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讓兩名宮女上下其手洗浴包衣的筠兒,紅著一張俏臉步出房間,而東方紫亦早已梳洗整裝完畢,站在亭台等候。
他會覺得她美麗嗎?她暗自吸了口氣,不知怎的,竟然很想看到他臉上出現讚賞的目光。
而她果真看見了,在他轉身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她清楚瞧見那雙黑眸中瞬間的驚艷,雖然稍縱即逝,但她已心花朵朵開。
東方紫也發現自己的反應已入了她的眼,而她眼眸中頓時迸出光彩,更讓她美得令人屏息。
早在換下那身樸拙灰服、穿上漢人襖裙時,她已美得令人目不暇給,此刻貴為格格的她梳了兩把頭,戴上頭簪鬢花,換穿一身綢緞旗裝,腳踩花盆底,多了些耳環、手鐲,整個人看來珠翠圍繞,更顯雍容華貴,那張純淨含苞的美麗臉蛋仍如和煦的春陽,讓人見了,再浮躁的心都沉澱下來。
不過,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竟會因她泛起漣漪,著實詭異。
他蹙著眉,不想再深究,深吸口氣後道:「看來你準備好了。」他知道她先前有多麼緊張不安。
筠兒點點頭,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有他在身邊,她才能如此安心,彷彿有了勇氣可以去面對自己未曾謀面的父皇。
兩人隨即在一群宮女、太監的隨侍下,經過殿堂樓閣、亭台水榭,彎來拐去的總算來到金碧輝煌的太和殿。
東方紫見她一臉誠惶誠恐,頭也不敢抬,莫名的,他竟低聲開口了,「他只是你的父親。」
筠兒詫異的瞟他一眼。他是在安撫她嗎?
但他接著已上前一步,甩袖半跪稟告道:「臣東方紫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撤下左右,從金漆的雕龍寶座上起身,撫鬚微笑,「好,朕就知道把這件事交給你辦,絕對沒問題。」
「臣已將格格平安的帶回來,臣告退—」
筠兒一聽,想也沒想的就伸出手欲拉住他。
同一時間,乾隆皇也出了聲,「慢。」
東方紫仍然面無表情,但身子骨已經挺直,「皇上與格格相見歡,臣以為臣的任務已經結束。」
唉,在此當下,乾隆不禁特別想念。
「愛卿的任務是結束了,不過,皇太后大壽之日不遠,你留下,待慶典過後再走。」
「臣明白了。」
東方紫再一拱手,轉身退下,但沒走兩步即發現自己的衣服一角被人揪住。他蹙眉回頭,竟是筠兒拉住了他。
乾隆也看到了,濃眉不由得一挑。
「格格?」東方紫眉頭皺起。
「可以再多留一會兒嗎?」筠兒知道自己不該害怕,她將獨處的人,是給了她生命的父親,可她就是怕呀,剛剛偷偷瞄了皇上一眼,他看來好威嚴又高高在上。
她祈求的眼神讓東方紫不禁心軟,這是極沒有道理的事,但是,他居然回應了,「好吧。」
「謝謝。」她露出一個放心的微笑。
瞬間,一抹饒富興味的光芒自乾隆的眼中一閃而過,「看來我這女兒,對御用三少裡的東方極依賴啊!」
東方紫臉色一沉,對自己的一時心軟懊惱起來。
