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多,趙芙才剛從便利商店出來,便留意到斜對面公園前的長椅上獨自坐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
她靜靜觀察半晌,發現小女孩似乎是一個人,沒有大人陪著。
這兩天冷鋒過境,今晚雖然沒有下雨,但氣溫很低,小女孩身上卻只穿著一件黃色毛衣和一條咖啡色長褲。
她舉步朝小女孩的方向走過去。
「小妹妹,天氣這麼冷,你怎麼沒穿外套一個人坐在這裡?」趙芙問話的表情就跟她的嗓音一樣清清冷冷。
只有瞭解她的親人才知道,她其實是個外冷心熱的人。
聽見她的話,一直垂著臉的小女孩抬起那清秀可愛的小臉蛋看著她,大眼眨了下,沒有開口。
「你爸爸媽媽呢?」趙芙換了個方式問,同時脫下身上的黑色羽絨外套披在她身上。
這麼冷的天氣,小女孩穿這麼少坐在這裡凍得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看了實在令人感到於心不忍。
小女孩垂下眼,好一會兒後才小小聲的說:「我沒有馬麻。」
「那你跟誰一起出門的?」趙芙微微皺起眉。
「我自己一個人出來的。」小女孩稚嫩的嗓音聲如蚊蚋。
發現小女孩直盯她手裡拿著的麵包吞口水,她撕開外面包裝袋將麵包遞過去。
看著被塞進手裡的麵包,小女孩疑惑的抬起頭望向她。
「你餓了吧,給你吃。吃完告訴我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趙芙清冷的語氣稍稍柔和了些。
「我不想回去。」小女孩垂下臉搖頭。
「為什麼?」
她沒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手裡的麵包,「阿姨,這個麵包真的要給我吃嗎?」
「嗯,你快吃。」
說完,趙芙再走回便利商店為她買了瓶熱可可,遞給她後接著在她旁邊坐下,打算等她吃完再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在等她的同時,她慢慢喝著手裡的熱咖啡。
小女孩一邊吃著麵包,一邊喝著她買來的熱可可,不時抬眼悄悄看著她。
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才會吞下,趙芙沒有催促她,靜靜等著。
約莫二十分鐘後,等她吃完麵包,才出聲詢問:「你叫什麼名字?」
「真真。」小女孩軟嫩的嗓音吐出兩個疊音。
「真真你為什麼不想回家?」
「我把拔不在家,沒有鑰匙我回不了家。」
「那你怎麼會一個人在外面?沒有人照顧你嗎?」
她抿著唇,垂下頭玩著自己的指頭沒有說話。
趙芙耐著性子再問:「你沒有讀幼稚園嗎?」
「有。」她點點頭。
「那你怎麼沒在幼稚園等爸爸去接你?」
「爸爸很忙,沒空來接我。」
「那平常都是誰去接你?」
「……陳阿姨。」猶豫了一會兒,小女孩才戰戰兢兢回答。
「她今天沒去接你嗎?」
「有。」
「那她人呢?」
「在她家。」
問了半天,趙芙終於發現問題出在哪裡,「你自己從陳阿姨家跑出來的嗎?」
遲疑了下,小腦袋輕輕點了點。
她再問:「你為什麼自己跑出來?」
垂著的小臉沒開口。
沉吟半晌,她推測出一個可能,「你是不是不想待在陳阿姨家?」
抿著唇瓣沒有回答,但小臉上的表情已經明顯道出答案。
趙芙隨即想到另一個可能,小心的試探,「是不是陳阿姨打你?」
小腦袋搖頭。
她想再問什麼,突然傳來一道急促的叫喚——
「真真!」
看見朝她們走來的高大英挺男子,小女孩站了起來,小臉上露出笑容。
「把拔!」
「你為什麼又從陳阿姨家跑出來?大家都急著在找你,你知不知道!」男子快步走近,臉上透著怒色,一開口便喝斥。
半小時前接到保母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女兒又擅自跑出去,他立刻放下手邊工作跑回來找人,這種情況已經不只一次,這一個多月來已是第三次了,擔心女兒出事,他心急如焚開著車沿著保母家附近一路找過來。
小女孩被父親斥責,垂下臉來不敢辯解。
「你自己一個人跑出來,萬一被壞人帶走怎麼辦?我不是跟你說了好幾次,不可以再自己跑出陳阿姨家,你怎麼這麼不懂事!」說完,他抓過女兒,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幾下以示教訓。
