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如絮,吹動掛在窗戶邊的竹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米白色繡花蕾絲窗簾隨風輕揚,飄晃著早起陽光的顏色,以及百花盛放的早春氣息,一朵路邊的粉色山櫻花讓風吹送進寧和房間,落在一隻藕臂上,襯托出花色般的嬌艷。
半側著身,裸睡女子露出大半個美背,蠶絲涼被滑至腰間,若隱若現的豐挺酥胸壓在三尺抱枕下,海棠沉睡萬種風情。
烏溜溜秀髮泛著光澤,遮蓋了半張面容,另外半張臉枕在藕色枕頭上,教人瞧不清她長相如何,只知有副豐潤無瑕的曼妙嬌胴。
她,睡得很熟,像是沒什麼可以驚動她,眼下的陰影顯示她相當疲累,累得沒法感受外界的一切,目前唯一的渴求是睡眠。
但是她眼皮下的眼珠正以驚人的頻率左右顫動,表示她睡得並不安穩,似乎在作著夢,某個讓人更疲累的夢。
「怎麼還在睡,她不是昨晚就回來了?這黑眼圈是怎麼回事,她要睡多久才會飽足呀?」
趙家的房門是從不上鎖的,輕輕一推就開了,打扮大方俐落的趙家大姊走了進來,一眼瞄見怪癖甚多的隆起人形,免不了好笑的調侃一番。
不過也不必大驚小怪,趙家沒有一個男人,就算全身光溜溜的在屋裡走動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家四個人全是女的,有什麼好介意的?
趙爸爸十年前過世,家裡生計由趙媽媽一肩扛起,她開了間「老媽小吃店」,生意還算不錯,勉強拉拔三個女兒長大。
也幸虧女兒們都十分懂事,在課業上及生活上從不需要她操心,連學費亦自行打工籌措,令她肩上的擔子減輕不少,一家和樂也稱得上是美滿的家庭。
「是凌晨三點就回來了,可是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就看她走來走去的玩死人骨頭,口中唸唸有詞什麼傷口的位置不對,刀刃的插入角度偏差半寸……切!要不是知曉她幹的是哪一行,大半夜真被她給嚇死了,以為哪個殺人魔闖進屋裡……」
明顯睡眠不足的趙家老三抓抓雞窩頭,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從門邊探顆頭顱抱怨。
「又發生什麼重大案子嗎?我記得老二好像有三、五天沒回家了……」她瞟了眼丟放在洗衣籃的衣物,一個禮拜前還穿在二妹身上。
「不只三、五天吧!媽說二姊這些天都睡在辦公室,她去送了好幾回便當。」大概有十天左右,她也不常在家,記不牢了。
「看她累成那樣,真狠不下心叫她起床,就讓她繼續睡吧,養足了精神才有氣力工作。」趙灩紅一臉溫柔的拉高被子,蓋住瑩白身軀。
「哼,誰不累呀!大姊太寵二姊了,我還不是沒日沒夜的跑新聞,跑得兩條腿快斷了,還得不到一句讚揚,反而被罵得狗血淋頭,記者這行業真不是人幹的。」幹得好是應該的,一個做不好罵聲連連。
「不過這是你所喜歡的工作,再累也心甘情願不是嗎?」真要她換,她還不樂意呢!
