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說,她的青梅竹馬是個討人喜歡的甜蜜男孩。
潔淨柔軟的蔚藍五月天,孵出燠熱感的初夏太陽斜照在女孩幼嫩大腿上的書頁。
自誕生那年算起,女孩懵懵懂懂爬了十二年歲月,照說應是生活在無憂無慮的人生樂園,但此刻的女孩卻是愁眉苦臉地被迫默背李白的「長干行」,囫圇吞棗著難以明了其意的艱澀文字。
默背課題是自她懂事以來,在每晚用餐後固定與外公一對一的例行性學習。據她溫柔的外婆說這是難能可貴的親子互動,但天知道她有多麼不耐煩外公私自擬定的這項不成文規定。
她寧可將時間浪費在美好的陽光樹椏間尋覓知了、在嫩綠秧苗的田園溝水邊撈蝌蚪或甚至是幸運地與金龜子相遇,再將線綁在金龜子的腳丫上牽去將她的青梅竹馬給嚇得花容失色──喔,不,外公在前天晚飯後已嚴厲糾正她男孩子不適用-花容失色-來形容,她那時靈光乍現,立即隨口回辯,那她要把她的青梅竹馬嚇得屁滾尿流……
豈知向來一絲不苟的外公一聽,霎時鐵青著臉色,氣急敗壞地規定她必須利用這一天假日將「長干行」融會貫通後一字不漏的在今晚、在他面前背出,並解釋其中涵意。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意興闌珊又搖頭晃腦的背著書,一雙小手閒不下來的不時撓腮搔發,柔軟細發隨風飛起,畫面看去十分童趣可愛;但當千絲萬縷的細發糾纏在菱嘴,惹得小女生更加躁郁,並開始張牙舞爪狺狺低咆後,小手隨著漫天飛舞的煩惱絲胡亂捉著,恬靜背書的文藝氣質霎時煙消雲散,令人看得好氣又好笑,直到那雙沾滿茉莉花香的溫柔大掌放下修剪庭園花草的工作前來重整擾她困挫的亂發,小女生才停止瘋狂舉止並溫馴坐正,任由來人整理。
「妳喔,沒耐性。」低緩柔嗓滲入眷寵的溫暖,慢條斯理地掏出隨身攜帶的扁梳為外孫女細細梳理那糾結的發尾。「背好沒?」
頹駝著肩背,她扁著嘴喪氣回:「還沒。」埋首吟讀詩句,一雙活靈活現又淘氣的眸登時晶亮,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奇地大喊:「哇!外婆,我們住的小區不也叫長干行小區嗎?」
「妳現在才發現啊?聽說打造這座小區的夫妻是一對青梅竹馬喔,好浪漫是不是?也許以後妳也會嫁給小雙。」溫柔雙手緩緩將手中黑發編成麻花辮,瞇眼柔問:「以後我們小狂嫁給小雙當老婆好不好啊?」
「咦!」小肩膀驚聳,整張嬌俏英氣的臉蛋皺成一團,大表不贊同。「外婆,小雙比我的妹妹還像妹妹,我才不要當他的老婆咧。」
唐家女主人凌雲頃見外孫女神情猙獰,不免噗嗤笑出。「跟妳說過多少次了,小雙是弟弟不是妹妹,別老是把他的性別弄錯,小心他聽了傷心。還有,妳外公要妳默背長干行,也是要妳知道青梅竹馬的意思啊,妳還不懂嗎?」
