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便當追到你 第二章
    關於孩童時代的駱子傑,他曾經想像過千百種屬於自己長大後的面貌,他自小聰穎,反應快,學業成績也不錯,長大後應該可以做個學養俱佳的教授。

    再不然就是成為大律師,或是醫生,不然經商也行,賺大錢,讓自己過好日子。畢竟出自一個貧困的家庭,父母早逝,祖母一人拾荒將他養大,他從小就知道沒錢的痛苦,更暗暗對自己發誓,這樣的苦日子過個二十年就夠了,二十歲以後,他不要再過這種三餐不繼,飽這頓卻不知下一頓在哪裡的苦日子。

    可是直到三十歲的現在,讓他再回頭看當時還年幼的自己,真不知是要感慨,還是痛哭一場。他確實曾經成功過,卻因為自己的貪婪,最後落得一場空,甚至背負前科。

    這真的是當年的自己所希望見到的駱子傑嗎?這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功成名就嗎?這真的就是他渴望許久的榮華富貴嗎?

    可是那時候的自己是看不到這些的,如果看得到,他不會讓自己走上這條路。

    許多事情只是事後諸葛,徒添感慨,為了讓自己走下去,很多時候駱子傑不會去回想那曾經記憶裡自己的面貌,不去回想那曾經下定決心要努力的駱子傑,不去回想那曾經赫赫有名的駱子傑……

    但是記憶裡有個畫面一直很清晰,鮮明得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這是他最珍愛的記憶,也是他這幾年在牢裡可以撐過來的助力。

    那是有關欣美的記憶,還有那熟悉的便當……

    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想這段記憶,雖然許多陪同這段記憶席捲而來的傷痛,總能讓他在回想時再度被刺傷,但這段記憶太美好,更是段能證明他曾經活著的記憶,他捨不得拋棄。

    記得那是個小學五年級的中午用餐時間,全校鬧烘烘的,每個小朋友拿著家裡準備的美味便當,不然就是跑到合作社買午餐,總之所有人都準備享用這一頓,為下午的課程做準備。

    只有他例外,他沒有東西吃,身上也沒有錢可以買東西吃。家裡唯一的經濟支柱就是到處拾荒的奶奶,奶奶因為身體不適,已經好幾天沒有出去工作,家中沒有收入,又沒有積蓄,因此他沒有錢可以吃飯。

    每天大概只有晚上回家的時候可以吃到鄰居接濟的食物,數量不多,奶奶總要他帶去學校吃,可是他還是寧可將那些食物留給奶奶,自己一個人餓肚子。所以另外的兩餐他只能忍著,真要餓到忍不住的時候,就跑到洗手台去喝自來水充飢。

    欣美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正好就在水龍頭底下,大口大口喝著那些不確定乾不乾淨的自來水,此時此刻他早已餓得頭昏眼花,管他乾不乾淨,先壓制住肚子裡的飢餓蟲再說。

    何欣美剛剛從廁所走出來就看到這個畫面,她看得目瞪口呆,這個人在幹什麼?天氣有這麼熱嗎?渴到需要這樣喝水?

    可是她第一時間就聯想到,這個跟自己年齡相近的男孩,可能是因為肚子餓又沒東西吃,才會這麼做。會這麼直覺的聯想是因為她也曾經過過這種苦日子,肚子餓得頭昏眼花又沒錢吃飯。

    何欣美的父親剛去世時,家裡經濟狀況很差,何母沒有工作,辦完喪事後苦了一段時間,連讓孩子吃飽都沒辦法,常常到了晚餐,母女兩人一起餓肚子,不然就是用半杯米煮十杯水,倒幾滴醬油,母女倆喝光這一鍋稀到不行的「粥」,用水撐飽肚子。

    後來何母靠著不錯的手藝,開了間自助餐店,日子才漸漸轉好。也因為這段經歷,何家母女都很能體會家窮到連填飽肚子都有困難的人,何母甚至常常會送便當給店裡附近的貧困家庭。

    看著,何欣美突然覺得心裡好難過,她立刻跑回自己班上,把自己的便當拿過來。一路上小跑步,就怕晚了那個小男生就走了。

    也幸好自己的班上距離洗手台很近,等她回到現場時,小男孩還在,只是他似乎喝膩了,已經把水籠頭關起來了。

    「同學,你是不是肚子餓?」

    駱子傑看著那個女生,皺起眉頭,才想反駁,肚子竟然又咕咕叫。該死,不是喝了一大堆水嗎?怎麼還在肚子餓?