「……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跑出驚天動地的大新聞,讓那些瞧不起菜鳥的老鳥跌破眼鏡。」頓了下的趙漪藍發下豪願,臉上儘是不服輸的神采。
「好好好,我等著看你大放異彩,成為新聞界第一把交椅,可是你這一身睡衣還不換下嗎?待會不是有場記者會要跑?」趙灩紅笑著提醒睡迷糊的小妹。
驚覺時間快來不及,她驚叫地跳起來。「哎呀!快遲到了,我還沒洗臉刷牙,早餐、衣服、高跟鞋……」
「藍,慢慢來,早餐我已經做好,放在紙袋裡,你在路上再吃……」急驚風的丫頭,慌慌張張的。
「大姊,我愛你,你是我的救星,偉大的聖母瑪莉亞。」她飛快地抱住大姊,在她臉頰重重一親,以示感謝。
趙灩紅嫌惡地抹掉口水。「是菲傭瑪莉亞吧!跟前跟後的替你收拾殘局。」
「嘿嘿,大姊……」她諂媚的涎著笑臉,邊刷牙邊吐牙膏白沫。
見她又要湊上前撒嬌,趙灩紅連忙做出噤聲的手勢。「別吵醒你二姊,讓她好好地睡一覺,我先下樓幫媽擺攤,晚點還要去收稿子。」
趙漪藍做了個立正敬禮的姿勢,口裡還叼著牙刷,模樣滑稽又逗趣。
對趙家母女而言,沒什麼比做自己想做的事更快樂了,她們是街坊間的模範,除了趙媽媽經營小吃店外,三個女兒各有工作,且樂在其中,從不覺得辛苦。
今年快破三十的大姊是出版社編輯,能在這種不斷與時間賽跑與作者周旋殺出一條血路的行業生存至今,她的抗壓性和時間管理能力不容小覷。
老三是剛畢業不到一年的社會新鮮人,她換了好幾家報社才在目前任職的這一家穩定下來,跑的是她最喜歡的社會新聞,雖然跟前輩的經歷沒得比,但是她擁有「老人」所沒有的體力和旺盛的企圖心,是新聞媒體界一顆耀目的新星。
至於老二嘛!也就是床上的睡美人,吃的是公家飯,薪水不差,福利也不錯,可是……
十個人見到她有十一個迴避,多出來的那個「人」是無形的,誰也不希望和她的工作扯上關係,因為她一出手便表示有人死了,而且死因不明。
她的職業是把死人開膛剖肚的法醫。
「對了,大姊,你那一件淺藍色洋裝可不可以借我穿?我們報社要辦迎春酒會……」
就像每個愛撒嬌的么妹一般,趙漪藍語調嬌軟的膩著好脾氣的趙家長女,姊妹嘻嘻鬧鬧地走下樓,笑聲輕漾。
誰也沒注意到床上的人兒忽地皺起眉,眼皮似在顫動,掙扎著想要醒來,可是闔起的眼眸怎麼也睜不開,陷入幽淡的夢鄉。
「哎呀!拖拖拉拉的在幹什麼?時間快要趕不及了,你還磨磨蹭蹭的,不想結婚了是不是……」
結婚!
誰要結婚?
耳邊熟悉的聲音好像是……
一陣白茫茫的霧氣從眼前撥散開來,出現一道希臘式風格的純白階梯,一共有十五階,一片白的建築物很有地中海風味,每根樑柱都唯美的佈滿異國風情。
足下低跟涼鞋一步一步踩上美得令人想駐足流連的石階,有股飄逸感的妍麗女子一臉迷惑,她眉頭微顰地往上走,想找出聲音的源頭。
腳步很輕,輕到好似沒有重量,她完全感覺不到自己在走路。
可是,雙足確實踩著瑩白大理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上前,彷彿飄著。
倏地,一隻手由石柱後探出,迅速地抓住瑩嫩藕臂,好像她是一顆輕飄飄的氣球一樣,輕易就能拉著她走,一點也不費力。
「千交代萬交代你不能遲到,人生一次的大事你又給我當耳邊風,你要再這麼散漫下去,我都不好意思讓你嫁人了。」
「嫁人?」是指她嗎?