小女孩倔強的咬著牙,忍著沒有哭出聲。
「等一下!」趙芙見狀立刻出聲阻止他再打小孩,「你不問明原因就打小孩,你這個做爸爸的又懂事到哪裡去?你該問的是她為何要擅自跑出來,而不是一來就責備她。」
「我在管教女兒,關你什麼事?」不滿她多管閒事,蕭薩抬起眼,看清她的容貌竟怔愣了下,眸底閃過一抹驚訝。
沒發現他眼裡的詫異之色,她神色冷淡的開口,「如果這孩子不只一次自己一個人跑出來,你就沒想過問題也許不在她身上,而是那個陳阿姨有問題?小孩是很敏感的,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不好,他們也許不會表達,但其實心裡都知道。」
聽完她的話,蕭薩沉思片刻,轉而低頭詢問女兒。
「真真,你剛才一直跟這個阿姨在一起嗎?」
「嗯。」她望向趙芙接著說:「把拔,這阿姨還買了麵包和飲料給我吃。」
聽見女兒的話,蕭薩馬上從皮夾裡掏出一張鈔票遞給趙芙,「這是麵包和飲料的錢。」
「不用了,我建議你多用點心照顧女兒,否則下次她真的不見,你後悔都來不及。」
「謝謝你的建議。」他沒好氣的丟下話,拉著女兒轉身就走。
趙芙跟在他們身後,一同走進附近的一棟大樓。
在等電梯時,看見她居然還站在一旁,蕭薩眉峰微皺,「你沒必要一直跟著我們,我不會再打她了。」
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他尷尬的閉上嘴巴。
「我住在這棟大樓。」
「阿姨也住這裡?」聽見她的話,真真的小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對。」看向小女孩時,趙芙清冷的神情柔和了幾分。
「你也住這?」蕭薩忍不住問:「以前怎麼沒遇見過你?」
「我前兩天剛搬來。」
「那以後我可以去找阿姨玩嗎?」真真眨著眼睛期待的望著趙芙,她很喜歡這個拿麵包和飲料給她吃的好心阿姨。
「當然可以,我住在十一樓,五十八號。」趙芙微笑頷首,報出自家地址。
真真眼睛一亮興奮的表示,「好巧喔阿姨,我們家也住在十一樓耶。」
「是嗎?」她秀眉輕佻,沒想到這對父女居然是她的鄰居。
電梯門開了,三人一起走進電梯。
電梯很快來到十一樓,走出電梯後,蕭薩終於忍無可忍的望向趙芙。
「你太過分了。」
「我哪裡過分?」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的指責從何而來。
「你居然還沒有認出我。」他帶著怨氣控訴。
高中同學三年,他剛才第一眼就認出她了,她竟然到現在都沒認出他來,他不相信自己的容貌有改變那麼多。
聽見他的話,趙芙這才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容貌英挺的男子。
他天庭飽滿,眉長過眼,雙目有神,鼻樑高挺,鼻頭有肉,唇瓣厚實而紅潤,一頭俐落短髮黑而亮。
從記憶深處漸漸浮出一抹身影,與眼前這個男人緩緩重疊上。
「你是我的高中同學?」她想起來了,他的名字似乎是叫……蕭薩。
「你終於想起來了。」他這才稍稍滿意的頷首,正當他打算開口寒暄幾句,就見她從女兒身上取回黑色外套,接著朝女兒揮手道了聲再見。
只見趙芙逕自打開自家大門走進去,完全沒有跟他一敘同窗之情的意思。
看著在面前關上的大門,蕭薩有些錯愕,悻悻然想著,她的個性還是像當年一樣那麼冷漠不討喜。
橫了一眼她家大門,他訕訕的牽著女兒回家。
翌日一早,趙芙走出大門,恰巧遇到帶著女兒剛要出門的蕭薩。
「阿姨早。」真真稚嫩的嗓音甜甜傳來。
「真真早。」她唇邊牽起一抹淡笑回應。
「早。」蕭薩也道了聲早安,雙眸忍不住盯著趙芙唇瓣那抹淺淺的微笑。
當年高中容貌清麗的她,可是他們高中三大校花之一,追求者眾,另外兩個校花早就被人追走,只有她高中三年從來沒有跟誰交往過。
因此在男同學裡她的人氣最高,追求她的人也最多,但每個追求者都被她無情拒絕。
她的個性冷淡,臉上也鮮少有其他表情,所以被封了個冷漠美人的稱號,因此看見她此時微露的迷人淺笑,讓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老實說,闊別十年再見到她,他的心情很複雜,因為當年他也是她的愛慕者之一,回想起畢業前那次向她告白的事,仍有一把怒火在他心裡狂燒。