    「我哪有?」年紀小小,倒是很懂得面子,尤其是男人的面子,在女人面前絕不能示弱。

    「那……那你幹嘛喝水龍頭的水?」

    「我……我口渴啊?不行喔!」

    何欣美笑了笑,「沒關係啦!肚子餓也沒關係,現在是吃飯時間,肚子會餓很正常啊!我媽媽說,人最不能跟肚子爭,吃飽最重要。」

    「你到底想說什麼?」駱子傑不耐煩到了極點,他只想把這個不知打哪裡來的女生趕走,然後繼續打開水龍頭喝水。

    「這個,給你。」

    低頭看著她手裡的東西,他當然知道那是便當,只是很訝異,心裡充滿不解,所以他只能耍笨,看著那個便當,還問出,「這是什麼?」

    「這是便當啊!」

    「我知道這是便當……」終於意識到自己問的是什麼蠢問題了,「你給我這個幹嘛?」

    「這個便當給你吃,你不要喝水龍頭的水……」

    看著那個便當,駱子傑幾乎可以想見那裡頭的飯菜有多香、多美味,光想就足以讓他口水直流,若非苦苦壓抑自己,他肯定伸手立刻將便當搶過來,然後大快朵頤一番。

    「我不要,我又不餓。」明明很想要,但還是拒絕,就是這種不輕易向別人求救的個性才會讓他必須餓肚子,或許是因為面子問題,所以他也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意向別人低頭。

    「可是……」

    「就跟你講我不餓了啊!」駱子傑話一說完,立刻轉身就走。

    何欣美呆在現場,頓時不知所措,但只愣了三秒,立刻追了上去。「同學,這個便當給你吃。」

    她還是認定他肚子餓,因為……這種事情她也做過。幾年前家裡窮,她也曾經打開水龍頭喝水止餓,所以看到他這個動作,她心裡很篤定,他肯定是肚子餓。

    「我不要。」

    「給你嘛!」

    「你好煩,就說我不要了。」

    「可是你不是肚子餓……」

    「跟你說了我是口渴!」

    就這樣,一個小女孩抱著便當追著一個男孩,跑過了大半個校園,午休時間幾乎都快要結束了,還在爭執這個便當該誰吃。

    要不是駱子傑拐進轉角,甩掉了何欣美,這一幕同學友愛禮讓便當的場景,肯定鬧得全校皆知。

    「這女的……有問題啊!」氣喘吁吁,現在更餓了。

    只是何欣美可是很篤定,那個人一定是肚子餓了,沒關係,今天追不到,明天她也會想辦法把便當拿給他吃。

    但若要問她為什麼這麼堅持,那要經過很多很多年,直到她長大以後才能說出一個所以然。或許是出於愛心,更或許是因為當她看見子傑大口喝著自來水時,彷彿看見了一個明明深陷困境卻不願意求救的倔強靈魂。

    果然,便當追逐戰第二天繼續上演。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駱子傑搶了何欣美的便當,事實上,是駱子傑怕了何欣美的鍥而不捨。

    第二天,何欣美特別請媽媽多準備一個便當。當然,她告訴了自己母親有關這個小男孩的事情,善良的何母也願意讓這個小男孩有東西可以吃,不要再喝水龍頭的水充飢。

    上午最後一堂的下課鐘聲一響,所有同學開心的從位置上跳起來,有帶便當的準備從蒸飯箱拿出便當,沒帶便當的三五成群要前往合作社打牙祭。

    何欣美在人群中,從蒸飯箱裡拿出兩個便當。同學看到,很是訝異。

    「欣美,你吃兩個便當?你這麼瘦,怎麼吃得下兩個?」

    「對啊!好厲害喔!」

    何欣美不好意思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其中一個便當放在自己桌上,另一個則用手帕抓著以便隔熱,隨即走出教室,準備去找那個男孩。