看著不停轉換的場景,仍是一頭霧水的女子有些跟不上節拍,她腦子裡混沌不已,不知身在何處,茫然地任人擺佈。
「清醒一點,別再恍神了,瞧你睡眼惺忪的樣子,人家會以為你還沒睡醒,不想結這個婚了,你呀!爭氣點,不要讓人看笑話了……」
還沒睡醒,還沒睡醒……咦!她的確是在睡眠中,記得剛完成十六歲少女的檢驗案,一顆不再跳動的心在她手中萎縮,忙了一夜的她累得沒力氣舉起雙臂,一回到家淨身後便往床上一躺陷入夢鄉中。
沒錯,這是一場夢,她非常清楚,因為她有無數次的親身經歷,從自己的夢裡走向別人的夢,成為一名不受歡迎的侵入者。
只是,她一向旁觀,很少介入,但這一回似乎……有了變化,有一股力量牽引著她,讓她在這夢境中也軋上一角。
「發什麼呆呀!還當自己在作夢不成,看看你這黑眼圈,再抹上十層粉也蓋不住,叫你別熬夜偏是不聽。」
怔了怔,她盯了盯好像年輕七、八歲的婦人。「媽,你究竟在幹什麼?」
疑惑、困擾、不解,母親花白的髮色似乎濃黑了些,眼角的魚尾紋變淡了,面皮較為光滑,乍看之下才四十出頭,不符合她實際年齡。
婦人沒好氣的抬眸一瞪。「還能幹什麼?不就幫你穿戴婚紗!都幾歲的人了還要老媽操心,你害不害臊呀!嫁到人家家裡不比在自己家中……」
看似傷神的嘮叨聲中飽含著一位母親的關心和不捨,她口口聲聲叨念著,唯恐女兒不懂為妻之道,遭人嫌棄。
「媽,我什麼時候要嫁人?嫁給誰?為什麼我一無所知?」沒有愛戀、沒有思慕,空蕩蕩地留白一大片,無感得近乎麻木。
因為這是夢,她想著,沒有半點知覺才是正常的,夢是虛幻的,不存在真實世界。
趙媽媽再一次瞪著女兒,差點用力擰扭她臂肉。「都要結婚了還說什麼瘋話!有人肯娶你就該偷笑了,二十二歲是大人了,要學著成熟點。」
「二十二……」不對,她明明二十七了,怎會倒退五年?
真古怪,胸口悶悶的,好像有不甚愉快的事要發生,讓人非常忐忑。
「快點把唇抿一抿,別又把口紅給吃掉了,眼睛睜大些才好畫眼線,先把新娘妝畫好才能弄頭髮……」她很忙,忙著為女兒梳妝打扮。
「媽……」好濃的粉味,怪不舒服的。
「別動,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好,不要扭來扭去像只蟲,裝扮得漂漂亮亮才不會讓夫家沒面子,你可別在這節骨眼上再給我出什麼大亂子。」她要風風光光地嫁女兒,讓大家羨慕趙家有女初長成。
「可是……」渾身不對勁的趙瀠青坐不住,總覺得有哪裡銜接錯誤。
在夢裡,母親不該出現,她沒有「越界」的能力,無法與她一同穿越夢境,除非出自她自己的想像。
「少跟我說什麼婚前恐懼症,閉上你的嘴巴穿上白紗禮服,乖乖地從這個門走出去,你是新娘子,婚禮的主角……」
婦人的聲音像融化的奶油,慢慢地淡去,化在一縷薄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所指的門是一座十公尺高的拱門,由兩根巨大的石柱拱合成半圓形,並未有門,白色石柱上纏繞著上百朵盛放的玫瑰。
拱門的這一端清晰可見,花隨微風輕晃,鼻翼間隱約可聞一絲花香味。
可是拱門的另一端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霧,茫茫輕霧在流動,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引誘著、勾引著,同時也發出警告,拒人入內。
明知不該往前走的趙瀠青不自覺受到牽引,她知道若想由夢中醒來,她不能不走這一步,因為夢的盡頭才是出處。
但不受控制地,她走入別人的夢,白色霧氣將她的身影包圍住,拱著她前進。
「他是我的,屬於我一個人的,沒人可以將他從我身邊搶走,誰也別想……」
乳白色直立式環形噴泉中央,美的女神維納斯手捧圓弧狀水壺,一泓清水以涓流的方式從壺口流出,滴落閃著白光的水面,濺散開來水窪般的漣漪。
一名面容木然的年輕男子坐在噴水池旁,兩眼無神得彷彿一尊雕像,沒有一絲焦距的瞳孔看不到光彩,一如死水。
他是好看的,身上穿著手工白色西裝,上衣左側別上一朵象徵喜氣的紅花。
夢是黑白的,所以鮮艷的色彩也褪了色,成了慘淡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