趙芙伸手按了電梯。
不久,電梯來了,三人一起走進電梯裡。
「你要去上班?」蕭薩隨口再問。
「不是,我要去買早餐。」她淡淡回答。
她是個漫畫家,工作的地點在家裡。
因為工作需要安靜的環境,因此她很早就搬出趙家老宅,她這幾年一直住在北部,前陣子因為一個親戚準備移民到新加坡,因此把這棟位於台中市區的住宅借給她暫住。
瞥了蕭薩一眼,她想起以前高中時他是個滿熱心的人,所以人緣很好,還是籃球校隊的隊長,頗受學校女生歡迎。
雖然是同班同學,不過她跟他不太熟,事實上她跟班上的同學很少來往,只跟一、兩個女同學稍微熟一點,但高中畢業以後她與所有同學都沒有再連絡了。
由於八歲那年一段不好的遭遇,令她對異性很排斥,刻意疏遠他們,即使是同班的男同學她也很少留意,因此昨日乍見他,才會一時沒認出他來。
下樓後,蕭薩送女兒去幼稚園,趙芙則去買早餐,兩人各走各的,沒再多說一句。
昨天趙芙的話提醒了他,回去時,他花了不少時間仔細詢問女兒為何要偷偷跑出保母陳阿姨家。
耐著性子問了半天,他才從女兒口中問出原因。
原本真真是讓另一位保母照顧,但那位保母因為媳婦生了雙胞胎,因此去台北幫兒媳帶孩子了。
於是上個月他找了現在這位保母,托她在真真幼稚園放學後照顧真真;但這個保母把真真從幼稚園接回去後,就忙著照顧自己還不到一歲的小孩,雖然沒有打過真真,卻時常責罵她,連自己兒子哭也怪到她頭上,動輒對她破口大罵,也因此真真一點也不喜歡待在保母家。
而他從不知情,因為他每天晚上去接女兒時,保母臉上總是掛著熱絡的笑容,表現親切。
聽完女兒的話,他立刻決定要將這位保母Fire掉,為了彌補自己的疏忽,導致女兒這段時間受了委屈,因此這天下午四點,他親自到幼稚園接女兒放學。
「把拔,今天不用去陳阿姨家嗎?」真真仰起可愛的小臉蛋問。
「把拔把她開除了,不只今天,以後都不用去了。」現在他煩惱的是另一個問題。
今天他有空可以親自接回女兒,但過兩天工作再忙起來,誰來替他照顧?
有了這次經驗,他不敢再隨便亂找保母,就怕女兒再受委屈。
聽見他的話,真真睜大了眼,小臉流露喜悅的神情,「真的嗎?」
「真的。」看見女兒欣喜的表情,蕭薩為自己的疏忽感到內疚,「把拔會再幫你找新的保母阿姨,如果保母阿姨對你不好,你記得要跟把拔說知不知道?」他再次叮嚀女兒。
兩人走進電梯裡,真真拉了拉他的手,「把拔,那可以找隔壁那個阿姨當真真的保母嗎?」
「你喜歡那個阿姨?」女兒的話讓他有些意外。
「她昨天買麵包和飲料給真真吃,對真真很好。」她用力點頭。
「這……也不知道那個阿姨願不願意,說不定她要忙自己的工作,沒時間照顧你。」看見女兒小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他有些不忍心,沉吟了下改口說:「不然晚一點我再問問她好了。」
電梯來到十一樓,蕭薩才牽著女兒走出去,就看見趙芙與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門外。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下去就好了。」那名中年男子瘦長的臉上堆了滿臉笑。
趙芙輕輕頷首。
臨走前,男人想起什麼,從黑色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她,「差點忘了將這張支票給你。」
她道謝收下,「謝謝。」
揚揚手道了聲再見,那名男子與蕭薩擦肩而過走進電梯。
蕭薩沉著臉回頭瞪向那名男子一眼。
「阿姨!」真真看見趙芙開心的上前叫她。
「你放學了呀。」她溫柔的摸摸她的頭,「阿姨有泡芙,你想吃嗎?」
她害羞的點點頭。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給你。」趙芙走進屋裡,很快再走出來,手裡多了一個紙盒,裡面裝著三個大泡芙。
接過泡芙,真真小臉甜甜一笑道謝,「謝謝阿姨。」
「你跟剛才那個男人是什麼關係?」胸臆間堵著一股悶氣的蕭薩,忽然沉著臉出聲問,也沒意識到自己問這話是多麼直接無禮。
「工作夥伴。」趙芙不作他想,只是簡單的答道。
「是什麼樣的工作夥伴?」他盯著她仍拿在手上的那張支票,臉色不太好看。