    一整個早上她都在打聽、探尋那個男孩是哪一班的,終於讓她知道,原來他們只隔了兩班,也算是鄰居。

    何欣美到了駱子傑的班上,沒看見他的身影,詢問其他同學,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只聽到同學說:「子傑中午很少待在教室。」

    她心裡更清楚,他肯定是因為中午沒有東西吃,又不希望別人問東問西的,乾脆離開教室。

    於是她開始在教室附近尋找他的下落,基於昨天的經驗,她往各樓層的洗手台去找。雖然很希望他不要這樣傷害自己的身體,喝自來水來充飢,可是想想他大概還是會這樣做,畢竟人肚子餓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果然,她在學校某個偏僻角落的洗手台旁找到了正在喝自來水的駱子傑。一看見他的人影,她立刻開心喊著,「同學,同學,這個便當給你吃。」

    駱子傑差點沒嗆到,趕緊關起水龍頭,看著朝自己飛奔而來的何欣美。老天,這女的怎麼陰魂不散啊?他都已經跑到這種地方來了,竟然還會被她找到?

    他怎麼這麼倒霉啊?

    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何欣美見他又跑了,趕緊抱著便當追上。就這樣,兩人延續前一天的追逐戲碼,幾乎快要跑遍整個校園。

    「你不要再追我了啦!」他回頭大喊。

    餓歸餓,但要說到跑步,駱子傑自認還算強手,但那僅限於吃飽喝足,現在他已經好幾天沒吃什麼東西,真的全身無力。

    「這個便當給你吃嘛!」何欣美平常看起來挺溫和的,沒想到碰到這種事情倒堅持得很。她心想,便當都準備來了,一定要交到對方手中。

    「就跟你說了我不要。」

    「可是肚子餓了就該吃飯啊!」

    「誰跟你說我肚子餓?」

    「可是你……」喝自來水。

    打斷她的話,「我說了,我口渴。」

    「可是……」

    兩人跑到學校中庭花園內的一個小涼亭,駱子傑氣喘吁吁,手腳發軟,他不想再跑了,也沒力氣再跑了。

    他跑進涼亭內,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見那個女孩硬是追了上來,兩人最後就在這涼亭內碰頭。

    「你……」

    「就跟你說了我不要,你聽不懂嗎?既然你這麼愛把便當跟別人分享,那我就不客氣了。」上一秒便當還在何欣美手中,下一秒駱子傑就搶了過去。

    現在的他,竟然還有點報復的心態,心想既然這個女的這麼愛當大善人,喜歡把自己的午餐跟別人分享,那他就順了她的意,把她的便當吃光,讓她中午沒飯吃。

    駱子傑誤以為何欣美只有一個便當,以為她是想分一半給他。他將便當搶過來後,立刻打開蓋子,拿出放在裡面的湯匙,往一旁的石椅一坐,隨即大口吃起飯菜,近乎狼吞虎嚥,臉上甚至掛上了飯粒,企圖將整個便當都吃掉。

    「……」他吃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開始可能就是欺負人,故意將何欣美的便當搶過來全部吃完,讓她沒有東西吃;可是到後來他發現,便當裡的飯菜真美味,好好吃,每一口都好好吃,讓人好滿足。

    該死!這便當怎會這麼好吃……

    何欣美看著,臉上終於露出笑容。駱子傑專注的吃著便當,根本不理旁人的眼光,也不在乎自己幾乎將臉埋進飯盒裡的樣子,還有點滑稽。

    因為他真的餓太久了,昨天晚上鄰居忘記拿東西過來,最後一點米,他煮了鍋粥,騙奶奶自己已經吃飽,把粥都給了奶奶吃。所以到這頓飯之前,他已經餓了一天以上,早就頭昏眼花。

