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時節,空氣中的蒸騰熱氣和黏膩濕氣,教人心浮氣躁。
座落於地形險峻的西界龍蟠山上,依山傍崖,以同心圓方式層層而建的刀門山莊內,後山懸崖邊,正悄悄進行一場比試。
只見一名身著鐵灰色勁裝、身形高壯魁梧,有著一頭狂亂灰髮和灰褐色眼瞳的男子,和另一名身著白綢華服、身形精瘦頎長,束髮戴冠、手持玉扇的玉面男子,兩人壁壘分明、楚河漢界似的分站崖頂的左右兩端。
「都準備好了?」問出聲的是鐵灰色勁裝的男子,只見他一會兒扭頸擺頭,一會兒又是轉手拉筋,忙著伸展一身結實賁張的肌肉,身子熱得差不多後,他喀啦喀啦有聲的扳著手指,一邊再揚聲道:「還記得咱們的老規矩吧?」
「當然。」另一端的白衣男子點頭附議,接著唰的一聲甩開玉扇,擺出架式,自信地道:「百招之內定勝負。」
「很好,差點以為你要忘了。」灰衣男子咧嘴笑開,露出亮燦燦的白牙。驀地,彷彿想起什麼,忙不迭又出聲,「等等、等等,還有件事……」
「何事?」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拖泥帶水了?
「咱們先說好,就只能我和你兩個,不得有第三者!」灰衣男子強調著。
「好。」白衣男子揚了揚眉,斟酌半晌又委婉的補了句,「我盡量。」
針對這點他很難控制,因為根據往年的經驗判斷,那個好事的「第三者」絕不會讓他這樣以身犯險。
還盡量咧?不過也是啦,這確實有點太強人所難了,畢竟那個人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發,「啊,行了行了,打鐵趁熱,咱們開始吧!」
雙方達成共識,這場名為比武切磋、點到為止的武藝競爭,一觸即發。
據「某人」言詞鑿鑿的說法,這是場攸關個人顏面和刀門四大護衛──龍天陽、無歡、武大狼、商蓮笙,誰是排名首位的真男人對決。呃,不對,扣掉不懂武,有「妙手邪醫」之稱的萬年冰塊女商蓮笙,只有三個男人而已!
對,就三個!「某人」在心底默默又強調一次。
眼下那一天到晚在龍天陽身後如影隨形的跟屁蟲無歡,此刻正在他「相好的」那兒,看診、驗舊傷兼談情說愛呢!是以,眼前這大好良機,豈有錯過之道理?
因此,即便在連年輸了白衣男子一百零一次後,灰衣男子仍是愈挫愈勇的再度提出比試之邀。
而提出上述見解的那個「某人」──武大狼,前一刻還雙手環抱胸前,暗自竊喜的在心裡計量著,下一刻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出拳,往另一邊的玉面公子襲去。
二人拳腳赫赫有聲的過招搏擊,一方是直來直往,以破竹之勢直落鐵拳,蠻橫的左右開弓連續出拳;一方則是以退為進的迂迴應付,從容不迫的以玉扇化去攻勢見招拆招。
雙方你來我往、此消彼長的攻擊不斷,後山的崖壁,因兩人猛烈的交手,不時轟隆轟隆的震下落石,讓這場爭鬥更添刺激和看頭。
哎唷,真是愈來愈有趣了,掉下去恐怕就像豆腐渣似的摔個稀巴爛了。
武大狼有驚無險的一個側身飛躍,閃過驟然掉下的落石,兩道霸氣的濃眉揚了揚,不以為意的瞄著一路滾下崖底的石頭,咧唇笑著,興致高昂的再度出拳。
「阿陽,咱們先說好,這回定要分出個勝負才准離開崖頂,如何?有沒有意見?」武大狼邊揮拳邊吆喝著。
面對眼前這番險境,龍天陽臉上始終掛著溫文儒雅的微笑。
「沒有。」漂亮的一記旋身,閃過武大狼來勢洶洶的攻擊,接著玉扇一擲,如凌厲的彎刀飛旋而出襲向武大狼,「就怕你再吃也吃不了我三招。」
畢竟是身在險境,倘若情況持續的惡劣下去,他不介意收起玩心,速戰速決。
「哈哈哈,我聽你在放屁!別說三招,就算是三十招、三百招,老子照樣吃得開!」
敢請還把他看得真扁,三招耶,這種死沒良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武大狼身子後仰閃過飛扇,出擊未果的玉扇再度旋回龍天陽手裡。趁著龍天陽出手接扇的時機,武大狼覷個空身,飛身即朝他擊下重拳。
龍天陽一時未察,又為了閃避落石,在看到武大狼的襲擊時想出手已慢了一步,僅能匆匆往後翻身。
甫站定,龍天陽尚不及做出反應,一道凌空落下的身影,赤手空拳以利落的身手千鈞一髮的迅速化解去武大狼的攻勢──
哎呀,那個「第三者」、「跟屁蟲」終於出現了!
