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凱,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一天,你也會想結婚,有個自己的孩子?」她謹慎地試探,深怕一不小心就毀了這段感情,破壞他們之間的和諧。
「不可能,我絕對不會有那種想法。」他篤定地說,堅決的語氣裡甚至帶有一絲厭惡。
「那……萬一我們有了孩子怎麼辦?」她鼓起勇氣往下問。
「你懷孕了?」他臉色一變,整個人明顯緊繃。
她故作輕鬆地笑著。「沒有,只是問問,也有這種可能不是嗎?」
「以後我會更小心避孕,還是……乾脆我去結紮,聽說男人動那種手術並不會影響正常的性功能。」他很認真的思考應對之策,巴不得能百分之百杜絕這種可能性,一想到自己會成為某個小孩的父親,他心裡便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不自覺聯想到那個視他如包袱,又將他如垃圾般拋棄的母親。
白宇靜看見男友如臨大敵的樣子,心裡不只有遺憾,還存有一份對他的心疼。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結婚、不想當父親,並不是因為缺乏責任感,而是心裡有陰影,他的心曾被父母重重傷害過……
她真的可以理解,因為那也是她自己不強求婚姻與孩子的原因,在父母長期缺席的環境中成長,親子關係先天不良,她也沒把握這樣的自己能經營好一段婚姻,成為一個好母親。
原生家庭的裂痕,多少都在他們年幼的心靈上留下一些抹不掉的疤痕,只是他的情況又比她嚴重一些,因為他承受的創傷比她更深、更重,至少她還感受過阿嬤的疼愛,對親情沒那麼絕望。
「不必那麼做,我們以後小心一點就好。」她溫柔地搖搖頭,決定還是不把懷孕的事告訴他比較好,若是他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感到很煩惱,陷入痛苦之中,勢必也會影響他們倆目前的關係。
她不要那樣,捨不得讓他受苦,也不想失去他的愛,她希望一切事情都保持現在這樣,不要改變。
「謝謝你。」他親吻她額角,抱住這個體貼到令他感動的女人,再次給予真心的保證。「不要擔心,我真的會對你很好很好。」
「嗯。」她相信,真的相信……
「我愛你。」
「我也愛你。」她淒楚地微笑,因為這份愛裡還負載著一個沉痛的決定。她知道自己如果要繼續跟這個男人一起快快樂樂的過生活,就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對不起。
她流下慚愧的淚,在內心跟腹中的胎兒懺悔自己的自私,她是一個無情又狠心的壞媽媽。
對不起,孩子……
她真的很抱歉自己這個冷血的決定,可是她真的好愛好愛這個男人,好想好想一直待在他身邊……
對不起……對不起……
為了愛,她寧願犯下這條會入地獄的罪。
隔日,白宇靜為免自己動搖,毅然決然地向公司請了假,瞞著任凱來到婦產科醫院動手術。
「白宇靜小姐,請到這邊換衣服。」
「好。」
她跟著護士往前走,心情……竟然跟要被拖進屠宰場的牛差不多。
可是她更殘酷,她要宰掉的是自己的親骨肉……
「白小姐?」
「喔,來了。」
她悒鬱負疚地走進更衣間,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將她拖入地獄,刨剮她淌血的良心。
她心痛地深呼吸,換掉一身衣裙,再跟著護士走向準備室,始終不敢碰觸自己的肚子,假裝忽略那裡正住著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也忽視自己將要犯下的惡行……
一個小時後,白宇靜面色蒼白地跑出麻醉室,奔向更衣間,全身發抖的蹲在地上,驚惶的淚水佈滿整張臉,手上還有滲血的針孔。
「白小姐,你沒事吧?」護士小姐追上來關心她的狀況,剛剛完成了幾項檢查,正要開始幫她打麻醉,她突然就拔了針頭往外衝。
「抱……抱歉,我……不動手術了。」她按著腹部,用力搖頭。
沒辦法,她真的沒辦法殺掉肚子裡的孩子,即使她很愛任凱——就是因為她很愛那個男人,所以沒辦法殺了他們的孩子,這是他們倆生命的一部分……