    她專注看著,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跑出涼亭,跑回自己班上,跑去拿自己的便當。

    看這個狀況,這個男生一定吃不夠。她拿來自己的便當,再分一點飯菜給他,不然把這個便當也給他都沒關係。

    再回到涼亭時,時間不過才五分鐘左右,駱子傑已經快把便當吃完了,開始收尾的動作,甚至把每一粒飯粒都吃進嘴裡,統統不放過。

    蹲在他面前,何欣美打開自己的飯盒,拿起湯匙,挖了將近一半的飯菜到駱子傑手中的飯盒裡。

    駱子傑看著她的動作,看著自己的飯盒又有了飯菜,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愧,方纔他以為這女孩只有一個飯盒,她只是出於善心想跟他分享,而他竟然還想把便當搶過來一個人吃光,一點都不留給她。

    原來她特地準備了兩個便當,一個給了他,一個是她自己的。看他餓成這樣,她甚至連自己的都拿過來跟他分享。

    「夠不夠?不夠我可以全給你?」

    「……夠了……夠了啦……」

    「要吃飽喔,不可以餓肚子,我媽媽都說,吃飽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何欣美坐在另一旁的石椅上。

    聽到她說的這句話,駱子傑完全能體會。年紀雖小,卻早就經歷過生活的困頓,大部分的日子,餓肚子的時間比吃飽的時間多,能吃飽,真的很幸福。

    他繼續吃著自己便當盒裡多出來的飯菜,何欣美也開始吃飯,兩個小孩沒有交談,只是一起享用著美味的食物。

    肚子餓的時候,什麼都美味。

    駱子傑低著頭,幾乎將頭埋進便當裡,這樣子他才可以掩飾住自己即將掉下的淚水,一種辛酸與感動漲滿他的胸口。

    他一直很懷念那個便當的滋味,簡單的飯菜,甚至因為蒸過而讓菜葉泛黃,米飯與肉塊也顯得乾硬,卻是人世間難得的美味。

    那個小學生涯的午休時光他永遠記得,更記得欣美如何用一個便當,還有那掛在嘴邊要他吃飽的叮囑,徹底征服了他。

    何欣美這個隔壁、隔壁班的女孩,就這樣帶著她的便當,出現在他的世界裡。

    一開始,他對她的便當比較印象深刻,對她的人則實在不熟,不過到後來,因為她的便當,他也對這個人熟了起來。

    她的家裡是開便當店的,曾經也過過苦日子,吃不飽穿不暖,因此遇到別人餓肚子,總是特別捨不得。

    她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家裡開便當店,卻常常送免費便當給貧困的左鄰右舍,有些家裡是獨居老人,有些則是重病傷殘,因為沒有工作能力,所以只能仰賴何家送的便當過活。有時候,也有些人到店裡來要免費便當吃,何家母女也不用問,直接大方相送。

    駱子傑常常覺得,這樣開便當店肯定不賺錢,但要是沒有欣美和何媽媽的好心,連他自己早就餓死了。

    後來,欣美每天都會帶個便當給他,甚至帶他回家介紹給何媽媽認識。何媽媽是個善良的長輩,叮囑著要他每天晚上都來店裡拿兩個便當,一個給他吃,一個給奶奶吃。至於中午的時候,何媽媽還托人送便當給駱子傑的奶奶。

    「一定要吃飽,不要餓肚子。」何媽媽的交代與欣美的話如出一轍。

    可是他很過意不去,沒有付出什麼,就拿了人家的便當。後來駱子傑常常到何家便當店幫忙,洗碗盤,收拾餐桌,裝飯菜,至少讓自己吃欣美家的便當可以心安理得。

    有時候他真的會覺得欣美很笨、很傻,光是她在學校裡抱著便當追著他到處跑,他就覺得這女孩會有這樣的動作,真是蠢到沒話說。

    可是對何媽媽,他永遠不敢有指責的話,那真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充滿愛心的長輩,駱子傑知道,可以遇見何媽媽真的是他一生最幸運的事,連奶奶也說,真的要感謝人家何家。