筠兒倒是尷尬不已,粉臉漲得紅通通,螓首垂得更低了。
「哈哈哈……這樣子,朕更看不清了呀。來,抬起頭讓朕好好看看你。」乾隆豪邁的笑道。
筠兒輕咬下唇,戰戰兢兢的走上前,近看皇上,她發現他長得相當俊秀,也比她想像中還要年輕,甚至是英姿煥發,只不過,那股帝王與生俱來的威嚴仍讓她的心跳卜通加快,覺得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乾隆細細打量她粉嫩的瓜子臉、盈盈閃動的明眸和菱形朱唇,一邊回想著,忍不住頻頻點頭,「像,像極了,你跟你娘長得一個模樣。」
筠兒眼眶微紅,「是嗎?我對娘不太有印象了。」
她回答了父皇,但一雙眼仍不時看向站在另一邊的東方紫,彷彿怕他偷偷溜走似的。
乾隆看著這一幕,心中也開始盤算,畢竟東方紫的父母一個月前才特地進京覲見,托了他一件大事兒,也許他能簡單的就完成托付。
他笑了笑,看著眼前失而復得的女兒,「見著了朕,不該先喊朕一聲『皇阿瑪』嗎?」
「皇、皇阿瑪。」筠兒說得很小聲,如此靠近,只覺父皇的氣勢不凡,更甭提這宏偉的殿堂自有一股威嚴的氣息,令她神經緊繃。
「見到皇阿瑪,你怎麼好像不怎麼開心?」乾隆慈祥的又問。
「筠兒沒有,筠兒也不敢,只是……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筠兒原以為這一生都將在尼姑庵度過,終日誦經習佛,可此刻卻身在紫禁城,與至高無上的父皇您對話。」她不知如何將自己此刻的複雜心情說出來,只感覺似在作夢,不由得愈說愈急。
聞言,乾隆點了點頭,「也是,這是一份佛緣啊。東方告訴朕,他是在五老峰尋到你,而五老峰隸屬於廬山,廬山又被世人稱為佛教淨土宗的發源地……」
想起過往,他忍不住一歎,「朕的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對藏傳佛教極有心,他自號圓明居士,也為朕取名長春居士,想來在尼姑庵尋得你也是機緣,只可惜……已經讓你吃了不少苦。」他敏銳的注意到女兒長繭的小手,感慨說道。
筠兒急忙搖頭,「沒吃苦,庵裡的師太跟大家都對我很好。」
「是嗎?那就好。」乾隆再次端詳她柔美的年輕容顏,「不過,朕還是愧對你了。當年在江南一時情動,既而心醉神迷,在那兒荒唐了個把月,然而,朕真的不知道你娘她已懷有龍種。」
「皇阿瑪是何時知道我的存在?」她心裡仍有些謎團,也擔心皇上找錯了女兒。
「你娘是個倔強聰明的女子,得知朕的身份後,不願與多名嬪妃共享一夫,因而不願入宮。但你乃金枝玉葉,她雖不在乎朕虧欠她,卻不願讓你過苦日子,所以親手寫了封信,還將當年朕送給她的定情字畫及你的生辰全交給一名友人……」乾隆深深的長歎,「可要見朕一面談何容易?那些證物就這麼被擱置下來。」
像是想起塵封已久的往事,乾隆沉默許久,臉上有著難掩的自責與內疚。
東方紫神情漠然,他一點也不想聽皇上的回憶錄,而另一個人更明顯的手足無措,只能不時將目光投向他。
但他又能怎麼辦?難不成叫皇帝老子別再追憶過去的美好或遺憾?