聞言,小眉頭用力擰起,撇嘴駁道:「外婆,妳這樣說讓我忍不住想到長干行裡頭寫『十四為君婦』,那不就表示外公希望我兩年後就嫁給小雙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嗎?」倔嬌臉龐滿是不以為然及憤慨,她忍不住扭頭追問,只見身旁外婆嘴邊噙住的笑意正無止境泛濫,惱得她小臉氣紅,腮幫子不服氣的鼓脹。「外︱婆!」
抹去眼角笑淚,凌雲頃雙手再往外孫女左耳發際撈去,仔細地一辮一辮扎出麻花。「欸,小狂,外公外婆可捨不得妳那麼早嫁人喔。想當年妳媽媽年紀輕輕就和妳爸爸私奔去了,可真是傷透我們兩老的心哪……」提起往事,一雙笑彎的眼眸頓時氤氳愁霧,就連低柔口吻也蘊含幾分惆悵。
耳聞外婆提起父母那段傷春悲秋的往事口吻,原先聒噪靈動的倔嬌女孩竟意外沉靜了下來,她盯著自己不由自主掄起的拳頭,抿緊菱唇保持緘默。
她那對擅作主張將她取名叫做「為愛癡狂」的父母啊……也讓她始終無法真心喜愛自己的名字。
她總覺得浪漫情懷比一般人充沛的父母為子女們取名的用意簡直是在惡整他們。雖然她在八歲那年得知其它姊妹的姓名後曾經暗自慶幸「慕癡狂」是最能令她勉強接受的,但,也只是勉強而已。
八歲那年上小學,班級老師課堂點名與上台自我介紹,同學們幼稚捂嘴竊笑她的名字很奇怪時,她齜牙咧嘴一一記下,並毫不客氣地在下課後回敬給他們一頓扎扎實實的拳擊,惡霸的囂張程度連外公外婆被班級老師約談後仍未曾稍減;她猶記得自己滿心不服氣地跟著外公外婆步出訓導處後,在班級教室外的樹蔭下被外公訓斥她的頑劣。
「妳說,為什麼要和同學打架?外公每天晚上和妳分享的那些故事,妳都沒有聽進去嗎?」飽讀詩書的外公雖嚴厲質問,卻依然不減斯文,但總維持平穩鎮定的口吻卻隱含強烈的失望與憤怒,直搗她紛亂又受傷的小小心靈。
她滿腹委屈,堅決不言不語,小臉緊繃又渾身僵直。
他們笑她、他們笑她……她也想要與同學們友愛友好,但是他們嘲笑她的名字啊……
「唐老師……是因為班上同學一直笑慕癡狂的名字很奇怪,她才會生氣的……」鳳凰樹後探出一張白皙甜蜜的小臉蛋,怯怯出聲為沉默的同學解釋冤情,免得她再次無辜受罰。
樹蔭底下僵持的三人同時循聲望去,就見那男孩猶如驚弓之鳥般將半張小臉隱匿於壯碩樹身後,只剩一只右眼在窺探情勢。
那年,那天,是她與她的青梅竹馬初次相識。
「小雙,你和小狂同班嗎?」她見外婆熟稔地走向前去將小男孩牽出樹後柔聲詢問。
「唐婆婆,同學都笑慕癡狂的名字,我在旁邊,來不及阻止她打架。」小男孩羞澀的吮著手指,一雙彷若釀蜜的小鹿眼眸不安地偷覷著慕癡狂。
唐博深沉住氣,蹲下身子凝視著外孫女英氣嬌俏的臉蛋,雖有二分似他的掌上明珠,八分似慕家那曾經將他氣得怒急攻心的小子,卻每每輕易牽引出他滿腔柔軟的寵愛。明知這是慕家小子刻意布局,意欲化解他對他的成見,但他還是一頭栽入寵愛親親外孫女的深坑裡,再也回不了頭了。
「小狂,下次那些同學若再笑妳,妳就抬頭挺胸告訴他們妳的名字是別具深義的。」
慕癡狂懵懂皺眉,不解的與外公平視。
唐博深從未料想過有一天他會為慕家臭小子背書,雖是滿心不甘,但為了外孫女,還是必須將一切言明,好強建外孫女的自尊與自信。「妳應該要為自己的名字感到驕傲,妳的名字是妳的爸爸和媽媽深愛彼此的證明,也是希望未來妳能遇見愛妳愛得癡狂的傻小子呢。」