    尤其是,他親眼看見何媽媽的善心,家裡是做自助餐,一半的飯菜賣錢維生,另一半卻總是免費送人。也因此店裡的生意常常只是損益打平,根本難以賺錢,更別說發大財。

    有幾次他在店裡幫忙,真想勸何媽媽少送一些免費便當,最後卻只能歎息,因為這裡面吃免錢飯的就包括他。

    「唉……」輕聲一歎,坐在涼亭裡的駱子傑正等著何欣美把便當帶過來,轉眼間吃何家的便當已經一年了,他跟欣美都已經小學六年級。

    「幹嘛歎氣,吃飯不可以歎氣喔!要開開心心的。」這一直是她的信念,她總認為,可以吃飽就要開開心心的。

    何欣美才走進涼亭,就聽見駱子傑的歎氣聲。她趕緊提醒,換來駱子傑的翻白眼以對。

    「我會歎氣還不是因為你。」

    「我怎麼了?」

    打開便當,兩個人開始享用起飯菜,駱子傑豪邁得很,大口大口扒飯;何欣美則含蓄許多,但也是開心的用餐,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好心情洋溢在臉上。

    扒了一大口飯,邊咀嚼邊說,「你們家每天送這麼多便當,這樣怎麼可能有賺錢?」

    「這我也不知道耶!我媽媽從來都不會跟我說店裡生意怎樣。」

    「前幾天我幫何媽媽整理帳單,店裡生意大概不會虧錢啦!可以打平沒問題,但也不會賺錢啊!」

    一臉佩服,「你好厲害喔!那些帳單我根本看不懂耶!」

    無奈的表情,「你數學那麼差,當然看不懂。」

    「嘿嘿!」一點都沒有不開心。

    「我覺得,你要不要跟你媽媽說一下,不要送這麼多免費便當……至少,不要人家一上門,隨便哭個幾句,你們就讓人家免費把便當拿走了。」

    「哦!可是那些人真的很可憐啊!他們都吃不飽耶!媽媽說……」

    「我知道,你媽媽說,可以吃飽的人,真的很幸福。」又扒了一口飯,身體力行體會這樣的幸福。

    「沒錯。」她也吃了一口飯。

    「你們真的很善良,這我不能否認,如果不是你和你媽媽,說不定我和我奶奶早就餓死了。你媽媽甚至還讓我在店裡幫忙,不但給我便當,還給我零用錢,有時候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根本就沒做什麼事,有時候在店裡,我發呆的時間還比較多。」

    其實他很想去外面打工,可是他只有小學六年級,誰敢收他?法律規定禁用童工,這到底是保護,還是束縛?但不管如何,他對何媽媽就是感謝。

    「哎呀!只是幾個便當而已,你不要想太多,媽媽也說你很聰明,要好好唸書,以後才會有前途。」

    「我知道要好好唸書,只是……」路還很長,現在的他,連往後能否吃飽都不知道了,哪敢想前途?

    「只是什麼?」

    駱子傑停下吃飯的動作,手握著湯匙,似乎在發呆,看著她,她則回給他一個無辜的表情。

    「吃飽確實很幸福,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這樣的幸福很困難。」

    「哪會困難?」何欣美臉上的笑容很單純,「我媽媽說,你可以每天都吃我們家的便當啊!吃到你長大絕對沒問題。」

    這是她對他的承諾,可是駱子傑只是無奈的苦笑,便當盒裡的飯菜還是一樣的美味,他卻覺得一陣心酸。

    他其實想的不只是吃飽,他想要有更美好的人生,不能只是吃飽。但是現在,連吃飽都有困難了,還必須仰賴別人的幫助。

    抬頭,卻看見她溫暖的笑容,聽著她一直叮囑的要他千萬要吃飽,別餓著,莫名的,她的笑容與關懷竟讓他心裡一陣暖。

    繼續大口吃飯,甚至還包括她吃不完,從自己的飯盒裡挖給他的飯菜。最重要的不是這些飯菜,而是她在他快要溺斃的此刻,對他伸出的援手,給予的關懷,以及展露的笑顏。

    好像在駱子傑成長的歲月裡,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便當飯菜的香氣構成。即便他長大離家,開始在繁華的台北寄居,時而閉上眼睛,依舊可隱約聞到飯菜誘人的香氣。