眼前的情勢有些詭譎。
然而,對武大狼而言,卻也不意外就是了。
只見來人一身墨如夜色的利落勁裝,發挽高髻,英氣凜凜的眉毛下是一雙似鹿眸的烏黑大眼、直挺的鼻樑,以及形如菱角的雙唇。
平心而論,這是個五官立體、眉清目秀的好看男人,和身後同樣俊美無儔的龍天陽相比,前者多了分細緻秀氣,後者多了些霸氣英挺。
可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心思去欣賞這等賞心悅目的畫面。
「喂喂喂,姓龍的,咱們不是說好就你我二人單挑,不准第三者插手的!」
看吧看吧,這跟屁蟲傢伙果真是來了!
瞪著眼前突然殺出的程咬金,武大狼雙拳一收改往腰上一扠,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嘴上振振有詞的憤怒指控,「我說現在是怎樣,擺明想來個二打一就是了?啐,以多欺少根本勝之不武,這麼不懂規矩還學人家混什麼江湖?」
有聽過單挑決鬥還有幫手代打的嗎?太超過了!簡直是──太、超、過、了!即使對這結果心知肚明,武大狼還是管不住嘴巴的想要酸上幾句。
明明兩個都是大男人,一天到晚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惡不噁心,肉不肉麻啊?若非無歡身邊早有了商蓮笙,他真要以為龍天陽和無歡兩個有斷袖之癖了。
真他奶奶的,還以為無歡會在蓮笙那兒待久一點的,久到夠讓他和龍天陽的私怨了結。到底是長年屈居名下,刀門武三爺這個「老三」,也是待得很鬱悶窩囊的。
結果呢?瞧,也才多久時間,半個時辰都還沒到耶!試想一個男人待在一個女人的閨房裡,不可能只是拉拉手看看手傷、蓋被子純聊天吧?
嘖,該說是無歡在男女之事上太清心寡慾,還是因為他鼻子比狗還靈,甚至比狗還忠心?雖然說──他忠的是龍天陽,而非他們的門主刀戒天。
「我沒要他插手。」由始至終,從來就沒有。龍天陽收起玉扇,嘴角習慣性的噙著笑,笑意卻不達眼裡,泰然自若的順順弄皺的衣襬,一雙漂亮的細長俊目,淡淡睇向擋在身前的身影,如往常般語氣不慍不火的吩咐:「無歡,讓開。」
無歡方才出招擋下大狼攻勢的,是曾經重創的右手。這點發現,讓龍天陽心裡有絲陰鬱不快,眉心微皺,隨即展開,又回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從容神情。
「少主身負興國重任,該以自身安危為重。」無歡轉過身斂下眼,抱拳躬身示敬,舉手投足間右手動作似乎顯得有些僵硬。
進刀門後,他有兩個主子,一個是檯面上的主子──門主刀戒天;一個則是檯面下的主子──少主龍天陽。
「啊!」見到無歡不自然的動作,武大狼登時意會過來,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抱歉的說道:「無歡,對不住啊,你也知道我這人沒啥本事,就是力氣大了些……你的手沒事吧?」他是粗枝大葉,可不代表真那麼不識相,他有眼睛,也是會看的。
「我沒事。」無歡輕扯唇瓣,故作無礙的舉起右手,試圖拍拍那個快被愧疚感給壓死的男人,要對方別太介意。
將無歡這番舉動看在眼裡的龍天陽,眼角一抽,正打算出手壓下無歡的右手,另一人已快一步的伸手接過,捷足先登。
「手讓我看看。」突兀響起的清冷女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來者為一名身穿淺藍素衣裙的女人,娥眉、杏眼、薄唇,白淨清妍的臉蛋上脂粉未施,那副冷漠淡然的神情,似要將人拒於千里之外。
商蓮笙靜默審視著無歡的右臂,上至臂上穴位,下至筋絡逐一細心診斷。
