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淒迷。
三更剛過,大江河畔便起了一層幽幽的白霧。
迷霧緩緩漫過河岸,爬上了輕舟大船,摸上了屋瓦飛簷,無聲無息的浮游飄蕩進城。
未幾,霧掩千帆、雲遮明月,揚州城內外,皆被雲霧遮掩,教人伸手幾不見五指,只有淡淡水聲輕輕飄蕩。
大街上,除了巡夜執勤的更夫之外,連半隻小貓也沒看見。
卡卡卡——鏘——
老更夫拉緊了衣服,一快兩慢的敲了手中的竹板與小鑼,一邊走在潮濕的磚石路上,喊著每夜必嚷的提醒。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雖然他不覺得這種濕冷的天氣,是有什麼可以燒得起來,但工作就是工作,就算整座城裡的人都睡得屁股朝天了,他該喊的還是要喊,該巡的還是要巡。
只是,今夜這場霧,還真是大啊,若不是這條巡更的路線他早走上不知多少回,只怕就要迷失在這場大霧之中了。
老更夫提著燈籠與小鑼在渺渺白霧之中,一邊報著更,一邊小心走過河岸、穿過街巷。
這種天氣,真是教人忍不住心裡直發毛。
雖然膽子不小,做打更這行也做了二三十年,遇到這種難得一見的大霧,老更夫卻還是不自禁的加快了腳步,想著快點回到守更小屋,喝杯熱茶、吃個大餅,好好歇息一下,省得自個兒在那邊胡思亂想。
正當他想著自個兒留在武侯鋪裡的熱茶大餅時,忽地一聲淒厲的驚叫打前方不遠處的坊市中響起。
他驚得一顆心差點蹦出喉頭,但還是本著更夫本能,快步穿越濃霧跑上前去,可剛拐過彎,他就在大霧之中被撞倒在地,跌個四腳朝天。
那撞倒他的野獸身形竟比一名成人還巨大,它全身又腥又臭,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有若銅鈴一般大,更可怕的是它那張滿是利牙的大嘴,竟咬著一隻斷掉的人手啊。
「哇啊——」
他嚇得頭皮發麻、屁滾尿流,明明知道該站起來逃跑,卻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看著那東西瞪著他,大嘴一張,喀哩喀嚓的吞下了人手,跟著就朝他撲來——
老更夫見狀,保命的本能,終於回過神來,反射性就把手中燒起來的燈籠往那野獸身上丟,跟著手腳並用的爬起來就跑,邊試圖扯開嗓子。
「來人啊、救命啊——殺人啊——有妖——」
差不多在這時,他才發現,人緊張時,那聲可真是喊不太出來啊,而他話沒喊完,那野獸已經從後追來,將他給撲倒在地,他奮力掙扎轉頭,燈籠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了那充滿利牙又腥又臭的大嘴,那嘴張得好大好大,迅即朝他的腦袋襲來。
完了!