    他從不跟別人解釋,為何當他面對名廚烹調的山珍海味時,依舊會心有旁騖,甚至眼眶泛淚。

    因為從五年級第一個便當開始,直到高中畢業離開家鄉,他吃了好多年、好多年,多到數不清的何家便當,那飯菜的香氣、蒸騰的熱度,已經融入他的骨髓中,怕是到死都難以忘記。

    不過那是長大之後才有的遺憾,雖說他也弄不清究竟遺憾什麼,但至少年少的時候,何家母女的便當確實佔據了他生命很大一部分。

    年少時真的很難體會欣美口中所謂「吃飽就是幸福」的話,畢竟每天三餐都要吃,吃飽了還得做正事,讀書、運動、工作,每件事應該都比吃飯重要。

    不過這個問題他也不會去問欣美,那女人只會說「我媽媽說的」,然後露出一臉傻笑,傻到他一度懷疑她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然而也因為每天都要吃飯,每餐都會吃何家便當,因此他跟欣美見面的機會愈來愈多。

    在學校,他當然還是享用欣美為他帶來的便當。即便上了國中也是一樣,甚至在國中,他們各自的班級離得更遠了,他在前段班,欣美則到了所謂的後段班,她還是每天提個便當給他,甚至時而跟他一起吃飯。

    班上同學都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猜想欣美大概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說不定是男女朋友。

    男女朋友……駱子傑聽了就想笑,倒不是在笑誰配不配得上誰的問題,而是他想,那個女人腦海裡想的都是吃飽,怎麼讓自己吃飽、怎麼幫別人吃飽,常常在說以後何媽媽把便當店傳給她之後,她要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吃飽。

    這個大慈善家,大概不會想到感情的事情……

    上了國中之後,駱子傑常常趁著下課時間或假日到何家便當店幫忙,一開始是想要當作每天從何家拿便當回家養活自己跟奶奶的代價,可是後來,何媽媽還每個月給他工讀金,算一算還將近有一萬元。

    他其實不敢拿,也不好意思拿,他在便當店根本沒做什麼事,又不像欣美還會炒菜,他只能幫忙收碗盤,時而算算帳,這樣每天光吃人家三餐就很不好意思了,何況還拿薪水。

    可是何媽媽說:「沒關係,存一點錢以後上高中也可以用。你成績好,要好好讀書,在何媽媽這裡幫忙當作工讀,何媽媽請你,這樣一日三餐就不是問題,工作量不會太多,你也可以好好讀書。」

    「就是!就是!」何欣美在一旁搭腔。

    面對這樣的恩情,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還,尤其看見欣美那雙發亮的眼睛,彷彿要他好好加油,他的心情更是激動。