「……可是外公,爸爸和媽媽深愛彼此,為什麼你還是討厭爸爸?」慕癡狂瞥見一旁的外婆掩嘴竊笑,而外公則是一臉困窘。
「咳,那是因為……欸,小孩子妳以後長大就會懂啦。」唐博深沒好氣的睞了眼在一旁納涼看好戲的妻子,起身揉了揉外孫女的發心。「總之,打架就是不對,知道嗎?以後同學要再笑妳,妳就要大聲的對他們說妳的名字才不奇怪,而且是非常非常棒。那代表妳爸爸媽媽的恩愛,還有對妳永遠不會改變的愛。」
呆杵在凌雲頃身旁的小男生一雙鹿眸閃閃發亮,不由自主張嘴發出驚歎聲,一步步邁向每日到媽媽花坊買花送妻子的唐老師身旁,問:「唐老師,不變的愛是桔梗的花語喔,所以慕癡狂的名字就像桔梗一樣美麗嗎?」
唐博深莞爾,繃緊的神色一下子柔軟許多,帶出一股令人如沐春風的書卷味。「是啊,小雙這樣說也沒錯。以後如果小狂的名字又被班上同學笑,就麻煩小雙這麼和同學解釋了,好嗎?」厚實掌心牽握兩只細軟小手,並在說話的同時將兩只他為之珍視的小手交迭在一起交付叮嚀。
「……桔梗?」慕癡狂怪腔怪調的睨著身旁矮她一截的小男生。
小男生用力點頭,咧嘴燦笑。「我喜歡桔梗還沒盛開的時候,圓圓鼓鼓的很可愛喔!」
視線落在男孩頰邊陷下的甜蜜酒窩,慕癡狂盯著兩人被外公緊緊包覆在掌心的手,感受那熱燙的溫度正緩緩注入心房,開學後因名字被嘲笑的惡劣心情,以及長久以來缺乏玩伴的孤單漸漸消匿在甜蜜男孩那雙很像小鹿斑比的甜蜜雙眸裡。
從那天開始,她多了一個青梅竹馬,每年一到桔梗盛開的花期,只要他們兩人見面,她的青梅竹馬便會攜上一朵含苞的紫色桔梗送她。
她的青梅竹馬說:「因為小狂的名字像桔梗一樣美麗嘛。」
有一陣子她甚至被弄胡塗了,她的名字根本與桔梗八竿子打不著,就不曉得為何她的青梅竹馬會如此堅持認定並深深執迷,又歌頌她父母的愛情故事是何其的轟轟烈烈浪漫幸福,更從此成了崇拜她父母的小粉絲。
到底哪裡浪漫了啊?她只覺得父母當年的為愛癡狂,不過就是一場徒惹外公與外婆傷心的叛逆而已。
還是外公說得好,愛情是盲目的。連她的青梅竹馬也被騙到眼睛都快瞎了,只要聽見她父母的恩愛事跡,那一雙小鹿斑比眼就會隨時亮晶晶到連帶意圖閃瞎她的眼。
「外婆,那今年暑假不要讓爸爸媽媽來好了。」就過往經驗,她的父母每年暑假必然預定一段時日由北南下,各自住回爺爺與外公家共享天倫之樂,今年夫妻倆卻是破天荒決定要一起行動,已將暑假規畫完善充實,預定先往爺爺家住後,再來外公家住幾日。
這是自她誕生後,爸爸首次入住外公家,卻也擾得外公外婆這陣子心神不寧,尤其是外公對於當年爸爸私自將媽媽拐跑的心結未解,雖然在媽媽主動來電告知並請求後,外公沒有明顯展露不悅,卻也未曾欣然接受這項既定的事實。
凌雲頃瞅著外孫女臉上五味雜陳的神情,一雙瞳眸透著過於早熟的深思,不免心疼地將她攬入懷裡暗暗歎息。「小狂,別以為這些年外婆不知道妳天天都在期待可以看見妳的爸爸媽媽一起來看妳喔,說這什麼話。」這倔嬌女娃,總愛壓抑自己心底的渴望,真不知這性格是體貼還是不懂爭取;不明白的人還以為早熟女娃過分寡情呢!凌雲頃真擔心這孩子將來會因為這個性吃了虧還悶不吭聲。