他驚恐的想著,然後無法再想。
暗夜,寂寂,很黑。
掉在地上的燈籠早已完全燒燬,只剩丁點火星,然後終於完全熄滅。
東門這處的十里長街,依然被深深的濃霧籠罩著。
磚石道上,也仍舊濕透,被霧和腥紅的血,浸得濕透。
但,早已關門的市集,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最近的住屋,還在老遠之外。未曾有人聽見那聲驚叫,或之後更夫嘶聲的叫喊。在這深黑的夜裡,沒有人開門探頭查看,就算有聽見,恐也會誤以為是夢吧。
不遠處,江水依舊悠悠而過。
千帆在霧裡輕輕晃蕩著,晃蕩著。
城裡西門那兒,另一位更夫盡責的打著竹板、敲著鑼。
卡卡卡——鏘——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啊!」
卡卡卡——鏘——
旭日東昇。
朝陽一出,就將寬闊的江面映得閃閃發亮。
昨夜的濃霧,今晨的陣雨,都已是過眼雲煙。
港口街市內萬頭攢動,處處人聲鼎沸,來自東西南北的商旅們帶著不同口音,忙著交易買賣、上貨卸貨,叫賣聲、吆喝聲在四處此起彼落。
有些船揚起了帆正要離港,有些車馬載著貨才要進城。
這兒,是聞名天下的商城,廣陵揚州。
此城東有大船巨舶通海外,北有運河接淮水上洛陽長安,西有長江達益州,南有陸路下兩廣,因地理位置極佳,來自南北八方的貨物,都在此處集散。
而只要是前來揚州行商買賣的人,無論是走陸路,抑或是走水路,都不會錯過這揚州城裡最顯赫的一座樓——鳳凰樓。
鳳凰樓,是天下第一樓。
其樓以楠木興梁,磚石做牆,用琉璃為瓦,拿絲綢當窗,樓高有六層,形為八角,聳立於長江之畔。
隔著大老遠的距離,前來此處行商交易的萬千商旅們,就能看見那在水畔聳立的高樓,其樓高於城內所有建築,甚至比寺廟都還要高聳,有人還說,就連長安京城裡的皇城樓宇,都沒有它高。
整個大唐舉國上下都知道,鳳凰樓富可敵國,鳳凰樓啥沒有,就錢多。
時人常說揚州富庶甲天下,這天下的富商巨賈多出揚州,而揚州百商萬賈之中,最會賺錢的商行,便是鳳凰樓了。
鳳凰樓,樓主姓風,風老爺子長年臉上戴著半邊銀面具,他自稱臉有殘疾,但不曾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
據說,他不只有范蠡之才,更身懷絕世武功。據說,他實是皇親國戚,能自由進出宮中,所以鳳凰樓才能起高樓,生意才能做得那麼大。更有人傳,他曾是天牢死囚、北方的無良盜寇,什麼作奸犯科的事他都幹過,他的錢十有八九都是搶來的——
關於風老爺子的傳說,坊間隨便一問,都能問出百八十個。
但這些,多半都是未經證實的謠言,唯一清楚而確切的,就是鳳凰樓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大商,而且前景大大看好,因為鳳凰樓不只開樓的風老爺子手段非常,樓主之子風知靜更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風知靜自幼聰慧,從小就跟在風老爺子身邊經商習武,年紀輕輕就走遍大江南北,接手了鳳凰樓大半商務,他勤奮節制,且極有膽識,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有一顆金頭腦,天下所有大大小小的商行,他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風家少爺的傳說,和風老爺子的一樣多,近幾年甚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高大強壯、勇猛聰明,他曾以單騎擊退前來搶劫商貨的百人流寇,更在前幾年大旱之時,說服南北商家開倉賑糧,也曾進京面見當今聖上,要求整治洪患,他上山打過老虎,下海屠過蛟龍——