其餘在場的兩個男人,則是各有心思的看待眼前情景。
龍天陽默默收回手,掩在寬袖內的掌先是緊握成拳微微顫著,一會才緩慢放開,俊容上仍然是維持謙和溫雅的笑意,唯有那抿起的薄唇稍縱即逝的透出一絲端倪。
然而,相對於龍天陽複雜又矛盾的心思,武大狼則是簡單多了。
「哇啊,又是妳這冷臉冰塊女,神出鬼沒的想嚇死人啊?」武大狼沒好氣的拍拍胸脯,「無歡,拜託你行行好,也管一管你家『相好的』,起碼別讓她頂著一張冰塊臉到處嚇人,七月半還沒到耶……」雞貓子鬼叫的抱怨,在收到某人冷冰冰的瞪視後戛然而止,只好摸摸鼻子,識相的伸手摀住口沒遮攔的大嘴巴。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有龍天陽的地方一定會有無歡,有無歡的地方則一定會有商蓮笙。十幾年看下來,這三人撲朔迷離的關係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其中迂迴曲折的過程,都要比天橋底下說書的精采了。
反正依他武大狼腦袋有限的理解,簡言之就是無歡忠心耿耿守護「身份特殊」的龍天陽,而商蓮笙則喜歡無歡,結果一個追在一個屁股後頭跑,各個都成了跟屁蟲。
「不想手真的廢了,下次就別再不自量力。」放下無歡的手,商蓮笙羽睫一掀,杏眼冷冷的對上無歡,警告的語氣裡十分不能苟同。
「真是的,好端端的一場比試就這麼玩完了。」眼前上演的郎情妾意戲碼,讓武大狼翻個白眼,「嘖,看樣子也只好下次再比過了,你說是吧?阿陽……喂,阿陽?」
等了半晌沒獲得回應,武大狼納悶的撇頭查看,發現龍天陽正看著無歡和商蓮笙發愣,極為無奈的朝天翻個大白眼,索性自討沒趣的選擇退場。
「啊,罷了罷了,實在是受夠你們三個!你們就杵在這裡繼續大眼瞪小眼好了,我懶得跟你們瞎攪和,先走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和他們胡搞瞎搞下去,搞不好連他也跟著變得怪裡怪氣。
心裡這想法著實令武大狼打了個冷顫,沒多做猶豫,他腳下一蹬即飛身離去。
隨著最沒耐性的灰髮男子離去,險峻的崖邊,僅剩三名形色各異的男女。
身處在兩個男人之間,商蓮笙柳眉輕揚,彷彿對眼前的局勢感到新鮮有趣。
若不是知道無歡的真實身份,她真要以為現在這情形是二男搶一女的戲碼了,然而,真相若是如此簡單就好了。
此時,驚覺自己失態的龍天陽猛地回過神,臉上閃過一絲羞惱。他繃緊下顎抿抿唇,很快便恢復鎮定的神色,問向商蓮笙。
「他的傷勢如何?」他豈可有這般荒唐的想法?怎麼能夠對蓮笙……吃味!?
不,不可能,他只是不願將無歡與人分享,因為無歡是他的護衛、他的親信、他的知己,是他這些年下來推心置腹能夠信任的人。
無歡就連性命都是他的,所以這輩子只可以跟著他,只能夠屬於他。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無歡的手廢了的。」說到「有我在」時,商蓮笙刻意瞟了眼龍天陽,捕捉到他臉上來不及掩飾的妒意,眼底閃過一抹促狹的精光。
「那最好。」龍天陽唇畔又泛起笑痕,晶亮透徹的眼瞳瞥向始終默不吭聲的無歡,意有所指道:「把傷養好,我不希望以後身邊多養個廢人。」
無歡從小就話少,這些年下來,無論龍天陽如何惡意的出言挑釁或撩撥,無歡依舊是眼前這副安安靜靜、逆來順受的模樣,令他有說不出的厭惡,更屢屢讓一向沉穩冷靜的他控制不住脾氣。
印象中,他和無歡最初並不是這樣的,可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僵滯到只剩下最原本的「主」和「僕」?
