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夾著國文課本、右手拿了個牛皮紙袋,阿諾一臉鐵青、神色陰晴不定地往教室走近。
這堂是她自己班上的課。前幾天學校國文抽測成績公佈了,她班上抱了個二年級倒數第一,剛剛才被教務主任削了一頓的她,可要回班上討點公道。
這群兔崽子,平時不唸書也就算了!學校考試抽測多少也K點書嘛!倒數第一?哼!臉丟到太平洋去了!真是有夠欠扁。
一進教室,學生們從阿諾臉上寒冷的表情,便知道今天要大難臨頭。一群平日愛笑愛鬧的學生,此時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阿諾寒著臉不發一言地拿起點名板,隨口問了問風紀股長:「今天又有哪個傢伙沒到?」
「全班除了林筱如,都到了!」風紀陳屏珍道。
阿諾鐵青著臉,合上點名板。「林筱如又沒來?」
怎麼回事?她抬頭對著班上一位女同學道:「方靜宜,林筱如到底怎麼回事?打電話到她家也沒人接?」這個林筱如已經連續曠課一個星期了,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方靜宜迴避阿諾質問的眼神,低下頭囁嚅的說:「我……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沒和我聯絡。」
看著方靜宜閃爍不定的眼神,阿諾也不再繼續追問。就抽測國文的問題,把全班海K一頓。
下課後,她把方靜宜叫到辦公室來。
「方靜宜,你不用騙我,你和林筱如那麼要好,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事?」阿諾試探地問。
方靜宜垂下頭,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見她不言,阿諾正色地道:「你知而不言,不是在幫她,而是在害她。難道你希望她繼續曠課下去而遭學校退學?」
方靜宜猶豫地抬起頭,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阿諾更加肯定她的確知道些什麼。她引導她開口:「林筱如家裡發生了一些事,對不對?」
她看著方靜宜,再次誘導地說:「難道你忍心讓她獨自面對問題?說出來吧!或許老師可以幫她也說不定。」
方靜宜面有豫色,似在斟酌阿諾的話。她考慮了幾秒,囁嚅地道:「老師,我告訴你,但你要替林筱如保守祕密。」
見阿諾點頭,方靜宜繼續道:「林筱如她媽媽捲走了她爸爸的錢跟小白臉跑了,她爸爸受不了這個打擊,每天藉酒裝瘋打她出氣,罵她是婊子養的小婊子。她不敢回家,也不敢來上學,她怕同學問她每天鼻青臉腫的原因。」
天下怎麼會有這種父母?阿諾臉色凝重地道:「這幾天她都在什麼地方?」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前幾天她和我通過電話,她告訴我晚上在一家酒吧打工,目前生活還不至於成問題。」
「酒吧?」阿諾的眉毛快黏到一塊了。「什麼酒吧?」
「好像叫『飄香酒吧』!」
飄香酒吧?聽起來就不像是什麼善男信女會去的正經地方。
不行,她不能坐視自己的學生淪落到那種地方去。
阿諾望著飄香酒吧外霓虹閃亮的招牌,心中有些猶豫。這輩子還沒來過這樣的地方,要她推開門若無其事地走進去,還真的需要一點勇氣。
不管了!凡事總有第一次嘛!為了學生,這一點犧牲算得了什麼?她推開了裝飾得有些過度的大門。
「小姐,歡迎光臨!請問幾位?」一位男服務員帶著商業化的笑容迎了上來。
「幾位?喔!不不……」阿諾忙不迭地搖手,藉以掩飾心中的慌亂。「我是來找人的。」
「請問找哪位?我可以幫你,我們這裡幾乎都是熟客。」
「熟客?你誤會了,我要找的不是你們這兒的客人,應該是你們的員工吧!她叫林筱如。」
「林筱如?」男服務員眼中閃過一絲警戒。「請問你找她有什麼事?」
她把好奇的眼光從四處收回。「喔,我是她學校老師,她已經曠課一星期了,我想找她談談。」
他想起了不久前林筱如的告誡,想也不想地便斷然否認:「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
「沒有這個人?」要不是他斷然否認的樣子太過可疑,阿諾絕不會懷疑他話中的真假。
「你問也不問、找也不找,就說沒有這個人,很奇怪喔?」她質疑地問。
「小姐,我可以肯定我們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是嗎?」她狐疑地眨眨眼。「我自己進去找!」說完,作勢要衝進去。
但是她才踏出一步,便被那位男服務員攔了下來,「小姐,我們這兒真的沒有這個人,請你不要妨礙我們營業好嗎?」
阿諾停了下來,雙手扠腰冷冷地道:「有沒有我自己會找。順便告訴你,林筱如的父親已報了案,她是警方登記有案的失蹤人口;建議你,如果不想惹麻煩上身的話,就請讓開。」
男服務員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一瞬即逝,他還是堅決地道:「小姐,你若要硬闖,我就不客氣了!」
「不客氣?好啊!請問一下要怎麼不客氣法?」她氣定神閒地雙手抱胸。笑話!她阿諾豈是讓人家嚇大的!