「可是……」外公不喜歡爸爸啊。
「再怎麼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了,而且妳以為妳爸爸將妳托付給我們是什麼動機啊?還不就是要妳那固執的外公可以多疼愛妳一些。」
「外公一直很疼我不是嗎?難道外公本來不喜歡我嗎?」舉一反三下,小女生開始自我懷疑。
「說什麼傻話!妳外公本來就很喜歡妳。只不過妳遺傳妳父親多一些,模樣也像妳父親多一些,妳爸爸是要妳外公能因此對他的成見少些。不懂啊?這些妳長大以後自然就會懂得。」凌雲頃起身走至茉莉花叢,親手摘下一朵泛著香氣的粉白花蕊插放在小女孩右耳上。
又是長大就會懂……這些大人真的好愛把這句話當口頭禪來堵小孩的嘴。可是到底有哪個大人可以來向她證明這些道理她長大後到底會不會真的懂啊?
慕癡狂垂首咕噥,再將心神投注在書頁上頭,茉莉花香淡淡逸散於鼻間拂掠芳華,耳畔傳來外婆低沉富磁性的溫柔哼唱,她抬手撫觸右耳上的花蕊,由默書的愁苦中抽離,忍不住跟著輕輕唱和:「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誇,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別人家……」
「哎呀,別人家來嘍。」外婆輕快的笑嗓意有所指,在慕癡狂楞楞喃唱著茉莉花啊花茉莉花後,那個外婆口中的﹁別人家﹂也順道揚聲高喊:
「唐婆婆!小狂!午安啊!」
來了,那個外婆口中討人喜歡的甜蜜男孩。
*
鬧中取靜的長干行小區外坐落一間時時洋溢著幸福芳香的溫馨花坊;花坊名稱取自花坊女老板的姓名,潔白外牆搭配主要門面的透明強化玻璃,原木花架拱立於大門旁開出一格正方形小窗,黃金葛籐蔓攀附於窗台並向外延伸一片翠綠交織,直至花坊正門落地,地面由原木鋪制而成的廊道上擺滿形形色色的盆栽,自然形成一座溫馨小花園的格局,讓過路人們都會忍不住停駐步伐欣賞這方爭奇斗艷的美麗景象。
花坊老板娘自從幾年前與丈夫離婚後,一人母兼父職地擔起扶養三個孩子的責任,小區裡好幾個鄰居從那時起便自動自發前來幫忙老板娘的生意,有些無法幫忙的鄰居則是固定幾日便會向老板娘買花回家觀賞擺設,像是小區內大名鼎鼎的唐老師就是溫馨花坊的基本主顧,聽說經常向老板娘買玫瑰花回去送給他的妻子呢。
近幾年在熱心鄰居們的推介宣傳下,花坊生意愈漸興隆,在蕙質蘭心的老板娘一雙巧手設計下,愈來愈多顧客慕名而來,就只為了向老板娘訂制設計別致的花束;於是每逢佳節,溫馨花坊訂單接不完、電話響不停、懸掛於門旁的風鈴聲隨著不斷上門光顧的顧客不時輕脆響起。
而當顧客們踏入花團錦簇的室內,便會聽見三聲童音與老板娘嬌軟嗓音異口同聲的熱烈歡迎:「歡迎光臨溫馨花坊,母親節快樂!」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上門顧客入門第一眼會先被老板娘那令人如沐春風般的美麗笑顏撫去滿心浮躁;第二眼則會被那一對嬌滴滴雙胞胎女兒給吸引住目光;第三眼則是被天真老麼的甜蜜笑容徹底柔軟了心房。