「……這事我沒必要告訴你。」她不覺得有必要對外人透露私事,而且他說話的語氣像在質問她,讓她有些不悅。
他們只是高中同學,她不以為他有什麼立場可以這樣質問她。
蕭薩注視著她的眼神流露一抹失望,「你想要錢可以自己努力去賺,你不自己努力,一旦以後有一天你年老色衰,美貌不再,你要怎麼辦?」
她微微一怔,不太瞭解他話裡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努力賺來的。」
「也許你認為那些錢都是你努力賺來的,可是你不覺得這樣的賺錢方法有問題嗎?」
「我正正當當的賺錢,又沒去搶去偷,有什麼問題?」趙芙秀眉微蹙,不懂他眼裡的斥責是怎麼回事。
「你是沒去搶去偷,可是那種錢你拿了能心安理得嗎?」
「我有什麼好不心安理得?」她一臉奇怪的反問。
「我問你,那個男人結婚了嗎?」
「結了,那又怎麼樣?」
見她竟回答得一派理直氣壯,蕭薩氣憤得揚高語調,「那怎麼能說你拿他給的錢拿得心安理得?」什麼時候她的價值觀竟變得這麼扭曲,當年那個清高冷傲的她到哪裡去了?
「那些錢都是我努力賺來的,為什麼不能拿他給的錢?」對他突兀的指責,趙芙一臉莫名其妙。
見她還是不認為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他痛心疾首的怒斥,「趙芙,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會變得這麼不知羞恥?」
高中時,不少想追求她的人買了昂貴的禮物想取悅她,但都被她退回去,沒想到十年後的她,為了金錢竟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到底做了什麼,要被你這種人說我不知羞恥?」他話語中的貶抑羞辱讓一向心如止水的她動了怒。
「難道還要我明說?」他是在替她保留顏面,怕直接說出來會讓她難堪。
她冷冷瞟他一眼,「請你明說。」
既然她不在乎,他也沒什麼好顧忌的。
「你被那個男人包養對不對?」年少時曾經愛慕過的女孩變成別人的情婦,讓他有些無法接受。
聞言,趙芙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冷下臉將那張支票拿到他面前,讓他看清楚上面開票的公司行號。
「這些錢是我上一本漫畫書的版稅,剛才那位先生是我出版社的總編,他剛好下來台中辦事情,順便幫我把稿費帶來。」說完,她清冷的嗓音再響起,「原來你的腦袋裡裝的都是這些齷齪的垃圾!」
語畢,她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大門當著他的面「砰」的一聲用力闔上。
「把拔,你是不是惹阿姨生氣了?」真真清秀的小臉蛋寫滿擔心。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感覺得出來把拔說的話讓阿姨很不高興。
蕭薩嘴角抽搐了下,「呃……是把拔誤會了一些事。」
「那你要跟阿姨說對不起。」手裡提著泡芙,她仰起小臉認真的看著自家爸爸交代。
「嗯……」他含糊的應了聲。
摸摸鼻子帶女兒回家,走進大門時回頭再看一眼對面緊閉的門扉。原來她的工作是畫漫畫,不是被男人包養,這個認知讓他俊臉莫名揚起一抹笑意。
他就說嘛,當初那麼冷傲的她怎麼可能變得那麼庸俗。
她可是他的初戀……呃,事實上是單戀。
高中時第一次見到她,他就驚為天人,情愫漸生,可她性情冷淡,又總是獨來獨往,不太愛搭理人。
高中三年,他等了好久才終於找到兩次向她告白的機會,不過那兩次告白,留給他的都只有不堪回首的慘痛回憶。
走進家門前,真真像想起什麼似的趕緊提醒,「把拔,你不是要問阿姨可不可以當我的保母嗎?」
「這個……阿姨她可能還在生把拔的氣,改天等阿姨氣消了,把拔再問她好不好?」蕭薩試著跟女兒商量。
「那你快去跟阿姨說對不起嘛。」她急著催促。
他哄著女兒,「阿姨恐怕還在氣頭上,不適合現在去道歉,晚一點再說。」
發生這種誤會,他其實也拉不下臉道歉,尤其想到她最後說的那句「腦袋裡裝的都是這些齷齪的垃圾」,令他也有點不悅。
要不是看在當年他曾經暗戀過她,他哪會在乎她是不是被男人包養這種事。
呿,她的個性還是跟當年一樣那麼不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