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背你嗎?」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蹲下。
她沒回答,但已經緩慢地攀上他的背。
楊明織背著她站起身,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我盡力了。」她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語氣是他從沒聽過的怯弱退縮。
雖然不知道她沒頭沒尾地說什麼盡力了,他還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聽到回應,陳昭潔又開口了:「我盡力地跑了,可是永遠都跑不快。」
原來是指這件事。話題真的很跳躍,但他還是配合地又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讓我多練習幾次,我一定可以的,說不定連明織都不是我的對手,搞不好還會跑到全校第一名。」
「我相信。」真的。
「我以前剛學游泳的時候,一開始也是很慢,還怕水,可是我不認輸,一直練習……最後就變得很厲害,我現在可以連續游兩千公尺……說不定以後還可以更厲害……」
她開始哽咽地不斷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並且愈講愈急促。
「那些笑我的臭男生只是體力比我好一點而已,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我慢慢練,也總有一天可以超越他們,他們、那些人……明織,你跟他們不一樣,那些臭男生、那些臭男生根本不能跟你比,明織……你身上的汗一點都不臭,真的不髒,我不是說你現在正在流汗,我是說、是……」
「小潔。」他打斷她侷促不安又詞窮的語言。「我還可以這樣叫你嗎?」
她慢慢地閉上喋喋不休的嘴,沒回答,只是趴在他肩頭上,用力地點了點頭,蹭痛了他的皮膚。
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漸漸變大,楊明織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好像遇到熱的奶油般,整個化掉了,幾乎融得入骨。
他其實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你只要說聲對不起就好了。」
「我才沒有要跟你道歉……我才不是……我只是……」她的聲音突然哽住。
楊明織感覺自己肩上的衣服漸漸濕了,最後簡直是氾濫成災。
最後……
「對不起……」她深深吸著氣,顫抖地說。
「沒事了,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八十坪的屋子,一個人住是稍嫌大了一點。
正確來說也不是一個人住,只是這裡的另一個主人很少回來。
一年三次吧。
陳昭潔那個崇尚自由生活的哥哥,在外面玩野了心,遲遲不願意進公司把他的尊臀黏回CEO椅子上。
幾年前,母親的過世導致父親過於傷心,也讓他老人家的身體狀況漸趨衰敗,因而不得不退下職場。
父親尋了塊水秀山青的地方,進行他老人家的養老大業後,陳家除了她那個生性愛好自由得像只抓不住的老鷹哥哥以外,就只剩下她這個女兒能接管公司的事務了。
縱使刻意空下屬於哥哥的CEO位子,但她這個總經理所攬下的職務,也相當於執行董事了,畢竟哥哥不在,她就是最高層的決策主管。
雖然一開始接手公司時,既繁忙又吃重,但經過這麼幾年的磨練下來,她的能力處理起公事已是相當迎刃有餘,公司大大小小的業務一點也難不倒她。
當然,這大都得歸功於父親當年在人事系統這方面的優良管理,那些克盡己職的高階主管,幫了她很大的忙。
陳昭潔一進門就踢掉自己的厚底高跟鞋,吁了一口長氣。
這裡是最能讓她感到安心自在的堡壘,沒有人會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她踩著不平整的怪非同步伐,一擺一擺地走到客廳那組舒適的大沙發旁,把手上沉重的愛馬仕包包扔在桌上,然後整個人埋進沙發裡。
她曲起膝蓋,開始用手揉捏、輕敲自己的小腿處。
雖然鞋子是特別訂做的,但還是會因為兩腳支撐力不平衡的關係,而導致疲勞酸痛。事實上,比起小腿處一路沿伸到大腿根部的酸疼,現在腰部的尖銳刺痛更是讓她苦不堪言。
這些都是天生長短腳所造成的後遺症。
本來,這些酸痛不會這麼嚴重,那是因為今天她去探訪工地,走了很多路,又加上爬上爬下好幾層樓,所以才會痛得這麼厲害。
這已經超過她體力所能負荷的範圍了。
「噢……痛死我了!」她哀號一聲,放棄按摩自己的小腿。那根本紆解不了身體的緊繃,只是浪費力氣,又徒增手的負擔而已。
她抱著沙發上的抱枕,整個人無力地趴倒在大沙發上,把臉埋進柔軟的抱枕裡繼續哀號,抱枕恣意地吸走眼角因痛意而冒出的淚水,直到她差點悶死自己。
在窒息的前一秒鐘,她露出臉來,大大地吸了好幾口氣,在無意中瞟到桌上的包包後,她的目光就膠著住了。
陳昭潔瞅著桌上的包包發起愣來。
想起兩個月前,她一氣之下才毀了一個一樣的包包。其實這種包包她有好幾個,被她踹爛一個她是不怎麼在乎的;比起壞了這麼一個價值不菲的包包,其實更讓她在意的是那個人的態度。
她注意到了,每次楊明織看到她的包包都會露出那種抿唇的表情。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好吧,姑且先不去探究他對她的包包有什麼意見,但她或多或少也已經猜到,為什麼楊明織會對她這麼冷淡的原因了。
簡直把她當成路人甲在對待了!可惡……不,依她看,他對路人都比對她還來得親切。
就像今天,兩人一起去探察工地,明明有一整天的相處時間,楊明織卻根本不願意跟她多說一句公事以外的廢話。
正確來說也不是完全沒有。
中午吃飯時,他在她耳邊對她說了一句:「這一餐就由我這個下人來付。」
當時,他的態度可是溫和得不得了,如果忽略他話中的內容,真的會讓人誤會那樣的曖昧語氣是在跟情人說話……
「該死!」想到這裡,陳昭潔忿忿地用力槌了一下抱枕,再咒罵一聲。
想起當年那次事件,礙於她自己自尊心的驕傲心態作祟,明織在知道她秘密的隔天,她就再也不跟他說話了。
也不是真的不理他,她只是……只是覺得很丟臉。
就……就只是忽然覺得難以面對他。結果……
可惡!