「這位爺,您一定是今兒個才到城裡來的吧?不說您不知道,咱們風家少爺他啊,真的只差不會飛了啊,事實上,偷偷告訴您,前些個夜裡,還真有人看見他好像在空中飛。啥?怎會看見?誰大半夜裡不睡覺?喔呵呵呵,大半夜的,誰不睡覺?當然是花樓裡的姑娘們啊。欸,爺您不曉得,風家少爺可不只外表勇猛,身手敏捷,體力和腰力也是讓人忍不住要豎起大拇指,教公子們嫉羨,姑娘們臉紅哪——」
晌午,朝市裡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只瞧熱鬧非凡的街市中,一名青衣少年,站在一間糧行門前階上頭的木箱上,對著一干商旅比手畫腳,講得口沫橫飛的。
少年話一出,慢慢圍觀過來的商旅們便笑了出來,其中一位揚聲道。
「是有沒有這麼厲害?小兄弟,你會不會太誇大啦?」
「誇大?嘖,這位爺,您要不信,隨便找個城裡的在地人問問,保證每個人都會和你說,風家少爺不只做生意時一諾千金,而且體力絕佳、過目不忘,絕對好操耐用啦,哈哈哈哈——」
少年表情生動,說的話句句都是對風家少爺的誇讚,卻因為太過頭而讓人忍不住開懷大笑,笑聲讓聚集的人更多了。
「這麼說來,風家少爺可還真是厲害啊。」一位商家兩手交抱在胸前,看戲般的幫腔著。
「是啊是啊,沒錯,所以你們要做生意,找咱們風家少爺就對啦。」少年拍著胸脯做保證:「咱們鳳凰樓別的不敢說,可不敢拿少爺的聲譽開玩笑啊,陳大掌櫃,您說對不對?」說著,回頭問向自家掌櫃的。
瞬間,所有人回頭朝那糧行的老大叔看去。
被點名的糧行老掌櫃,一臉的尷尬,這下也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是要否認,還是得承認。
瞧著所有人瞪著自己,等著他回答,他輕咳一聲,掃視著眾商旅,鎮定的說:「咳嗯,少爺確是極有信譽——咳咳咳咳——」
話未完,他差點被自己的話嗆到,只因瞧著不知何時,一高大偉岸的身影已來到了糧行前的人群中,淡漠的瞧著眼前糧行裡的盛況。
「咦?掌櫃的,您還好吧?莫不是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瞧他咳得臉紅脖子粗,少年跳下了木箱,一個箭步衝上前,迅速倒了杯茶水給老掌櫃,嘴裡不忘關懷的道:「來來來,快來杯茶,可別噎著了。」
老掌櫃的漲紅著老臉,眼裡滿是驚慌,「不、不——」
「唉呀,掌櫃的,您別客氣啊,快些喝點茶水潤潤喉,要不人家還以為我胡亂吹牛呢,要不這樣,我來說就好,你點點頭就是啦。」
少年滿臉甜笑,半強硬的將茶水塞給老掌櫃的,不忘回身和大伙吆喝:「各位老闆,陳大掌櫃今兒個嗓子不適,大家還多多見諒。這麼吧,人家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相見自是很有緣,您老們今兒個有緣來此,必得聽我說上一說,咱鳳凰糧行裡的貨皆是咱們誠信勇猛的風家少爺親自檢驗過的,保證童叟無欺——」
老掌櫃聽得是急得老臉一陣紅一陣白啊,慌忙伸手拉住那少年,低聲道:「小、小祖宗——」
「欸,您放心,沒事的!」少年拍拍他的肩,笑看著大夥兒,揚聲就道:「咱們鳳凰樓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也全是吃這些上等的好米,今年才剛收的新米啊!阿興!小張!快把剛炊蒸好的飯端上來!」
少年一拍手,吆喝著門內的僕傭。
只瞧他才出聲,門內立刻有兩人抬著裝著熱騰騰白米飯的大木桶走了出來。
「來啊,各位爺們,快來試吃看看,這些新米皆是今年江淮兩岸所產,質量皆被評為上等!眾家老闆請快來嘗嘗!」說著少年抓起了飯勺,三兩下盛了一小碗飯,還放上了一顆醃梅子,分發給了前方幾位大老闆,笑嘻嘻的說:「來來來,雖然咱不能保證人人吃了都能像咱們風家老爺子一樣金槍不倒,但再怎麼著,也不會和風家少爺差到哪去——」
就在他忙著胡說八道時,那高大的身影慢慢擠過了人群,往大門而來。
老掌櫃見了心頭直跳啊,忙不迭直扯著少年的袖子直道:「小祖宗啊,您甭——快甭說了——」
「欸,老陳,你別緊張,一切有我呢。」少年手腳俐落的添著飯,「來喲,大老闆們快些試吃看看,好吃的話,手腳要快,昨兒個官爺公告上等米價是一斗五十二文錢,但有緣千里來相會,只要今日前五十位成交的,一斗皆算個整數,五十文錢就好!」