招待顧客一上午的溫馨花坊總算在正午時刻稍稍卸下忙碌,店內僅存的一兩位顧客無不被男孩迫不及待的雀躍模樣給吸引住目光。
「媽,我先去找小狂喔。」手持一朵紫色桔梗的男孩趁著中午顧客正少的絕佳時機說著便要往外沖出。
「小雙!等一下,這兩朵拿去。」溫馨急忙扯回兒子,細聲交代。
「咦!喔,好,我知道了,謝謝媽。」在了解母親的用意後,小男生二話不說拔腿奔出時還不忘回頭喊說:「我三點以前回來喔!」說完便回頭專心沖刺,直往長干行小區方向全速前進。
男孩發色偏紅,據說是遺傳自父系的荷蘭先祖,深邃鹿眸鑲嵌在一張甜蜜俊俏的臉蛋上,非常搶眼。他的名字叫邵無雙,他有一對雙胞胎姊姊,大姊邵無憂、二姊邵無慮,父親與母親離婚的那年他正滿八歲,也是他與青梅竹馬慕癡狂正式相識的那年。
七歲那年父母感情出現裂痕,正巧溫馨花坊成立不久,媽媽被事業與家庭弄得焦頭爛額,小區的許多鄰居雖無法插手邵家的家務事,卻不忍見媽媽單打獨斗的操勞,便爭相協助幫忙花坊業務;邵無雙也是在七歲那年與唐老師熟識,更經常由媽媽與唐老師的對話當中得知唐老師有一個心肝寶貝外孫女叫慕癡狂。
正直嚴肅的唐老師不多話,但每見母親與父親爭執過後的心力交瘁,便會主動分享他家大明星女兒與女婿的事跡,好轉移母親的注意力。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媽媽是唐玉及慕璽的大粉絲,有一次他在媽媽房裡看見好多好多關於那兩個大明星的剪報,也聽媽媽說她好羨慕他們的幸福快樂。
他想,唐老師一定是知道媽媽的心情,才會毫不吝嗇地反復訴說唐玉與慕璽的故事,更不厭其煩地細述慕癡狂誕生那年的故事。
於是從七歲那年,他就一直非常渴望能夠認識那個名叫﹁為愛癡狂﹂的女孩。
因為他很羨慕她,就如同媽媽羨慕唐玉與慕璽的心情是相同的。
所以八歲那年當他知道自己與慕癡狂同班後,除了欣喜若狂之外,更沒來由地打從第一眼就喜歡黏在慕癡狂身邊,一路黏至現今十二歲,那對青梅竹馬的熱情仍是有增無減,只要有一天沒見到慕癡狂,他便會渾身不對勁,像是萬蟻鑽心似的難受又輾轉難眠。
只要學校一放假,他每日必定會趁花坊中午人少的時段去拜訪慕家;寒暑假更是逮住機會便賴在唐家不走直接留宿,只為了爭取多一點時間與青梅竹馬相處。
為此,唐老師與唐婆婆甚至還給了他一把專用的慕家鑰匙,方便他自由進出。
眼見那棟熟悉的白色洋房近在眼前,他雙頰因興奮而酡紅,神色更顯光釆煥發,按下鑰匙上的電動按鈕後,銀白鐵門往右滑去,就見他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馬此刻正托腮坐在茉莉花叢旁,小嘴一張一合,狀似在哼唱的模樣,促使他快樂的腳步加速往前邁近。
上次音樂課才聽過小狂唱歌,她的歌聲輕柔好聽,像天使在唱歌一樣……
「唐婆婆、小狂︱午安啊!」