她不是不知道,當時老是和人保持距離又有點自卑的楊明織,就只有她這麼一個朋友。
但她還能怎麼辦?當時的她,也不過是個還沒完全擺脫青春期的彆扭高中生,哪裡會懂得這樣的逃避行為,會嚴重傷害到他。
更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在那一個月後,溫家就安排楊明織離開了台灣,到長島陪他的大少爺去了。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連給她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她才驚覺自己可能傷害了他。
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她什麼也來不及說,只徒留一堆懊悔。
後來,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大概是在自己大學畢業的時候吧,她在某篇財經報導上,得知每年溫奶奶的壽宴,楊明織都會陪著他的大少爺回來台灣參加。
當然記者對楊明織是沒什麼興趣,他們主要的目標是溫家大少,但在那篇報導上,楊明織的身影和臉孔跟著他的大少爺一起入鏡,被連續拍了好幾張刊登在雜誌上。
由於楊明織的大少爺溫定東,是個行事低調、行蹤隱密到幾乎不曾在媒體上曝光的人物,所以那篇意外曝光的報導,被報導得很盛大,並爭相出現在各類雜誌上。
自從得知他的消息後,她開始難以成眠。
溫家跟他們陳家在商場上多少有往來,如此一來,她也不必特地找奇怪的藉口,就能大大方方地去參加溫奶奶的壽宴。
理所當然,她迫不及待地參加了。
當天還愚蠢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只求偶的花癡……這是她自己對自己的形容詞,雖然她也不知道求偶的花癡長怎樣,但現在想起來她就是覺得當時的自己很蠢。
猶記得那日,當楊明織看到她的第一眼,並沒有老朋友久別重逢似的驚喜,自然也就沒有跟她寒暄什麼好久不見之類的客套話,她記得他就只是瞪著她身上的低胸小禮服,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好幾秒。
等僵硬的表情過去後,他姿態優雅地朝她伸手,邀請她跳了第一支舞。
當她的身體,因舞動而無意間貼上他堅硬的胸口時,她深刻地發現到,她記憶裡那個自傲卻又青澀的小伙子轉眼間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
當年那個長相清秀的大男孩,變成迷人優雅的紳士了。
線條柔和的五官,組成一張溫文爾雅的臉龐,他的眼神總是讓她聯想到無害的脆弱小動物,當他用那雙眸子瞅著她時,老是會打到她心中最柔軟的那部分。
猶記得那個晚上,她是在似夢境般恍惚中度過的……
他依然沉默寡言。
他一整晚都面無表情地跟在她身邊,然後終於在宴會結束時,他溫聲說了一句一整個晚上說得最長的話。
「您今晚的打扮很漂亮,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目光呢,小心著涼了,陳小姐。」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羞得她當場滿臉通紅。
分明是很有禮貌的稱讚,卻讓她有一種……好像拐了個彎在取笑她的感覺……其實不只是「好像」,他根本就是這個意思吧!
理所當然,那次之後,她再也不敢把自己打扮成花癡了。
後來的每一年,他們都會在溫家奶奶的宴會上見上一面,楊明織對她的態度依舊禮貌而淡漠,但卻又矛盾地每回都不忘邀她跳支舞。
就像……明明不是很想應付她,又礙於往昔同學間的情分,而不得不為之的感覺。
直到這次,楊明織為了公事回來跟她合作,他的態度更是疏離得讓她感到生氣,所以她才會故意處處找他麻煩。
比起他這種讓人猜不透心思的樣子,她還比較希望他能對她生氣地好好發飆一場。
話說回來,如果楊明織會發飆,那他也就不是楊明織了。
一直以來,沉不住氣的向來都是她自己。
但就算他是為了學生時期那件事感到生氣,以楊明織個性這麼寬容的人,早就該氣消了才對。
明織……他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想不透,想不透,想不透!
怎麼也想不透,教陳昭潔煩躁地把自己的頭髮抓得一團亂。
我知道陳總討厭我,故意整我……
她哪有……等等!
陳昭潔抓住腦中一閃而過的字句,霍地抬頭。
之前他這麼說的時候,她正在氣頭上也沒想太多,此刻話語重現……陳昭潔猛然一個頓悟。
這麼說來,明織該不會是……以為她當時不理他,是因為她被他發現了她的秘密,所以討厭他了?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造成了誤會,所以他才有意無意地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嗶嗶」!
大門上突然傳來一陣嗶嗶聲響,截斷她的思緒,那是大門的保全系統被成功解開的聲音。
照理來說,她應該要警覺性地跳起來,拿根高爾夫球桿待在門旁等著,然後敲破可能是歹徒的王八蛋腦袋。
但是她沒有,只是閉上眼睛,默默忍受腰背傳遞到神經系統的陣陣疼痛感。
她相信自己很安全,因為知道這裡保全密碼的人,除了哥哥以外,只剩下三天來打掃一次的吳媽了。吳媽是家裡的老傭人,她通常會在她下班前離開,只是近來吳媽年紀大了,經常把東西落在這裡又折返回來拿,想必今天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