「不——不是——」陳大掌櫃冒著豆大的汗,才要說話,少年已經伸手塞了一碗飯給他,低聲交代:「老陳,快幫我遞給那兒的老闆們!」
老掌櫃接了飯碗,忙轉身遞給後頭的人,然後才想到不對啊,他得先警告他,可他一回首,另一碗飯又遞了過來,他急得滿頭大汗,但人人都在等,個個都朝他喊著——
「這兒這兒,也給我一碗!」
「俺也要,讓俺也嘗嘗!」
叫嚷的聲音此起彼落,他只好手忙腳亂的忙著遞飯。
「小兄弟您剛說的可是真的?」一位留了滿臉鬍子的大爺揚聲問。
「當然是真!」少年把飯勺交給了張嘴欲言的老掌櫃,要他趕緊添飯,猴崽子般一骨碌重新爬上了階梯上的木箱,舉起手來,拍著手,嚷嚷道:「各位老闆大爺,先來後到啊,額滿為止!」
老掌櫃是心慌意亂啊,卻又不得不趕緊添飯。
「小兄弟,只有大米嗎?小麥一斗便宜兩文錢成不成?」
「啥?一斗便宜兩文?」少年為難了一瞬,跟著咬牙立馬便道:「好啊!爺您既然說得出口,咱可也算得下去!」
一名漢子舉起了手,喊道:「小兄弟你好樣的,夠豪氣!咱們大旗行買了!新米先來個五斛,小麥兩斛!」
「咱也要買,新米三斛!大棗三大鬥!宣州新升行!」
「小子!咱洛陽東菱行也要,新米、小米各十斛!干葡萄有沒有優惠啊?」
「優惠?成啊!大爺們請到裡面詳談!」少年笑容滿面一旋身,邊朝裡頭喊道:「兄弟們,拿簿子、倒茶,開市啦!別怠慢了諸位大老闆哪!」
一時間,原本聚在門前聽八卦的商旅們,個個前仆後繼的擠進了鳳凰糧行那扇敞開的大門內,熟門熟路的老行家,自是知道鳳凰樓的貨好,而遠來新到的商旅,當然也多少知道聽過,鳳凰樓的名聲,這貨怎樣也有一定的品質,更何況還先試吃嘗過了那熱騰騰、香噴噴的撲鼻白飯,這米飯是又香又甜,上等中的上等啊!
所以,人人爭先恐後的往門裡擠,就怕擠得慢了,搶不到先機,喪失了優惠。這一擠,可讓站在木箱上,身材瘦小的叫賣少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小心!別擠、別擠啊——」
他嚷著,卻無法阻止洶湧的人潮,也不知誰在進門時撞了他一下,誰又不小心踢了木箱一腳,前一刻腳下的木箱還好好的,下一瞬它就開始傾斜,然後往前方階梯倒去。
「哇啊啊啊——」
少年雙手直揮,模樣滑稽,眼看就要摔下木箱,驚得陳老掌櫃臉色慘白,死命要擠上前去救,可人太多他被擠了開來,也只能喊道。
「小心啊——」
這一喊,是引起了少年身前人們的注意,可也沒見人救,倒是嘩沙一下,個個都死命往旁閃,就怕被他給壓著了。
正當少年連腳都只剩一隻黏在傾倒的木箱上,卯起來雞貓子鬼叫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一人驀地從人群之中拔地飛騰而起,大手一撈便如老鷹抓小雞般,逮住了那少年的衣襟,跟著一個鷂子翻身,便帶著他躍過了眾人的頭頂,穩穩的落在一旁的大街上。
所有人驚魂未定,老掌櫃更是眼淚差點飆飛出來,就見少年猛拍著心口,直呼:「唉喲我的娘啊!嚇死人了真是!」
「原來也知道害怕,我還以為誰讓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淡淡的嘲諷,在腦袋上響起,穿著青衣的少年略微一僵,驚得脖子一縮,不用回頭,也曉得身後那救命恩人有多火大。
「謝謝大少爺救命之恩!」想也沒想,少年扯開了嗓門,將一張嘴拉得更開,雙手高舉,朝前方人潮示意道:「各位老闆大爺,鳳凰樓少樓主——風知靜!」
說著,少年還不忘靈巧的往旁退一步,沒遮了大夥兒的視線。
此話一出,一干人等全往這兒轉過頭來,就想看看那傳說中的風家少爺,可是真的長了三頭六臂、四手八腳。
「請大家掌聲鼓勵!好輕功啊!好啊!這輕功絕妙啊!」
少年大聲的笑著讚歎呼喝著,一邊舉起手帶頭用力的鼓掌煽動,街上人潮隨之跟著鼓掌,稱讚的聲音也從四面八方而來,看到的人用力鼓掌,沒看到的人讚得可更用力了,就怕旁人以為他眼力差沒瞧著。
這八卦啊,回鄉可能讓人說上個十年八載的呢。
一時間,掌聲與叫好聲,如潮浪一般。