「呃?」慕癡狂瞪著快動作蹲在她面前的青梅竹馬,一臉錯愕。「你干嘛?」
「小狂,妳剛才在唱歌對不對?妳在唱什麼?我要聽我要聽我要聽我要聽︱」甜蜜男孩托腮蹲坐,一雙水漾鹿眸閃著期待,直瞅著慕癡狂瞧。
「……等一下啦,我還沒把『長干行』背起來。」女孩換個方向繼續專心默背,右肩卻擱上了一顆興致昂然的小臉蛋直往她腿上書頁好奇探看,她左掌五指攤開巴上擱在右肩上皺起的五官,惡聲道:「小雙,你的頭、很、重!」
噗嗤!凌雲頃見狀,忍俊不禁地捂嘴笑開,將那張很哀怨的甜蜜臉蛋攬入懷裡柔蹭幾番。「小狂不是故意要凶小雙的,實在是因為『長干行』小狂已經背很久卻一直背不起來,脾氣才會這麼差。」
「唐婆婆,唐老師又要小狂背詩了嗎?這次小狂說錯什麼話?」小臉蛋由唐婆婆香軟的懷抱裡抬起。
「這個啊,你自己去問她為什麼會被外公罰背詩吧。對了,你手裡拿著什麼?」凌雲頃探頭看著他背在身後的雙手。
「啊……唐婆婆等我一下喔。」秘密神情透露壓抑不住的喜色,邵無雙小跑步至慕癡狂眼前,將手中的三朵花由身後一一獻出,悄聲分享:「小狂,這朵桔梗送妳。還有還有,今天是母親節喔,這朵是我要送唐婆婆的,另一朵給妳,我們一起去送給唐婆婆,祝她母親節快樂。」
母……親節?慕癡狂對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康乃馨發呆。
「小狂,桔梗、桔梗。」甜膩聲音將桔梗花遞出,順勢喚回小女生神游的思緒。
渙散的視線因那朵紫色花影不斷左搖右擺而逐漸清晰定焦,慕癡狂伸手接過桔梗花喃喃道謝,問:「我忘記今天是母親節了。」
難怪早上媽媽會特別打電話來給外婆,還特地在話筒中與她多聊了幾句,原來……今天是母親節啊。
「雖然這朵康乃馨妳沒辦法親自交給妳媽媽,但是送給唐婆婆也是一樣的喔!從今年開始,以後的每一年我都會和妳一起送康乃馨給唐婆婆好不好?」像是透析她小心翼翼藏起的心事,他嘴角輕揚,語氣溫軟地詢問。
過去幾年的母親節,他們兩人會在美勞課時依照老師的溫柔叮嚀,畫一張卡片,以蠟筆認真專注地寫下「母親節快樂,媽媽我愛妳」這幾個字;爾後他回家送給母親,她回家送給外婆。
直到今年升上小五後,老師特別在課堂上分享在母親節可以送一朵康乃馨給辛苦的媽媽,他才知道原來每一年的母親節,花坊裡最暢銷的花是康乃馨。
「小狂,我媽媽說康乃馨代表思念媽媽和孝敬媽媽的意思,這朵康乃馨送給唐婆婆,也等於是代替妳媽媽送給媽媽的媽媽,我想妳媽媽知道了一定也會很開心的,對不對?」他話說得繞舌,甚至還偏頭開始質疑起自己說話的邏輯。
慕癡狂失笑,掌風一起呼向他纖弱肩背,粗魯地將蹲坐在跟前的男孩掃落在地。「你是在繞口令嗎?」撈過他手中的康乃馨,她伸手將他一把拉站起身。「走吧,我們一起把康乃馨送給我外婆。」
被她蠻力一拉,他整個人猛地撲往她身上,兩人面頰短暫輕觸,鼻息間倏地竄入陣陣茉莉花芬芳香氣,使他又忍不住纏往她頰畔多逗留片刻。
「哇,好香好香,今天的小狂好香啊。」
慕癡狂沒好氣地拍開他湊在耳邊像只小狗般仰鼻嗅聞的動作。「怎樣?我平常有很臭嗎?」
