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天子腳下果然熱鬧異常,進了京,李舞揚便直接帶著柳巖楓住進謹王爺在京城的宅第,能如此順利,一切都得歸功於她手上握著大王妃的緊箍咒——謹王爺親手寫下的和離書。
進京前,在柳巖楓的陪同下,她回了王府一趟,客氣的將和離書拿到大王妃跟前,讓對方瞄了一眼,然後,就輕鬆的從一臉鐵青的大王妃那裡取來王府令牌,帶著夏雨和柳巖楓等光明正大的住進京城裡的宅第。
至於謹慎的夏竹,李舞揚讓她留在夢魂谷裡照顧李諾。
有了皇室這層保護和光環,不僅閒雜人等無法打擾他們,崔昂、禹明打聽起事情來,也格外的得心應手。
「據說失蹤的姑娘,皆是在沒有月光的暗夜消失的。」此刻,崔昂正在大廳上,對著一旁的柳巖楓報告打探回來的消息。
「沒有月光?」李舞揚吃著桌上的梅花糕,喃喃說道:「那不就是月初那幾日?」
柳巖楓搖著手中的扇子,喝了口茶,不發一言。
「相公,你聽到了嗎?」
他面無表情的瞄了她一眼。
她眨了眨晶亮的眸子,又說:「當然,若是天象不佳,烏雲罩月也同樣會沒有月光,對吧,相公?」
他挑了下眉,以自己對她的瞭解,知道她肯定還有後話要說。
「若你要去明查暗訪可以,不過記得要帶著我。」她狀似不經意的丟出這一句,只有少數人才曉得她話裡的堅持。
果然。柳巖楓眸中閃過無奈的神色。
「別這麼看著我,」她口氣一副害怕的樣子,「妾身會怕的。不過……我還是要跟著你。」
一旁的禹明和崔昂忍不住笑了出來。
「舞揚!」他低聲喚了她的名字,希望她能乖一點。這女人真是得寸進尺,口口聲聲不為難他,卻總在給他出難題。
「跟著你比較安全不是嗎?」她自顧自的撒嬌著,「姑娘失蹤……我左看右看也是個長得還不錯的姑娘家,如果賊人這次目標鎖定了我怎麼辦?你真要你的娘子被擄走嗎?」
「這裡是謹王府,誰這麼大膽敢進府擄你這個高高在上的郡主?」他淡淡的提醒,眼一瞄,要她別說了。
「相公,你難道忘了前陣子不見一個將軍的孫女?」她眨著大眼睛,當作沒看到他的眼神示意,「所以,即使我是王爺之女,也不能擔保賊人不會把腦筋動到我身上吧?你真放心留我一個人?」
他蹙起眉。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歪理?
「還是讓我跟在你身旁吧,相公。」不顧有他人在場,她嬌柔的靠向一臉生硬的他,「有你在,我心才能踏實嘛。」
柳巖楓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
「相公啊……」李舞揚不死心地又喚道。
看著自己屬下臉上強忍的笑意,他瞪了她一眼,「東西吃完就進房去。」
「舞揚立刻進去,只是相公的意思,同意讓舞揚跟隨了嗎?」
夏雨原本還想顧及郡馬爺的面子,但她終究忍不住噴笑出聲。「噗!」
柳巖楓的臉色更難看了,語氣也更嚴肅,「回房去!」
「是,相公。」李舞揚立刻乖乖起身,拉著笑個不停的夏雨,偷扮了個鬼臉後轉身回房。
雖然他表情看來冷硬,但她已看到他眼底流轉的一絲無奈,每每只要他出現這個神情,就代表著他雖然不情願,可還是妥協了。就算他沒把話明說,不過她已能肯定他若真要做些什麼,最後也會帶著她走。
她的相公啊,說穿了只是個外表冷靜自制,內心卻溫柔深情的男兒漢呢。
雖然是十五,但天空黑壓壓的一片,別說月亮了,連顆星斗都不見。這樣的深夜裡,確實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夜深人靜時,週遭氣氛隱隱透露出一絲古怪,柳巖楓聽到窗外有腳步聲,立刻緩緩坐起身。
李舞揚也跟著醒來,揉著眼睛問:「相公,怎——」
「噓!」他的食指輕壓她的唇,「待著!」而後拿起放在一旁的寶劍翻身下床。
她原想跟著起身,但又想到自己若輕舉妄動可能會使他分心,於是只好聽話的留在原地,拿出自己隨手的匕首護在胸前,謹慎的看著四周。
「谷主!」
柳巖楓對趕過來的崔昂微抬起手,示意對方不要動。
他仔細的凝神靜聽,他的聽覺一向敏銳,可以聽得見來人的動靜,那聲音往西邊而去。
可就在此時,另一道黑影突然從他身邊閃過,往東邊去,令他心一驚。那人速度飛快且無聲無息,他才會沒有察覺,而那人去的方向——正是他和舞揚的房間。
調虎離山?!