風家少爺人高馬大一襲黑袍勁裝,手腕上束著綁手,大腳上穿著長皮靴,烏黑的長髮整整齊齊的束在身後,一張臉十分黝黑,但雙目炯炯有神。
瞧眼前這陣仗,他不慌不忙,只朝眾人微微一笑,抬起蒲扇般的巨掌,朝糧行大門輕抬,道:「驚擾諸位,請多見諒,糧行裡備有茶水,還請諸位入內賞光,吃些小點壓壓驚……」
見他在忙,趁此機會,少年臉上掛著笑容,腳底抹油就想偷溜,誰知才回身,抬腳往旁滑了兩步,就覺後頸衣領一緊,整個人往後倒跌回去,幸得那人飛快反手扶住了他的背,才沒讓他摔個屁股著地、四腳朝天,但還沒來得及慶幸,他已經整個人被提了起來,生生轉了半圈,被迫面對那不得不面對的人。
眼前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挑起了濃眉,冷冷的瞅著自己。
「想去哪?」
被像只小貓般拎著的少年,硬著頭皮咧嘴一笑,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臉不紅、氣不喘,正大光明的說。
「撒尿。」
人高馬大的男人,拎著手中的小貓——不,是麻煩,他拎著手中的麻煩,一路擠過人潮,走回了敞開的後門卸貨的空地。
載滿了糧草的車馬,整齊的排著隊,等著兄弟們卸貨。
幾位駕車卸貨的兄弟,看見他和他手中那位麻煩,紛紛笑了出來,有幾個膽子大的、年資老的,還抬手招呼著。
「喲,小銀子,早啊!」
「邦叔,早啊!您老辛苦啦!」被他拎著的麻煩,不知死活開心的揮著手和大家打招呼。「和叔,您腰好點沒?」
「放心、放心,俺好得很哪!」
「欸,我就說前頭那吆喝的聲音是小銀子嘛,果然是吧!哈哈哈哈……」
「是啊,當然是我囉!」麻煩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恬不知恥的笑著說:「不然怎麼能聚集這麼多人?人家我魅力十足啊!」
「是少爺魅力十足吧!小銀子不說,我都不知道咱家少爺常跑花樓啊,少爺你實在太見外了,你要喜歡上花樓,可別忘了找王叔我一起去啊,哈哈哈哈——」
說著,王叔還在他經過時,大大力的拍著他的肩背,哈哈大笑。
「王叔,您說笑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說著,只是拎著那油嘴滑舌的麻煩繼續大步往前走。
「啊啊,慢點、慢點,少爺,我要跌倒了!」麻煩嚷嚷著,腳下踉蹌了一下。
他二話不說,將那多嘴多舌的麻煩整個往上一提扛到了肩頭。
「哇啊——」麻煩怪叫一聲,死命的扭動,「你做什麼啦?!」
「少爺,你是要帶小銀子去哪?」
他再度揚起了嘴角,瞧著發問的長輩,微笑回了一句。
「茅房。」
眾人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瞧少爺已扛著驚愕得大眼圓睜的小銀子,如風一般大步走過,離開了卸貨的大夥兒,直直朝那在偏僻角落的茅房走去,然後拉開大門,把小銀子給扔進了茅房裡,再砰的一聲,將門關了起來,還伸手握住了門把。
一瞬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停下了動作,呆看著那間茅房,和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少爺。
寂靜充滿了整個後院,跟著茅房那兒突然傳來急切的敲門聲,打破了沉寂。
「少爺,你做什麼?快把門打開!這兒臭死啦!」
「不是要撒尿?快撒啊。」風知靜一手握著門把,不讓裡頭的麻煩開門,只看著茅房被敲得砰砰作響的門,冷冷的道。
「咦?」小銀子僵了一下,忙道:「我、我撒過啦!你快開門啦!」
「撒過了?我沒聽到聲音啊。」他氣定神閒的說:「想撒尿就快撒,別憋著,那麼大還尿褲子,很丟人的。」
拍打茅房門的聲音驀然停了下來,尷尬的寂靜再次出現。
大夥兒正想著小銀子惹毛了少爺,後續不知該如何收尾,就在幾位老大叔想著是否要上前勸說之時,突然間,幾個耳尖的,聽到了撒尿聲。
「噓噓……噓噓……噓噓噓……」