「沒有。只是今天特別香,而且茉莉香味會讓我想到唐婆婆軟軟的懷抱。」
「你、你這個色鬼!」小女生氣得小臉脹紅,卻不知自己心口堵得一口郁氣為的是哪一樁。
「我才不是色鬼咧,是因為唐婆婆的懷抱很香很舒服嘛。」小男生同樣氣得小臉通紅,只覺得萬般委屈,扁嘴哀怨反駁。
瞥見他憤憤不平又備受打擊的含冤模樣,她莫名不舒坦的心口稍得緩解,卻還是心直口快:「好啦好啦!因為你是我的青梅竹馬,所以我准許你可以抱我的外婆喔,但是只有你可以抱我的外婆,其它人我才不給抱。」
「小狂,原來妳在吃醋喔。」瞬間洞悉她心意的邵無雙忍不住咯咯笑開,卻見她掄起拳頭就追著他打了起來,他趕緊奔往凌雲頃身後以求庇護。「好啦好啦,妳不要生氣嘛,謝謝妳准許我可以抱妳的外婆喔,我真的好開心。」刻意模仿她的頑皮語氣,再次惱得她咬牙切齒。
凌雲頃笑看兩個小蘿卜頭一前一後玩躲貓貓嬉鬧,樂得杵於其中當老鷹捉小雞中的母雞,直到被揪著衣襬轉圈圈到頭暈目眩,才忙不迭出聲喊停:「好了好了,轉得我頭都昏了。小雙,你還沒告訴唐婆婆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
邵無雙啊了一聲,恍然想起剛才與青梅竹馬的約定,連忙由凌雲頃身後步出,朝慕癡狂眨眨眼後,兩人很有默契地勾起一抹微笑,肩並肩遞出手上康乃馨,異口同聲地大喊:「母親節快樂!」
「嗄?送我的啊?」凌雲頃驚喜萬分,接過那株綻放艷紅的康乃馨,心頭暖和。
「唐婆婆,母親節快樂,我愛妳!」甜蜜男孩大聲宣誓。
「外婆,母親節快樂,我比小雙還愛妳!」不甘示弱的小女生緊接著大喊。
凌雲頃忍俊不禁地滿臉滿眼的笑。「我也愛你們喔,謝謝你們。」喜不自勝地直瞅著手上的兩株康乃馨,溫柔笑意始終不褪。「欸欸,我得趕快把這兩朵康乃馨拿進去向老頭子炫耀一下。小雙,麻煩你待在這兒陪小狂背詩,唐婆婆一會兒再端冰紅茶出來給你們喝。」
「好。」邵無雙溫馴應話,直到那道溫柔身影離開視線,他才又黏回慕癡狂身邊。「小狂,妳在背什麼詩?我和妳一起背好不好?」
「長干行啊,好難背耶。」慕癡狂皺皺鼻,想到要繼續回到書坑裡,頓覺渾身無力。
「長干行?怎麼和我們住的小區一樣的名字?」
「對啊,李白寫的,青梅竹馬就是出自這首詩。外公說要我好好了解一下。」她雙手托腮,然後骨碌碌小眼炯炯盯著身旁的青梅竹馬。「你剛剛說以後每年的母親節都會和我一起送康乃馨給外婆,是真的嗎?」
「小狂。」他端正坐姿面對她,小臉嚴肅又正經八百。「從認識到現在,我們每次見面,我有忘記送妳一朵桔梗過嗎?」
她被問得一臉莫名其妙,但還是回:「……是沒有。問這干嘛?」
仔細想起來,自從八歲那年他一古腦兒將她的名字與桔梗畫上等號後,她的生活裡便再也不缺桔梗的陪伴。
而這個例行性的送花舉動,也讓她不知從何時開始已不那麼討厭自己的名字,甚至還漸漸喜歡上了。
「那就對了,我決定做的事情,從來不會黃牛或反悔的!所以以後每一年我都會幫妳准備好康乃馨,一起祝唐婆婆母親節快樂。可是如果妳媽媽突然要在母親節的時候出現,妳一定、一定要提早跟我說喔!我會幫妳准備兩︱朵康乃馨。」加重語氣的同時,還不忘伸出短短的食指與中指做出強調手勢。