握劍的手一緊,他立刻轉身追過去。
下一瞬,天際劃下一道閃電,隨即傳來一聲李舞揚淒厲的尖叫,她的聲音好比一道悶雷,朝他的心房狠狠一擊。
他火速衝回房,但裡頭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微溫的被褥上頭卻出現了鮮紅的血漬。
「谷主!」崔昂跟進來看到這一幕,一樣臉色鐵青。
隨後趕到的禹明則顯得冷靜多了,他目光很快的掃了四週一圈,「這裡有封信。」
柳巖楓冷著臉接過。
崔昂關心的看著主人沉怒的神色。「谷主,上頭寫了什麼?」
他聲音冰冷地道:「明日午時,城郊普陀寺。」
「我立刻回夢魂谷告知長老。」禹明說罷,轉身離去。
柳巖楓默默無語,心裡泛起陣陣隱痛,看著床上的血跡,他忽地用力的一擊床板。等著吧,他會救回她的!
城郊外的普陀寺香煙裊裊,古色古香,窗明几淨,午時未到,柳巖楓已隻身踏入清淨的廟門裡。
「施主。」普陀寺一名和尚走向他,雙手合十朝他點了下頭。
柳巖楓基於禮數,也雙手合十地向小和尚一拜。
進入正殿後,看著大殿裡頭莊嚴的佛像,他不由得沉默起來。神佛之說離他太過遙遠,因為他從出生便活在人妖兩界,似乎有個家,但卻又沒有歸屬感,做妖不易,做人更難。
直到遇見了李舞揚,他的心才安定下來,明白是人或妖並不重要。
外頭天色黑沉,看來隨時都有可能降下一場大雨,想到不知身在何處的她,他心如刀割。
「下雨了!」
香客的一聲驚呼令他回過神,果然下起雨來了。他斂下眼,入境隨俗的點了一柱清香,平靜的面容看不出心中翻騰的思緒。
原本在廟裡上香的信眾,怕雨後下山,山路會泥濘不好走,上完香便都匆忙離去。
柳巖楓獨自一人立在廟門口,看著遠方雲霧繚繞的一片山嵐。
「施主。」一個小和尚突然出現在他身後,雙手合十恭敬的開口,「方丈有請。」
他眼眸微斂,雖然心生疑惑,但還是跟著小和尚走到寺廟的後方。
方丈的禪房裡陳設簡單素雅,清茶飄香,一旁的長書架上還擺滿了線裝經文。
「施主。」坐在桌後的方丈看見他,一臉慈眉善目的笑道:「請坐。」
柳巖楓有禮的一福身,依言坐了下來。
「從施主一進門,老衲便注意到了施主氣度卓而不凡。」
「方丈客氣了。」他的態度依然不慍不火,一顆心只懸在李舞揚身上,眼前慈藹的老者看來並不像會強擄民女之人。
「老衲看施主雖一臉平靜,但卻心潮湧動,所以便唐突的請施主前來禪房一敘,請施主切莫見怪。」方丈慢條斯理的替他斟上一杯清茶,模樣一派坦然,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方丈的話令柳巖楓有些意外,多年來,他早學著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在面具之下,但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竟能看出他的心煩意亂?!