他呆愣住了!原以為撂下狠話可嚇退對方,沒想到她竟然不怕。見她又想闖入,他再度攔下她:「小姐,你別這樣好不好?」
而位於吧檯前的丁介正優閒地舉起酒杯,品嚐杯中特別為他所調製的液體。
他是飄香酒吧的常客,吸引他前來的原因不是因為這兒燈光美、氣氛佳,而是酒吧內溫柔婉約、風姿綽約的女主人;喔!不,應該這麼說,是女主人一雙巧手所調製出來的美酒。
酒吧的女主人花飄香是一個寡婦。她曾經是伸展台上紅極一時的Model,身材臉蛋的美艷自不在話下。當年,排隊等著包養她的富商簡直不勝枚數,但她卻於當紅之時,出人意料的選擇下嫁一位年齡幾乎大她一倍的超級富豪汪大廷。原以為從此可以洗盡鉛華、過著衣食無憂的少奶奶生活,沒想到婚禮當天,汪大廷竟因飲酒過量導致心臟病發,暴斃婚宴當場。艷驚四座的花飄香頓時成了未亡人,而那年她才不過廿五歲。
由於富商沒有子嗣,她繼承了龐大的遺產,一夜之間,她成了台灣最有身價的女人,也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但聰明的她卻刻意淡出社交圈,過著遊戲人間的生活。幾年來,她身邊的追求者始終不斷,但生性多疑的她並不相信任何人;直到她認識了丁介。丁介的出現改變了她對生活的態度。
她與丁介結識於一個慈善晚會。她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他時心中所激起的強烈震撼。他那雙簡直能看透世事的雙眼,讓她彷彿無所遁形;寬碩的臂膀,讓她第一次有了倦怠、想棲息的感覺。
她收起遊戲人間的態度,只為了丁介的一句話——你應該多為自己而活;於是她開了「飄香酒吧」,只因丁介喜歡品酒。她放下台灣的一切,千里迢迢赴美學習調酒,因為她不能允許丁介喝別的女人為他所調的酒。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全為了丁介,她的丁介……
他燃起她久未開啟的熱情;在他面前,她不再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女人,而像是一個初嘗情花、情竇初開的少女。他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人,想安定的念頭瘋狂地與日俱增。但,她不敢讓丁介知道她滿腔的熱情,她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得很好,她知道他的丁介從不讓他的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他便會毫不眷戀地抽身離開,乾淨地不留下任何痕跡。因此,在還沒有十成的把握時,她賭不起,因為,丁介是一個不結婚的男人。
初得知丁介的不婚理論時,一度使她的熱情稍挫,也為丁介的坦白而沮喪。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的不婚表示他永遠不會只屬於一個女人,對她而言,這就夠了!她也不會再容許他有其他的女人,她要完全的擁有他,她相信自己的魅力最終能融化那顆冰冷的心。
花飄香對他的瘋狂迷戀,丁介豈有不知之理!但他保持著冷眼旁觀的態度,享受她的溫柔與熱情。她是一個完美的情人,在她沒有正式攤牌前,他不會離開她。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他知道。
門口處的爭吵聲傳來時,花飄香正和丁介並肩坐在吧檯前,輕啜著美酒,享受兩人共有的寧靜。
