遲到兩小時,又電話不通會不會太過分?」
「了不起自己走行程。」陳昭陽不甚在意地笑笑,遞給她一瓶水,自己也好整以暇地喝起水來。
若柔接過水,橫掃他一眼,覺得那閒適的笑容非常刺眼。
「人生地不熟,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擔心,還是你會說阿拉伯語?」
「誰說一定要會說阿拉伯語?」陳昭陽指指前方十公尺處,正往這裡走來五六位華裔面孔的人。「看,世界處處有驚喜,還來了一大串。」
「搞不好這一大串黃皮膚的驚喜,說的也是阿拉伯語。」看他那副自信的模樣,她實在忍不住要潑他一桶冷水。
陳昭陽嗤笑一聲,不以為然。
他大邁幾步趨身向前,朝走在最前頭的華裔男人打招呼,因為有一段距離,若柔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對方和陳昭陽用英文交談。
老實說,她因此而鬆了一口氣。雖然剛才故意對阿陽潑冷水,但她其實很擔心對方說的是阿拉伯語言。
看起來他和那群人交談甚歡。不期然間,陳昭陽突然轉過身來看著她,眼底有濃濃的溺人笑意,其他人的視線也跟著移過來,並同時對她投來曖昧一笑。
她立刻禮貌地回以微笑,覺得自己臉上瞬間發燙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傢伙一定又跟人家說她是他偷情的對象,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氣她,還是要整她,這幾天他一路上都這樣告訴別人的。因為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懶得多費唇舌解釋。
這種行為固然極度可惡,但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是跟他鬥氣的時候。
言談之下得知,這幾人是來自新加坡的記者,因為順路,他們表示同意讓他們搭便車到飯店。
暮色將沉,不管如何,先到飯店再說。
利比亞在非洲這塊貧瘠的版圖上,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新興太陽,城內大樓鱗次櫛比,繁榮氣息清晰可聞,這些本來就是預料中的景象。
但是,街道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布條,和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叫囂的民眾,就在若柔的預料之外了。
才剛一入城,她坐在車內,就立刻能感受到整個城市瀰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氛圍,就像暴風雨欲來前,你能聞得到遠方飄來的潮濕泥土味。
「傑森,這裡是怎麼回事?」
她才張口欲問,陳昭陽就先一步擰著眉頭問出口。
那位名叫傑森的年輕記者回過頭來,他看看陳昭陽身上的專業攝影器材,又輪番在他們兩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後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
「不會吧?我以為你們也是記者,難道不是嗎?」
看陳昭陽臉色沉重下來,若柔心裡那種不祥預感陡然遽升。
「唔……你誤會了,我們不是記者,我們是來取自助旅遊雜誌題材的。」
「旅遊題材?天啊!」傑森怪叫一聲。「這種時候來取什麼旅遊題材?」
「什麼叫『這種時候』?」若柔皺眉,驀地想到利比亞鄰國埃及的動盪狀況,難道連這裡……
傑森立刻證實了她的猜測。
「當地爆發反政府遊行,目前時局相當混亂,現在除了戰地記者會入境外,能逃的都拚命往外逃了,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取旅遊題材啊!你們這幾天都沒看新聞嗎?」
若柔心裡頭一陣抽緊,抬眼和陳昭陽對看了一下,明白這趟行程是真的失策了。
哪裡有新聞可以看呢?非洲地區本就媒介不發達,更遑論前幾天她們去的地方都屬偏僻地,連住的地方都簡陋到接近原始的地步。
又因來利比亞是她自己臨時變更的路線,台灣方面沒有人知道她會來,當然也就沒收到警告,如此陰錯陽差之下,竟然造成誤入險境。
「到飯店後我立刻安排,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裡,不會有事,別擔心。」陳昭陽給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不會有事,別擔心。
就因為這句話,她一顆心驀地落下來了。
憶起那一次在新疆落難,阿陽也是這樣告訴她的。
不會有事,別擔心。
與他在一起,她從沒有擔心過安全問題;他不會知道有他的旅程上給了她多大的安全感;就是因為太放心,才會完全不設防地任他摸走她身上的錢包、護照,以至於到最後,連心都快守不住……
就算守不住也得守。這份會讓人依賴的安全感,最終還是不屬於她,絕對不能放任自己沉淪下去……真的不行的。
眼底突然有點酸澀,讓她不得不半垂下眼瞼。
半垂的眼瞼輕顫,看著兩人放在身側的手,前一秒才告誡過自己要把持的若柔不知道怎麼了,就像鬼使神差般,她猶豫地,壓抑地,緩慢移動手指,輕輕觸了他的指尖。
碰觸的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他身子猛然一震。
這一震讓她眼底更酸更澀了。
只不過是指尖輕觸而已,就值得他反應這麼大……
是因為這是他已婚身份後,她第一次主動碰觸他?