因此,他也無言了。
乾隆心裡有太多思緒,又長歎一聲,才聽他接續的道:「也許是天意吧,去年朕微服出巡,聽見有人不怕死地在談朕的風流帳,朕愈聽愈心驚,私下將那名年輕男子找到客棧瞭解,才知道他是當年讓你娘交託證物的友人之子,偏偏真的要找你時,又發現你的舊家早已人去樓空──」
「皇上,臣已經將格格尋回,父女團圓,尋覓過程已不重要,臣倒是建議皇上不如將時間花在重修父女之情或彌補格格比較實在。」得了個空隙,東方紫突然插話道。
意思是,他這個當皇上的人廢話太多?不過──
乾隆看向筠兒,這才察覺自己好像真的說太多了,瞧她額上冒汗、一張俏臉也都快僵了。
殊不知,筠兒額際出汗是因為聽到東方紫的一席話。他會不會太過狂妄了?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九五之尊啊!她不禁替他擔心起來。
「好,朕虧欠了你娘,絕不能再虧欠你。」乾隆的口氣裡充滿憐惜,大有要好好補償之意。
她連連搖頭,「不會的,筠兒很知足,不會覺得皇上虧欠了我跟娘。」
乾隆一笑,「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但心裡真的沒有一點怨嗎?」
筠兒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師太說很多事冥冥中早已注定,尤其事關怨與怒,更要學習放下,而後才得面對、才能釋懷,才能慈悲、才能謙恭待人──」
她倏地住了口,因為東方紫突然上前一步,但也幸虧他這個小動作,她才意識到自己又在唸經了。
東方紫算是很佩服她,即使是皇帝,她也能照念阿彌陀佛。
「臣還有事待辦,得先走了。」
乾隆也暗暗吐了一口長氣,沒想到這娃兒年紀小,碎念的功力倒很過人。「你們一起走吧,朕也有事得處理。當然……」他慈愛的看著她,「既然回家了,在外人前,一些禮儀不能省,但私下就不必太誠惶誠恐,朕也只是個父親,會盡一切的努力好好補償你。」
那是一雙寵愛包容的眼神,筠兒縱有再多的不安疑慮,也消失了。
「皇阿瑪,能回家已是最大的幸福了,不必補償的。」
筠兒說是這麼說,乾隆對她可不想再虧欠,所以接下來她被安排入住在側殿,就連東方紫也巧妙的被安排住在離她不遠處。
除此之外,乾隆還賜她兩名宮女、兩過小廝,以及白銀和綢緞,一堆堆的賞賜也全進了她住的閣院。由於她長期吃齋念佛,不想吃葷食,可御膳房所熟煮的素食同樣豪華得令人咋舌。
就因為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筠兒竟難得的煩躁不安。
才不過一天,她獨坐在金碧奢豪的寢室裡,卻像是被一股窒悶的氣息團團圍住,心情好沉悶。
她起身打開了窗戶,望出去外頭還有丫頭,太監垂首而立,等候差遣。
吐了口長氣,她又轉身坐回柔軟的床上,摸著綢緞被子發怔。再抬頭時,她看著燭火隨夜風搖曳,室內因而忽暗忽明──
她突然想起東方紫,想起那雙像是藏了許多秘密、深邃陰鷙的黑眸,它也是忽暗忽明的……
一顆心就這麼莫名的惦記著他。她還能再見到他嗎?
而認了爹之後的日子,就是如此了嗎?
當然不只如此,乾隆找回一個女兒,大辦皇家喜宴,只不過,再一個月後便是太后壽誕,雖然目前皇太后與一票宮女至佛山淨地禮佛,可這認女兒的宴席規格自然不能高過接下來的壽宴。
就在這一晚,文武百官為皇上舉杯,恭賀皇上多了一名「筠格格」,宴席間的氣氛熱絡,皇后、各嬪妃以及阿哥、格格們也同是座上賓。儘管這些人中,有不少人心中不以為然,但表面功夫總是得做足。
不過,被打扮得跟一隻開屏孔雀似的筠兒,面對這些皇親國戚、王公貴族對她外貌的讚美,及悲憐她在民間的簡樸生活,還有宮女跟太監們齊聲高喊「格格千歲、千千歲」時,她都只有一種不自在又格格不入的感覺。
不習慣如此熱鬧的氛圍,又得面對一堆陌生臉孔,僵著臉上的笑容點頭、起身、舉杯……沒完沒了的,她真的很想往外跑,一直到東方紫跟著另一對相貌出眾的男女進了宴席,她忐忑不安的心才微微定下來。
「呵呵……看看,朕的皇家御用三少來了兩個,都是朕最貼心的左右手。瞧,朕的國家棟樑之一東方紫,文韜武略、氣度不凡;鎧斳貝勒風流倜儻,身價同樣驚人。」乾隆酒過三巡心情大好,開心的對著大夥兒道。
皇帝如此看重,是多大的榮寵,但東方紫那雙邪肆深沉的目光卻令人害怕,全身上下仍散發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硬氣息。
倒是美得如天仙佳人的鎧斳貝勒擠眉弄眼,大大的一揖,「臣惶恐、惶恐。」
說惶恐,但他眼睛含笑,嘴角彎彎,與東方紫一熱一冷,大相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