「方丈言重了。」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回道,「我的心若有不定,也只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令人心生厭煩。」
「老衲愚昧,不知施主原來只是因大雨心煩。」方丈微微的笑道。「只是,大雨總會有停的時候,屆時心就能靜了嗎?」
柳巖楓看了方丈一眼,無言以對。
「人生在世,常懷千古之憂,有些事儘管無奈卻不得不面對,施主雖然年輕,但似乎已久經滄桑,尤其在深宮內院裡,風刀霜劍相逼,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何止一件兩件。」
一絲懷疑閃過柳巖楓眸中,「你是誰?」
彷彿沒有聽到他問話,方丈繼續淡淡的道:「多少人垂涎三尺的皇帝寶座,施主當真不掛念?」
「你到底是誰?」這個老人果真識得他的身份!他有些動氣了。
「老衲只是一個平凡的老人。」
柳巖楓專注看著眼前的老和尚,目光一冷,「我的妻子呢?」
「施主還未回答老衲的問題——多少人垂涎三尺的皇帝寶座,施主當真不掛念?」
「皇帝之位與我不相干,我只要我的妻子。」他聲音冷冽,耐性已經快用盡。
「看來對施主而言,帝王之位還遠不及一位佳人。」
「那也是我的事!」柳巖楓不想傷人,但他的怒氣已在爆發邊緣,手也已經握在自己腰間的寶劍上。
方丈無畏無懼,目光慈愛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面向內堂道:「施主,你已經聽到了你所要的答案,還不現身嗎?」
柳巖楓心一突。裡頭還有人?!他一向可以聽音辨位,但沒想到那人竟然無聲無息,讓他無法察覺,就如同昨夜那個將舞揚擄走的黑影般。
內堂的人緩緩走出來,他原本的怒氣在看到對方熟悉的五官後,頓時化為烏有。他身軀一震,驚訝得幾乎無法言語。
「孩子,」來人對他微揚起嘴角,一臉得意,「你長大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舅父?」
柳若雲聽到這聲「舅父」,立即開懷大笑,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相當欣慰。當年妹妹以性命守護的孩子終於長大成人了,她若地下有知,也該欣慰有子如斯。
看著眼前的人,柳巖楓無法言語,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只因這個翩翩少年郎,竟然就是眾人以為已凶多吉少的狐主,柳若雲!
當年被朝廷追殺、不慎掉落懸崖下的他,十年來音訊全無,族人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現在人竟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舅父,你真的沒死?」柳巖楓神情激動,難掩愉悅。
「就你眼前所見……舅父還活得好好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位是釋安方丈,十年前多虧方丈出手相救,我才有今天。」柳若雲有禮的對一旁方丈雙手合十躬身道:「當時我身負重傷,雖不至於致命,但卻法力盡失,與常人無異,是方丈將我帶回普陀寺修養生息,對我恩同再造。」之後他都在江南。
「謝過方丈。」柳巖楓聞言,連忙對方丈行了個大禮。
「施主快請起。」方丈伸手制止了他,「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什麼都沒做,要謝就謝天吧。只可惜,這些年來老衲還是無法讓柳施主放下心頭的仇恨,這就是施主的造化了。」
「有些仇想忘,無奈偏偏忘不掉。」柳若雲瀟灑的笑了笑,「身為一狐之主,我無法只圖自己清淨,而自私的任賊人逍遙自在,陷族人於不復之地。」