那是撒尿聲沒錯,但卻很假,因為那是小銀子用嘴裝出來的噓噓聲。
頓時,幾位大叔笑翻了過去,其他兄弟不敢太囂張,忍不住也轉身偷笑,憋笑憋得都快內傷了。
「好啦,我撒尿了!你聽到了,快放我出去啦!」
茅房門再次被人猛拍打著,風家大少爺握著門把,抬眼看著頭頂上的藍天白雲,無奈的想著,他真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只要事關這天大的麻煩,再簡單的事都會變得很複雜。
「少爺!放我出去!少爺——對不起啦,我錯了,少爺——」
他低頭打開了門,而那個聰明又討人厭的麻煩瞬間從那茅房裡捏著鼻子衝了出來,飛奔到幾大尺之外才鬆開鼻子,對著自己口鼻卯起來扇風,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的娘呀!真他奶奶的臭死我啦!」
這不雅的詞句,讓風家少爺的眼角又抽了一下,終於直接開口教訓:「嘴巴放乾淨一點。」
小銀子霍地轉過身來抗議。「可是真的很臭啊!」
「是嗎?胡亂造謠的嘴也很臭。」他上前一步,低頭瞇眼,咬著牙關道:「我以為既然如此,你應該會很喜歡茅房才對,大小姐。」
聞言,小銀子黑瞳睜得大大的,然後也跟著把腦袋湊過來,悄悄說:「少爺,我以為你說過不想讓人知道我是小姐耶。」
「我是不想讓人知道,我還懷抱著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把你嫁出去。」他著惱的低斥:「所以,拜託你,有些姑娘家的樣,別成天把屎尿髒話、金槍不倒的掛嘴邊。」
聽到這,黑瞳中眸光一閃,忍不住舉手辯解:「我只說了尿,可沒說屎啊,況且風家老爺金槍不倒是事實啊。」
他額上浮起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見狀,她突然伸出了手,來回搓著他額角暴凸的青筋,好像這樣摸一摸、搓一搓就能把它撫平似的。
「欸,好啦、好啦,少爺,你別生氣了。」她將小臉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嘻皮笑臉的道:「雖然你現在聽我這樣說,會覺得我很像在胡說八道,但你擔心我嫁不出去,我也擔心沒有人要嫁你啊,所以我當然得把握機會替你說說好話,做點保證。瞧,經過我方纔那一番話,保證人家對你的印象,十有八九都是好的。」
瞧眼前這古靈精怪的丫頭,他到嘴的責罵,一時間還真沒了去處。
她的手,還在他額角,帶來一抹微暖。
他黑眸一黯,驀然直起身子,抬頭退了一步,收起了脾氣,冷淡的道。
「我不需要這種保證。」
他的退後,讓她的小手僵在半空,可她神色不變,依然掛著笑,只將小手拍上了他厚實的肩頭,哥兒們似的拍著他,搖著頭道:「欸,少爺,你就別逞強了,要是你不需要,你現在早就娶妻生子啦,對不?說你上花樓,總比人家誤以為你有斷袖之癖好啊,至少現在,大家都確定你不——」
話至此,她忽地頓了一下,竟然再湊上前來,古靈精怪的偷偷又問:「你是不好男色的,對吧?」
他無言瞪著她,額上那原本已經消失的青筋,又隱隱冒了出來。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著他鐵青的臉,她僵笑了幾聲,再笑了幾聲,又笑了幾聲,然後終於收回了手,摸著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餓了耶,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少爺你才剛跑船押糧回來,應該也餓了吧,我去幫你要點吃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轉身開溜。
這一次,他沒有阻止她,因為他真的很怕自己會忍不住拿繩子將她捆起來,再塞塊布在她嘴裡,將她吊在糧房裡晾個三天三夜。