「是,無歡明白。」
沒有反應,依舊是該死的沒有反應!
嘴角的笑容再也掛不住,龍天陽面色沉下,雙唇一抿,用力的深吸口氣,緩下被激起的惱怒情緒,瞪著低首垂眼、像是沒有七情六慾的無歡一會兒,然後氣憤的一甩寬袖,跨步離去。
待那名高傲尊貴的白衣男子走遠,無歡這才緩緩抬起頭,任由自己依戀的眸光放肆的追隨著男人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不捨的收回目光。
「廢人呀……」唇瓣掀了掀,幾不可聞的輕喃著,無歡暗自苦笑,早已麻痺的心不知為何還會隱隱抽疼。
「他」應該要開心點的,至少在龍天陽的眼裡,「他」已從當初那個一無是處的「廢物」變成「廢人」了不是?
「都這麼多年了,還不想放棄嗎?還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將一切看在眼底的商蓮笙淡淡問出聲。現在就剩她和無歡,明人不說暗話,有些事情就毋須顧忌太多。
無歡難道都沒發現,天陽那話後面的用意……其實是關心?有道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連她這樣性冷的人都看出來了,偏偏就是有人看不出來。
商蓮笙一針見血的問題,讓無歡臉上閃過些許狼狽,一向波瀾不興的語調總算有了起伏,「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最終,理智戰勝一切,龍天陽是主,而「他」是僕,「他」不該有非分之想的。
「頑固!」商蓮笙沒好氣的輕斥一聲。
「無所謂,妳再說我頑固,下回就別央求我這『相好的』用輕功帶妳上山去採草藥。」明眸橫睞,無歡面不改色的撂下狠話,那威嚇的語氣裡,隱隱有著女兒家的一絲嬌嗔。
唯有這時候,「他」會讓自己像個「她」,回到最初的那個「她」,像這個年紀該有的女兒家一般,和要好的閨中姊妹開玩笑。
逕自走了幾步,察覺因為她難得的玩笑話而傻傻發愣的商蓮笙並沒有跟上,無歡腳下一停轉過頭來,臉上漾著愉快的輕淺笑容,揚聲喊道:「走了,下去吧!」
她還要送蓮笙下崖頂呢,沒有她的輕功相助,蓮笙根本上不來,更別說下去了。
天要下紅雨了嗎?這傢伙現在也懂得跟她開玩笑了?商蓮笙見狀,嘴角微彎,才舉步跟上前者的步伐。
而崖頂對面的一處,某個隱身在樹叢暗處的白衣男子,則若有所思的遙望著崖這邊兩人離去的身影,好半晌,才收回複雜又難解的幽深眸光。
是吃味嗎?是嗎?
也許,他是真的在吃味吧!
都這麼多年了,還不想放棄嗎?還想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下午在崖頂上,商蓮笙的一席問話,不時在無歡的耳邊迴盪著。
都這麼多年了嗎?也對,十三年的時間,確實不算短了。
十三年,已夠讓她從一個為了逃過惡徒追殺,不得不女扮男裝的小女孩,成為如今這個為了掩飾身份,不得不繼續偽裝男兒身的刀門護衛無歡;十三年,已夠讓她從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成為能夠毫不手軟對敵人痛下殺手的「廢人」。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癡癡守候的是什麼、奢求的是什麼、堅持不放的又是什麼?
是因為多年下來,為了那男人而活的依賴感,已經強烈到讓她掙脫不開?還是因為當年被大哥拋下的無助感,讓她害怕又一次被離棄?