    那天晚上八點,便當店剛結束一天的工作,駱子傑提著便當回家給奶奶吃,又趕回來幫忙整理。

    何欣美開心的收著碗盤,把店內的每一張桌子都擦得乾乾淨淨,嘴裡還哼著歌,開心得很,樂在其中,簡直以此作為樂園般,可以說便當店就是她的天地。

    看見駱子傑又回來,何媽媽很訝異,「子傑,我以為你先回去了。」

    「我回來幫忙。」

    「難怪你剛剛只拿一個便當。」

    何欣美像隻兔子一樣跳到他跟前,「沒關係,菜還有很多,等一下我們一起吃。」眼見他回來,她真的很開心,笑容洋溢在臉上。

    女兒對這個男孩的表現,何媽媽都看在心裡,但不說破,許多事情只有這些孩子自己親身體驗才有意義。

    他略顯成熟的臉上揚起一抹溫暖的笑容,「我就是知道剩菜很多,才決定回來的。」

    何媽媽笑著,「這樣好了,你們兩個先吃飯,剩下的何媽媽來做,別餓著。」

    他皺眉,「這樣不好意思……」

    但是何媽媽堅持,總認為兩個小孩還在發育,吃飯要正常。

    就這樣,駱子傑與何欣美坐定在位置上,眼前都是今天沒賣出去的剩菜剩飯,雖然都已經冷了,但相信滋味不減。

    何媽媽則一個人在後面忙著,但欣美還是有想到媽媽,已經先幫媽媽裝了一個便當的菜。

    「你真的很怕別人吃不飽耶!」把便當裝得滿滿的,差點連蓋子都蓋不上。

    「吃飽很重要啊。」再多夾一塊肉。

    「是是是!」

    完成便當填裝動作,何欣美這才心滿意足開始吃飯。駱子傑依舊豪邁的大口進食,快速咀嚼,然而他眼睛一瞟,看見了何欣美,發現一件事。

    「你都說吃飽很重要,可是你為什麼都吃很少啊?」

    「有嗎?可是我都吃很飽啊!」

    看著她碗裡的飯只有一半,菜也只夾一點,難不成她的食量只有小鳥大啊……

    這女孩難道是因為……

    「今天的便當都已經送出去了,至少在我們能力範圍內,可以吃飽的人都吃飽了,欣美,不用擔心別人,你自己也要吃飽。」

    放下碗,「剛剛看到那個媽媽帶了三個小孩,只買一個便當,這樣怎麼可能吃得飽……後來媽媽又送她兩個,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吃飽?」每次想到別人的處境,就讓她想起自己跟媽媽曾經經歷的困苦,連帶讓她有點食不下嚥。

    「欣美,你很善良,可是我要跟你說,你救不了全天下的人。」

    「……媽媽也是這樣說,這我也知道,我知道做好事要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只是心裡還是會難過。」

    看她這麼沮喪,駱子傑於心不忍,也不好再責備她,只好扯開笑臉看著她,「不過……對我而言,你真的幫了我,我很感謝你,真的。」

    她小小的臉上瞬間露出笑容,突然間,駱子傑眩惑了,那記憶裡小女孩的臉,竟然與眼前這張略顯成熟的少女相結合。

    她一直都是這樣善良、純真卻執著,她不算什麼絕世美女,但也因為她的執著,反而讓她散發出一種吸引人的魅力。

    「那你一定要吃飽喔!」

    「我自從認識你之後,哪一天沒有吃飽?」趕緊將眼神移開,省得失態,順便又扒了幾口飯,然後隨口問:「還有一年多就要畢業了,國中畢業後你要幹嘛?」

    「我要回家幫忙。」

    皺眉,「你不讀書了嗎?」

    搖頭,「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做菜,我要在店裡幫媽媽的忙。媽媽說,只要我會做二十道菜,就可以開自助餐店了,我現在已經會做十道菜了。」

    不知該怎麼說,是勸她要上進,還是佩服她早早就確立自己的方向?至少,駱子傑不是這樣想的。

    「那你呢?」傻笑,「你一定是繼續讀書吧?」

    點頭,「我也只能靠讀書來翻身了。」

    「那你要加油,憑你的成績,一定可以考上第一志願。」子傑是學校出了名的資優生,只可惜家境不好,沒有錢可以培養,但子傑很有出息,靠著自己苦讀,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這些話她都是從老師和同學那裡聽來的,只是眾人不知道的是,子傑可是吃何家便當長大的,當然聰明又頭好壯壯,瞧他現在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以上。

    「再說了。」他笑著,沒有多講。事實上,他不只想考上第一志願,他還想到台北唸書,想在台北發展,想靠著自己的雙手拼拼看,看能不能為自己殺出一條路,一條擺脫貧窮,走向功成名就的路。

    「考上第一志願是不是就可以吃飽?」她問的問題還是傻呼呼的。

    「你怎麼想的都是吃飽啊?」

    「吃飽很重要。」

    他笑中帶著不可思議的話語,與她堅定到近乎深信不疑的語氣兩相融合,成為那一晚最後留下的記憶。

    他當時沒有告訴她,他不只想吃飽,當時的他真的認為,如果一切的努力只以吃飽為目標,那太淺了……他的目標、他的理想,不只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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