「施主請明白,善惡到頭終有報。」
「柳某明白,柳某不也正在等那一日的到來嗎?」柳若雲沒有反駁方丈的話,「叨擾方丈半日,在下這就帶著甥兒告辭了。」
柳若雲帶著柳巖楓告別了普陀寺,畢竟是佛門清靜之地,他們不好談些打打殺殺的事。
看得出外甥此刻心事重重、滿腹疑惑,他坐在馬車裡,要車伕加快腳程回府。
「此番我是為了這樁引得人心惶惶的失蹤案進京的。」他說道,「萬萬沒料到竟會在這裡遇上你,只是欣喜之餘,舅父卻也意外發現你竟跟謹王府的人為伍?!十年過去,難道你的心已經向著皇室了嗎?」
柳巖楓堅決的搖頭,「我住進謹王府完全是因為舞揚,她是謹王府的義女,跟皇室與狐族的恩怨沒有半點關係。與她相識的緣分是天注定,我帶著她進京只是為了調查失蹤案,住進謹王府也是權宜之計。」
聽到外甥的話,他不禁若有所思的撫著下巴。
「舅父,我娘子人呢?」柳巖楓有些沉不住氣了。
柳若雲帶笑的瞥了他一眼,「放心吧,你娘子此刻正安穩的在我府裡,不過這丫頭……」他搖了搖頭,捲起自己的衣袖,「你看看,昨天我抓她時,她竟然一刀劃過我的手臂!舅父我可是特地留這個傷口給你看的,看來你娶了個凶悍的娘子啊!」
柳巖楓嘴角微揚。不愧是勇氣十足的舞楊。「聽舅父所言,這起少女失蹤案跟舅父無關?」
他搖頭,「我的功力才恢復不久,以時間點來算不可能做得出這些事。更何況冤有頭債有主,那些姑娘跟殺我族人的皇室中人無關,我怎麼也犯不著欺到她們頭上去。」
「聽到這個消息,我原本也猜想是否是當年失散的狐族所為,所以才進京打算查個清楚,但看到你也在這裡……我只怕是有人特意嫁禍,設一個局,想要將我們的人全都引進京城,就如同當年嫁禍你娘親迷惑太子一般。」
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會如此大費周章的做這件事。「舅父指的是……和卓?」
「八九不離十。和卓上只顧著在宮中穩固勢力,今日會有如此大動作,只代表一件事,」柳若雲目光如炬的看著他,「他懷疑你沒死。」
柳巖楓眼神一冷。
「這些年來,你隱姓埋名從不令人起疑,最近有做了什麼,讓人發現蹤跡嗎?」
柳巖楓腦海裡闖入謹王妃的身影——她見過他,若是將酷似太子的他告訴和卓,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和卓以為你當年已死,所以這十年來才放棄追殺,但若知道你還活在人世,只怕情況會有改變。」
柳巖楓臉色一沉,「我對皇位沒興趣。」
「你沒興趣,但野心勃勃的和卓可不這麼想。」柳若雲淡然提醒,「他可是一心想得到天子之位。」
提到天子之位,柳巖楓沉默了。這個用無數血汗堆砌而成的位置,正是害慘他娘親的主因。
「巖楓……有機會去見見他吧。」
「他?」
「李皓。」柳若雲吐出兩個字。
聽到這個名字,柳巖楓目光微斂。李皓是當今的太子,也是他的……他忍住心頭的激動問:「舅父難道不恨他嗎?」
當年太子李皓回宮,說是要去向父皇表明自己不要天子之位,要帶著他娘和他繼續在山林野地間生活,但等到的卻是大軍殺進,狐族血流成河!
小小年紀的他不懂,曾經視為天一般高的爹,為何在最後沒有挺身而出?若是爹有做些什麼,今日這些悲劇或許都不會發生了……
而在娘親死後多年,爹也未曾試圖探尋他這個流落在外的孩子,繼續在宮中享他的榮華富貴,當他的東宮主人——若他說恨和卓,其實更恨他爹,娘親若有靈,也該會心痛自己所愛非人。
「恨?」想起自己艷冠群芳、端莊柔美的妹妹,柳若雲深深歎息,「我曾經恨過,但在三年前,偶爾進宮去見過他一次後……」他頓了一下,「那恨,已經淡了。」
淡了?為何?柳巖楓不解的看向他。
柳若雲眼底有著溫暖的鼓勵,「孩子,若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一趟東宮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