瞪著眼前那兩只讓她呈現斗雞眼的手指,她沒好氣地問:「我怎麼知道你以後會不會黃牛和反悔啊?」
「小狂小狂小狂︱」不甘被質疑的甜蜜男孩蜷縮起身子,不顧庭院階梯髒,便習慣性賴往她大腿上以頭顱來回滾了又滾、蹭了又蹭,猶如他在唐家過夜、與她在床上整夜玩鬧時的撒嬌行徑。「桔梗的花語是什麼?我每天都送給妳,妳怎麼可以忘記,又怎麼可以懷疑我!」
桔梗的花語……「不變的愛?你不是說那代表我的名字嗎?」
「對啊!那也代表我對妳不變的愛啊。所以既然我對妳的愛不變,又怎麼可能會黃牛還是反悔嘛。」語氣怨懟,雙眼泛著水光般好委屈,也問得好揪心。
她的青梅竹馬……有時候真的好喜歡玩這種繞口令的游戲。
雖然聽得她頭暈,但瞅著他透著認真執著的鹿眸,心口發緊發熱著,她喃喃道:「不變的愛……」所以愛她的爸媽才會為此而愛得癡狂,更將這份深情以她的名做為最有力的見證。
不變的愛、不變的愛︱她反復在口中咀嚼出這四個字的眷戀滋味。
「對對對!不變的愛,妳要好好記住,不變的愛。」小頭顱點得很用力,他翻坐起身,又說:「我媽媽說,這世界上唯一不會改變的愛,就是自己的家人。小狂,妳不要忘記,在我心裡,妳也是我最重要最重要的家人喔,永遠都是。」
家人?她斜睨他的一臉專注,心裡總覺得有哪裡奇怪,卻又說不上來。
「所以,我們來打勾勾,約定好永遠愛著對方,而且永遠不要變,好不好?」他眼兒彎彎,毫不猶豫地伸出拇指與小指便要與她許誓承諾。
「唔……好哇!這樣你就沒辦法黃牛和反悔了。」她嘿嘿賊笑,忽視心底那份不知所以然的懵懂情愫,狠勾住他的小拇指。「打勾勾,蓋手印,黃牛的變小狗。」
「黃牛的變小狗。」嘻嘻!他咧嘴燦笑,又湊往她耳際貪嗅著夾雜著發香與茉莉花香的沁甜氣味。
這回,她沒再動手拍開他親暱的舉動,甚至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歡暢愉悅,更似乎藉由兩人打勾勾的約定中隱約明白為何青梅竹馬打從八歲那年開始,就此癡纏在她身邊的理由。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桔梗的花語。
原來,他一旦認定後便從此執著不變。
溫馨甜蜜的五月天,兩顆小頭顱愛膩地磨蹭在一塊嘰嘰咕咕斗著嘴,那首長干行在藍天白雲的初夏午後,成為青梅竹馬消磨時光的最佳娛樂,直到凌雲頃端出冰甜紅茶邁出戶外,耳聞童聲童語抑揚頓挫地朗讀那一字一句︱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感覺像是在見證兩個小娃娃許下誓約似的場景,讓她嘴角溫柔笑意加深,遂出聲喚回這一對青梅竹馬的注意力:「冰紅茶來嘍!」
緊接著,歡呼聲驟起,似乎也在為這活力充沛的一天慶祝屬於兩小無猜的可貴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