聽著愈來愈大的爭執聲,花飄香輕蹙了一下眉,寧靜的氣氛被打擾了的惱怒使她的臉色略為嫣紅,更增添幾分嬌艷。在對丁介低低地說了句「失陪」後,她踩著蓮花步、款擺細腰、風情萬種地朝門口處走去。
「小李,到底什麼事?這樣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她語氣中有著濃厚的譴責。
被稱為小李的男服務員回過頭,一看是神情微慍的花飄香,他驚恐地道:
「花、花小姐,這位小姐,她、她……」
完蛋了!驚動花小姐的下場……他沮喪地道:「這位小姐要找人,我說我們這兒沒有她要找的人,她不信,硬要闖進來……」
「找也不找、問也不問就說沒這個人,這就是貴店的待客之道?」阿諾反駁小李的話。
花飄香對阿諾第一眼的印象十分差。除了因為她打擾了自己與丁介之間的寧靜不可原諒外,她一向討厭中性化打扮的女人,她認為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樣子,故意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最噁心了!而今天阿諾全套的牛仔裝打扮,更是她最厭惡的穿著。
強忍心中的厭惡,她維持著表面上的禮貌、圓融地道:「小姐,不好意思!本店的員工的確需要再教育。」她嚴厲地瞪了小李一眼。「小姐貴姓?這是我的名片。」
阿諾接過她遞過來的名片。
花飄香?光看這個名字就知道其人非娼即盜,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她忍不住在心中批判。
「姓周。」她悶悶地回答。
「周小姐想找什麼人?本店一定悉心服務。」花飄香言不由衷地道。
「我要找一位叫林筱如的女孩子。」
「林筱如?」花飄香咀嚼了這個陌生的名字後,回過頭對著小李道:「本店員工有沒有一位叫林筱如的?」
「沒……沒有。」小李低著頭道。
看著小李的態度,阿諾愈想愈可疑,他那種態度不是明擺著「此地無銀三百兩」嗎?她冷笑地看著小李,實則對著花飄香道:「我再提醒你一次,林筱如還未成年,又是警方登記有案的失蹤少女,你不想告訴我沒關係,或者你比較喜歡和警察先生們討論?」
花飄香聞言臉色一凜。以她良好的政商關係而言,她當然不怕什麼警察盤查,但惹上警局總是麻煩。她聲色俱厲地逼視小李:「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有有……」
「請她出來。」
小李委屈的臉像吞了一坨大便般的難看,欲言又止地走開。
「周小姐,很抱歉,請到裡面坐,本店免費招待。」她引阿諾入內,經過吧檯時,她寒著臉隨口吩咐吧檯的小張給阿諾一杯果汁後,便進了化妝室補妝。
小張忙碌地自吧檯中抬起頭招呼著:「小姐,想喝些什麼?」
「除了檸檬汁,其餘都可以。」阿諾東張西望地望著裝潢講究的酒吧四周,隨意答應著。
這酒吧倒沒像自己先前所想像般那麼低級混亂,她訕訕地收回目光。不過,很多掛羊頭賣狗肉的店不也標榜著正派經營?看來政府的取締工作還是不夠落實。
她往吧檯前一坐,因為全店只有這個地方燈光最亮、最柔和。吧檯的另一頭,一位獨酌的男士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好奇地偏過臉,那男人也正好回過頭看她……
一個照面之下,阿諾愣了愣,頓時火氣上升,怎麼會是他?她立刻將臉別開。
丁介初見到阿諾時也愣了一下,隨即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他舉起酒杯,啜了一口酒。跟她……還真是冤家路窄!他在心中冷笑。
這個該死的女人竟敢當眾羞辱他?想起診所中的那一幕,丁介臉上的寒光凝聚更甚!
