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她不認床,更是個健康寶寶,這樣的氣溫也是她可以忍受的範圍。
可今天為了捕捉湖面的黃昏每一刻光影變化,磨去了太多時間,也耗盡了她的精神和體力。
新疆的太陽總是太勤奮,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已經逼近半夜十一點。
從躺下來到現在,三個小時流逝,些微的不舒服高山症症狀令她頭昏腦脹,卻無法入眠;再加上精神耗弱和體力透支的疲憊,自然而然就讓她對低溫的承受力降低不少。
疲勞過度,加上太寒冷造成的失眠,真是要命!
這頂蒙古包不小,就算擠十個人也不成問題。阿里木和阿陽像門神一樣有默契地窩在門邊處,兩人剛好一左一右,很有君子風度地把內側全部都留給她。
但是……
能不能不要這麼有風度?
這麼冷的天,大家擠一擠取取暖不是很好嗎?
受不了了!
若柔把氈毯拉至冰涼的脖子上,身子縮成一團地抱住自己。
她看著從嘴裡呼出的陣陣白霧,懷疑自己今晚可能會凍死在這裡。
「過來這裡……」兩尊門神其中之一傳來壓抑的低低困懶聲音。
「你翻來覆去的,吵得我一整晚都沒辦法睡,快點過來!」陳昭陽低喊。
咦?哪有?她根本沒發出聲音好不好,頂多只有牙齒打架的聲音,這麼微弱的聲響怎麼可能會吵得他睡不著?
根本是他自己失眠愛牽拖,還有,他這種命令式口吻惡習真是不好,要勸勸他改進改進。
若柔連滾帶爬,抖簌簌地擠進陳昭陽掀開一角的氈毯裡,仰頭,迎上一雙在黑暗中依然炯亮的黑眸。
真的太亮了……
她敏感地察覺到他因睡眠中斷的煩躁情緒。
「呃,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她一向很識時務的,這種時候,他說什麼就什麼吧,要勸改天再來勸……
男人是火,女人是水,這句話也不知是誰說的,真的一點也不假。在寒冷的天氣下,男人的體溫果然比女人還高,殘留著體溫的氈毯下非常溫暖,幾乎在鑽進來的同時,若柔就覺得自己全身都被暖意給包圍了。
她閉上眼,滿意地歎了一口氣,下意識往熱源再偎過去一點。
世界再度沉寂下來,蒙古包內除了阿里木微微的打鼾聲外,靜得讓人有點、有點……心跳加速……
這肯定是高山症的緣故,她想。
她就快睡著了。
這麼舒服的環境沒理由還睡不著,她真的差一點點就快睡著了……
差一點點。
「……阿陽那個……你能不能閉上眼睛?」頭頂處的百會穴被直勾勾的視線盯得刺刺的,很不舒服,睡得著才有鬼咧!
「只准你睡不著,不准我睡不著?」
「唔……就算睡不著,閉上眼睛養養神也好。攝影了一整天,眼睛不累嗎?」
「那你能不能拿開放在我腰上的手?」
「呃……」
「還有腿。」
「這個……我穿這麼厚,你也穿得不薄,這樣根本不會有什麼肢體碰觸的感覺,還是……還是你是因為受到我的女性影響,所以才睡不著?」
「就算你整個人貼上來,我也完全不會受到你的什麼女性影響,只是被你這樣壓著,我很不舒服。」
若柔瞇了瞇眼。「完全不會受到我的女性影響……」
「不信你可以再靠近一點,但我賭你不敢。」
她霍地睜眼。
激將來著?
這傢伙不曉得自己挺秀色可餐的嗎?恰巧她也很甘願被激。
況且吃豆腐的機會是用來把握的。女性的矜持?那是什麼東西啊!
「誰不敢了?」她一個翻身,全身趴到他身上去,把他當成人肉墊毯。
呼!這樣更溫暖了。
陳昭陽僵了一下,跟著身子漸漸地輕顫起來。
聽到他壓抑的悶笑聲,趴在他胸口上的若柔訕訕地摸摸鼻子,也忍不住笑了。
好吧,人家只是開個玩笑,她就得寸進尺,這樣確實是有點兒不知羞了。
「唷唷,你們兩個當我死人唷?這樣旁若無人地嘻嘻哈哈、卿卿哼哼……真是天池高了,什麼鳥人都有……」一旁被吵醒的阿里木冒出不悅的咕噥,抓著他的氈毯滾離他們遠一點,蒙了頭繼續睡。
陳昭陽很好心地止住擾人清夢的悶笑聲。
就像她所說的,兩人之間隔著太多布料,就算是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也像是隔了萬重山,怎麼抱都只是一團衣物,只要不特別去想,根本就激盪不出奇怪的生理反應。
「我沒看過比你更厚臉皮的女人。」很玩味的語氣。
「嘿……那肯定是你認識的女人太少了。阿陽,你到底是做什麼的?時間怎麼這麼充裕?」這兩天閒聊下來,她訝異地瞭解到他去過好多地方。
她也因工作需要跑了不少他所去過的地方,她明白某些不容易到達的地點,需要舟車勞頓到慘絕人寰的地步,那所耗去的時間,根本不是一般上班族可以支配的時間。
話說回來,想像他坐在辦公室的模樣……
若柔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一頭野獅被囚禁的畫面,不由得想笑,但是看他望著蒙古包頂,像是不想理睬她這個問題的樣子,又讓她覺得有點尷尬的壓下了笑意。
喔噢……果然是交淺言深了,沒錯吧?