「大哥,為何要狠心丟下歡兒呢?你可知歡兒已經等好久了?」望著握在掌心裡的虎玉,無歡語氣幽幽的輕喃。
此玉外型似虎,玉質剔透晶瑩,隱隱透出琥珀光澤,此乃先帝賜給他們邢家的,她和大哥身上都有一塊。如今,這玉恐怕是唯一能聯繫她的過去,讓她還能記著自己身份的東西了。
因為怕用另一個身份活得太久,會讓自己忘記最初的根本,忘記自己還有個名字,忘記……她還在等著大哥回來。是以,她幾乎是從不離身地將虎玉墜在腰側。
無歡默默端詳良久,才小心翼翼將虎玉重新繫上腰間,接著又開新酒,豪氣萬千的飲過一壇又一壇,索性借酒澆愁麻痺自己。
「十三年呀……好快……嗝!」打了個酒嗝,無歡再抱過一壇新酒,粗魯的扯開上頭的紅布蓋,舉起壇甕對著夜空吆喝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敬『十三年』,干!」
仰首,一口飲盡壇中酒釀,再瀟灑的把空壇向下一丟,落地的壇甕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刺耳的破碎聲響,如同稍早那幾隻壇甕的下場一般,化作片片碎瓦。
這裡是她住的別苑,若沒有要事,刀門裡大部分的人是不會來打擾她的,尤其在每年的這個日子──邢家被滅的日子,也是她被遺棄的日子。
唯有此刻,她才會肆無忌憚的放縱自己喝個酩酊大醉,任憑自己跳出那拘束嚴謹的身份,拋開身上背負的枷鎖。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曹操的「短歌行」,悠悠絮絮自苦澀的嘴裡吐出。
無歡醉癱在屋頂的瓦片上,一雙迷濛的鹿眸茫然的望著夜空裡美麗的銀河,彷彿想藉由那些閃爍耀眼的星辰,緬懷逝去的親人,遙想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捨不得眨上的眼皮,不知是太過酸澀抑或悲傷,悄悄的積上一層水霧,直到矇矓氤氳的眼瞳裡,赫然出現那熟悉的白衣身影。
「呵呵,又被你發現了……」以為眼前的男人,是日思夜想衍生出的幻象,無歡咯咯笑道:「真是陰魂不散,為何每年出現的都是你呀?」
「很好,你也曉得每年都是我。」男人淡淡的哼了聲,不禁出言輕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好大的膽子,竟將他說成是陰魂不散。也不知道是誰,每年的今天都會喝個爛醉,然後隔天頂著張死白的虛弱冷臉讓他這主子看得礙眼的?
因此為了他隔天的心情著想,又或者是為了不讓這傢伙飽受宿醉之苦,早在發現無歡這一年發作一次的壞習慣時,他這主子就認命的連年報到,替他收拾殘局。
「呵呵,天陽……龍天陽……」醉酒的人兒逕自喃喃自語。眼前的男人既是幻象,那麼就讓她任性的放縱一次深埋在心底的情感吧!
「為何只有這時候,你不再是那副令我生厭的模樣呢?」這回,男人的語氣裡隱約有些無奈。
也許他吃味的是,他只能在這時候看到無歡最自然率真的一面,而不是冷凝著一張臉,一板一眼奉行他指示的「護衛」。
「十三年吶……十三年……」
顯然已經睡著的無歡,輕輕的發出囈語,聽在白衣男子耳裡卻別有深意。
「是嗎?都十三年了。」居高臨下的睇著醉到不省人事的無歡,龍天陽劍眉輕揚,感到有意思的拿著無歡剛才的醉言醉語反覆呢喃。
是因為太習慣無歡的存在,所以才讓他忘了嗎?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自私的絆住無歡這麼久,默默地關注無歡的一舉一動這麼久,也悄悄地……把無歡放在心底這麼久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伸出食指輕輕滑過無歡被夜風刮得冰涼的面頰,龍天陽的眸光轉深。
眼下無歡的身影,有那麼一瞬成了當年他剛發現他時,那個弱不禁風的纖瘦小子模樣,龍天陽扯開唇,無奈的輕笑了笑。
「呵,小傢伙,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老樣子啊?」倔強又愛逞強。
而那個沉浸在夢鄉中的人兒,似乎因為男人一席話不由得彎起唇角,讓記憶的洪流,隨波逐流回到兩人最初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