瞧著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說笑過去的背影,他實在很懷疑,她會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為鳳凰樓的風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來說親,在那之後,前來提親的人更是人滿為患,但所有的親事,從來不曾成功過。
之其一,是風家老爺夫人挑女婿的條件太過嚴苛。
之其二,就是這位大小姐的行為舉止,完全沒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以往他有間暇顧她時,她還多少有所顧忌,等他出了門,待回神,一切已風雲變色,因為老爺身有舊傷,夫人無暇多顧這唯一的孩子,對她心懷愧疚,不覺間竟寵得她無法無天。
那對夫妻非但讓她男裝打扮在外亂跑,甚至還假造了小銀子這個假身份,說小銀子是風家遠房的親戚,因為父母雙亡,特來依親,要大家當小銀子是小少爺。
她從小就愛玩,身為娃兒就常亂事了,這一當男孩子放出來,完全就是脫韁野馬狀態,成天盡惹麻煩。
這種事,當然瞞不了多久。
揚州城內,只要有點心眼的,都早已曉得風家小姐的誇張行徑,但她可是鳳凰樓的大小姐,大多數人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況且當今王公貴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裝出門遊玩,因此大夥兒也對這事見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從沒聽過有哪個公主千金會跑去花樓找姑娘,包下畫舫遊船河,或者到賭場和人賭博,結交江湖豪俠、市井流氓。
雖然她怪異行徑傳聞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財萬貫,還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門少爺接二連三的上門提親,但她對那些人丁點興趣也沒有,整天只會扮做小子在市井裡瞎跑。
她不小了,卻總還讓他提著心。
陽光在綠柳間灑落,他歎了口氣,收回視線,將心思從那丫頭身上收回來,大步走回糧行,和掌櫃的確認這回的船貨。
糧行裡,人來人往,很快的又恢復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說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風家大小姐呢?
當然,她不曾再出現。
不過,午時,他的桌案上確實出現了一碗涼面,和一壺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鮮小麥現揉的手拉細面,搭上一些甜瓜絲,一大匙胡麻醬。
麵碗是黑的底,紅的邊,素白的面搭上青絲黃醬,盛在碗裡分外鮮明。
菊花,理所當然是上好的貢菊。
小小的菊花,開在白瓷碗裡,紅紅的枸杞輕輕點綴,透著一抹涼意。
人,他是沒瞧見,他忙得才剛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這東西是誰弄的。
鳳凰樓裡,雖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來吃得隨便,沒有丁點雅興閒情。
只有她,會這般堅持。
看著那碗麵,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凝望著那在杯中盛開的菊花,彷彿聽見她銀鈴般的笑。
不自覺,心微暖,淡淡甜。
擱了筆,他舉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風中,吃了那味道粗獷中帶著纖細滋味的面,喝了那讓人暑氣全消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