似乎每次談到他的私事,他都會刻意迴避或沉默,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這不怪他,因為他們的交情確實還不到可以深談私事的程度。
她開始有些懊惱起自己的嘴快和好奇心了。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開口,打算用這尷尬的氣氛來懲罰她到天荒地老時,他語氣再平淡不過地開口了:「談談你吧。你這一趟旅途的終點預計是在哪裡?」
「這裡。」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雖然她也想一直賴著他走下去,可是台灣那方面知道她出事後很擔心,一直催促她盡快回去。
「我是指,在還沒有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之前。」
「喔,西藏。」講到這件事,她的臉就垮下來了。「那可是我夢想許久的地方,但是,那裡就像世界的盡頭一樣永遠都去不了。」
「你挑起我的好奇心了。去不了的世界盡頭?有沒有這麼誇張?」
「那裡是去不了的世界盡頭,就真的有這麼誇張。」她極為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大學畢業那年,在啟程前往西藏的前兩天,我得了嚴重的急性腸胃炎引發盲腸炎,結果割盲腸的行程取代了西藏行程。」
在黑暗中,陳昭陽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明確地聽出她委屈兮兮的孩子氣抱怨語氣,這讓他有點想笑。
「然後呢?」肯定還有下文。
「然後過了兩年,我和我前男友計劃自由行,路線、交通、食宿都已經做好了功課,結果在出發前一個月,我前男友摔斷了腿。」
也許,陪你走到世界盡頭的對象,不應該是你那位前男友。這樣的想法一劃而過,陳昭陽及時管住自己的嘴,沒有說出口。
「真可惜。」他言不由衷地歎氣。
「是啊,真可惜。後來又過了一年,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參加旅行團前往,結果,發生西藏抗暴運動……」
「想不到這一次萬事俱備,也終於成功出發了,結果居然被當地地陪給騙了。」他幫她接下去,很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頭頂安慰:「真是可憐的孩子。」
「阿陽,你在偷笑沒錯吧?」身體一抖一抖的。
「沒有。」他的氣息有些不穩。「你的人生經驗非常精采……」
「你真的覺得這些經驗很精采?」
「嗯。」
「那個…一回台灣後,我們偶爾見個面吃吃飯,我可以慢慢說更多給你聽,還有更多糗人的事件……」打蛇隨棍上,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我們算朋友了對吧?朋友之間吃吃飯啊、聊聊天啊,這些都很正常……」
這麼欲蓋彌彰的心虛解釋,陳昭陽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難。
他不著痕跡地,緩緩地收回撫在她發上的手,將有些發熱的手掌枕在自己腦後,又沉默了。
良久後,他終於開口,說起一些跟剛才的話題完全不搭邊的話:「獨自一人的旅途中,因為舉目無親,沒安全感,容易對同伴產生一種莫名所以的依賴感;在這種情況下,對一個人感情會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為我幫了你一點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對我產生一種過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來美好的,其實不見得真的那麼美好,只是月暈效應而已。」
「我的旅途經驗不會比你少……」當然分辨得出來那樣的悸動是什麼。
若柔想繼續辯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說的這麼一回事,但他明顯豎立起的藩籬,讓她把話吞了回去。
怎麼可能會聽不懂他的話意呢?身為一個勇於表達的女性,臉皮撐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讓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這麼久,卻說出這樣令人不痛快的話--
「你這麼嚮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達賴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一個離經叛道的多情轉世活佛,寫下了這樣的充滿遺憾和無數的情詩,是個舉世聞名的詩人,他的詩集快被我翻爛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輕語:「那你肯定也看過這首--你是金銅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氣中,他突然不念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真的夠了……
明明身子已經暖烘烘了,若柔卻覺得自己被兜頭兜面澆了一桶冰水,打從心裡發起寒來。
明明是她壓在他身上,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點一滴地沉重起來。
這個男人,不打算讓她走進他的世界。他拒絕得如此徹底,甚至連友誼他都拒絕,他願意讓她知道的只是「陳昭陽」三個字而已。
他們之間只能到此為止。
若柔迎上他轉為幽暗難測的黑眸,低聲又緩慢地接了這首詩的下一句。
「雖在一個佛堂,我倆卻不一樣。」
第一道曙光,從氈門縫溜躂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為蒼白的臉容上,照清了她一夜無眠的憔悴,和稍顯狼狽的表情。
而陳昭陽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把她的難堪盡收眼底。
既然無心又無意,何必要用這種含著複雜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發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陽光刺痛的眼睛,或是要擋去他過度直接的注視。
「對不--」
「現在根本還不到凌晨四點鐘吧,天都還沒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氣地低喊,打斷他的道歉。
這種事不該道歉。
「你--」
「這該死的新疆太陽!」就是遷怒太陽也好,她根本不想聽他開口說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那只會令她更難堪。
陳昭陽瞭解其意地閉上嘴,不再言語。
若柔蓋著眼睛的手依舊緊緊不放。
這份期待的新戀情,就像這裡的夜晚一樣,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這個在異鄉相遇,在她落難時扶了她一把,又極為出色的男人,用果斷又溫柔的方式拒絕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