想不到她竟是宋自然的同事?這倒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與先前對她的預設看法不同。不過,又有什麼分別呢?對她的厭惡不會因為她是宋自然的同事而有所改變。
丁介批判她的同時,另一頭的阿諾也沒閒著。
泡酒吧的男人絕不是好東西!哼!他的罪狀在阿諾的心中又增加了一條。
小李領著怯怯的林筱如出現在吧檯的另一側。
阿諾一見到失蹤一個禮拜的林筱如,立即雀躍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林筱如?」
林筱如低低地喊了句:「老師。」
二話不說,阿諾便拉著林筱如的手,想把她帶出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沒想到卻遭到林筱如的反抗。
「老師,你想拉我去哪?我還在上班耶!」她焦急地喊著,無助地望了身旁的小李一眼。
「上什麼班?先跟我回去再說!」
「老師……」林筱如懇求地說:「不要這樣啦!很多人在看我們了,不要這樣好不好?」
「好。」阿諾爽快地放開手。「我們就在這兒談。」她就近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林筱如看了小李一眼,面有難色地在阿諾的面前坐了下來。
「林筱如,老師很失望,你竟然自甘墮落到這種地方上班?」
「老師,我……」林筱如眼中淚光乍現。
她的眼淚令阿諾心軟,她不禁放軟語氣:「你家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和你爸爸談過,他很後悔打了你。」
林筱如不發一言,低聲啜泣。
「跟老師回去好不好?你爸爸很擔心你。」
「不要!」林筱如驚慌地抬起頭。「我不要回去,死也不要!」
「林筱如……」阿諾低斥道。
「他每次都這麼說,我不會再相信他。」林筱如的眼中閃著害怕的光芒,成串的淚水如雨點般落下。
「請你不要逼她回去好嗎?她已經受夠了!」小李漲紅了臉望著阿諾,眼裡寫滿對林筱如的心疼。
見阿諾似乎有些懷疑,小李激動地拉起林筱如的袖子。
「你認為她應該受到這種待遇嗎?」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又一個遭香菸燙傷、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疤。阿諾倒抽一口氣,這會是昨天那個滿臉悔恨的可憐父親所為?她難過得瞇起眼,嚴重懷疑要她回家是否是一件錯誤的事?
「好,你不願回家我不勉強你,但最起碼你不能棄學校課業不顧,明年你就要參加聯考了!」
林筱如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她不能回去,她的父親會找到她的。」小李無限憐惜地輕拍著她的肩。
「不會的,我保證。」阿諾搖著頭。「你可以先住在我家,我相信你父親不敢動你的。」
林筱如還是搖頭。
「不可以這樣!」阿諾也急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生活怎麼辦?要我眼睜睜地看你在此地沉淪,我做不到!」
「我會照顧她的。」小李挺著胸膛,拍著已然泣不成聲的林筱如。
「還是不行。」阿諾相當固執。「這裡的環境太濁、太複雜了,我……」
「周小姐,請問這裡的環境哪裡複雜、哪裡濁了?請小心你的用詞。」花飄香不知何時來到阿諾的身後。
她雙手抱胸、不以為然地道:「在這兒工作有什麼不好?我們這兒既不賣春又不賣笑,你把這裡當作什麼?」
不賣笑?誰知道。阿諾翻翻白眼。
花飄香轉身對著林筱如,神情略顯激動地道:「如果你不願回去,沒有人可以逼你。」她故意瞥了阿諾一眼。剛剛在後面聽了林筱如不幸的遭遇,她有些感同身受,她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拖油瓶身份,讓她在家中所受到的排擠與傷害。
「你……」感覺到花飄香針對自己,阿諾氣得臉頰漲紅。
「老師,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林筱如淚眼婆娑地道。
花飄香示威地看了阿諾一眼。
「我是會回去。」阿諾賭氣道。「不過,我不會放棄的,我還是堅持你應該回學校。」她狠狠地瞪了花飄香一眼,心有不甘地離開。
見她離開,花飄香立刻對著林筱如道:「放心好了,儘管待下去,有我在,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做任何事。乖!進去把眼淚擦擦,讓客人見到多失禮。」
林筱如滿臉感激地與小李進去。花飄香則回到丁介身邊。
「你應該鼓勵她回學校,而不是逃避。」丁介突然說道。
花飄香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你也認為她應該回學校?」這是丁介第一次對她所做的事持有不同意見,她詫異極了!
「你知不知道那個女孩曾受了什麼樣的折磨?」她為自己的立場辯解。
丁介用他沉靜的黑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學校與受虐待是兩回事,你太情緒化了!」
情緒化?她的丁介竟然說她情緒化?她無法接受地怔愣在原地。
「很晚了,我該走了!」丁介起身,拿起大衣。花飄香則有些慌亂地跟在他身後。
這是丁介從她店裡離開最早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