「一直欠你一句謝謝。」她低柔地說,沒勇氣抬眸看他一眼,因為只要看到這男人眼底的一絲脆弱情緒,就會瞬間把她的防衛給擊潰。
陳昭陽看著兩人互碰的指尖發怔,一時之間竟也不敢動。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動了唇:「你知道我要的不只是謝謝。」聲音又低又啞,音量低得只有兩人聽得見。
心裡塌陷了一角。原來不是不看就沒事,他這樣苦澀的低語同樣能攻擊她,並且還殺傷力十足。
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像燙到一樣縮回自己的手指,撇開頭望向車窗外。
與此同時,車子拐了一個彎,轉進另一條街道,進了車道後,他們赫然發現這條街道前一片狼藉混亂。
前方擠滿人群,有許多身著軍服持搶的人;還有驚慌失措、四處散逃的民眾。
噢,糟糕!
車上每個人都同時萌生倒車的念頭,可是來不及了,大家往後一看,後方早已經被來車堵住,他們陷在車陣中。
碰!碰!碰!
前方乍然傳來的不詳巨響,嚇了車上所有人一大跳。
「別告訴我那是開槍的聲音。」若柔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臉。
「是政府軍在壓制反叛民眾。」傑森凝重地解釋:「這幾天軍方濫殺人民事件時有所聞,本來以為只是零星事件,沒想到真實的狀況比傳聞還嚴重……不過,別太擔心,他們目前對海外記者還有所顧忌,我們應該能安全通過。」
雖然話是這麼說,若柔還是聽出傑森語氣下的隱隱不安。她可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面對這種會濫殺人民的政府軍,哪有什麼絕對的人身安全可言。
前方那種毫無章法,也沒效率的管制方式,讓車子行得極慢。
然後,沒有預警的,一隻沾血的手摸過若柔眼前的車窗,拖曳出幾條怵目驚心的紅色軌跡。她還來不及反應,轉眼又看到不遠處的地上躺了一個人……呃,不止一個……
一個,一個,又一個……
他們歪斜著不自然的幅度,一動也不動,身體同樣都浸在一攤又一攤的濃艷紅色液體裡。
若柔胸口陡地悶窒,急喘了一口氣,胃裡一陣狂天翻攪起來。
她伸手捂唇,拚命想強壓下那種作嘔的感覺,下一秒鐘,眼前一黑,有人擋住她的視線。
「別看。」陳昭陽一隻大掌按在她眼上,卻為時已晚。
「那些人……死了嗎?」她的聲音抖得很嚴重。
沒有人回答她,但車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聲明顯沉重了。
不得不沉重,是應該沉重的。
因為,車子被攔了下來。
他們被以非常無禮的吆喝驅趕下車。
同行中的記者有人通阿語,聽懂了對方是要搜查他們的身份。
記者證、阿語翻譯護照、一堆入境資料都掏給對方看,結果他們還是不滿意。
一夥人私下交換眼神,心中皆意會過來--說是要搜查,其實根本只是勒索的藉口。
誰也沒有抵抗的意思,大家很有默契地紛紛掏出身上的現金,塞給一位看似領頭的軍人。
領頭的軍人很理所當然地收下後,不懷好意地扯起一邊唇角笑了一下。
那抹邪氣的嗜血笑容,令所有人一陣頭皮發麻。
然後,那領頭的軍人掀起他的厚唇,爆出一聲大喝:「把他們扒乾淨!」
若柔一眾人騰起的懼意,被這一聲不明阿語呼喝拉到最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