最後一刻,白宇靜反悔了,她不忍心扼殺腹中的無辜生命,不過那也代表她必須面臨另一個同樣會使她柔腸寸斷的痛,割捨掉和任凱的情分,放棄所有跟他有關的可能性。
經過幾天,白宇靜努力調整心情,釐清思緒,終於想出一個應該可以讓男友相信的分手理由,悄悄背著他練習許多遍。
她明白自己沒有太多時間能浪費,連眼淚都得牢牢收緊,如果不想腹中孩子被發現,也不想讓他因為懷抱希望而承受更大的打擊,她就必須早點向他說清楚。
好巧不巧,在任凱比預期更早接獲公司正式人事命令這天,她剛好也準備了一桌豐盛料理,但為的卻不是慶祝和他一起迎向未來,而是告知他一個心痛的決定。
「任凱,我……不能跟你去美國。」她望著男友興高采烈談起出國後要在工作上大展身手的自信神情,心中漲滿離別的酸楚,卻更確信自己作了對的抉擇。
這男人對事業懷有遠大抱負和企圖心,但在他雄心壯志的人生中沒有任何關於「家庭」的規劃,倘若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必然會驚慌失措,覺得現有生活整個被打亂。
她不想讓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成為他的心理負擔,因為那也會造成她的心理負擔,覺得好像是自己妨礙了他的大好前程。
一開始,他們就說清楚不要婚姻、不要孩子的,所以她不怨,也不願成為他心裡的包袱。
「為什麼?」任凱一臉錯愕,怎麼都料不到在一頓美味的晚餐之後,聽到的竟是如此令人反胃的消息。
她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幾天我仔細想過,覺得自己還是比較適合留在台灣生活,這裡有我熟悉的一切,而且將來也想找個男人安定下來,共組家庭。」她強忍悲傷,說出這個合情合理的理由,逼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難過,要有真的「想通」後的淡然。
他愣了愣,聽懂了她的話,但也更不能理解她突如其來的改變,困惑地看著她。
「為什麼突然有這種想法?我們不是都說好了,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所以才不能跟你走。」她不得不打斷他的話,害怕自己會因對他的留戀而心軟,一鼓作氣說完事先練習好的台詞。
「現在我們都很年輕,不過等過幾年,年紀再大一點,我應該也會想當媽媽,跟我愛的男人結婚,讓我的孩子在一個正常的家庭中長大……呵,其實我好像還滿傳統的呢。」她苦笑,真的笑得很苦、很痛……因為如果可以,她有多希望他就是那個和她相守一生,與她一起將孩子撫養長大的男人。
可是她理想中的快樂,偏是他極力抗拒的痛苦呀。
「一定要結婚嗎?生孩子……很痛的。」他似乎已經詞窮,神情無助地握住她的手,捨不得放,卻又不知該如何挽留。
面對最喜歡的女人偏偏提出一個自己難以達成的目標,他真有種手足無措的苦悶,甚至有點氣惱她為何偏要追求這種他做不到的事情。
結婚生子……他不僅是厭惡,其中或許還帶著不想承認的恐懼。跟著生母經歷過一段曾被暴力相向的失敗婚姻,加上那些從他還不懂事時就刻印在他腦子的指責謾罵,無形中已在他內心深處砌成一道跨不過的魔障,使他將婚姻和親情視為洪水猛獸,不單只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而已,而是真的辦不到……
可惡,她明明知道的!
白宇靜淺淺微笑,以沉默代替心痛的回答。
她不能留下,一定得離開他。但看到他臉上的不捨和掙扎,她還是感到很欣慰。
「我讓你失望了對不對?」他難過地問,眼神悵然落寞,一想到即將失去她,心裡就隱隱作痛,可是他明白自己沒有權利阻止她去追求想要的幸福,強迫她配合自己的人生計劃。
所以之前她才會那樣問他,才會經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吧。而他竟然還以為她不可能有想結婚的念頭,自己已經成功地說服了她……
白宇靜搖搖頭,眼裡有淚光,溫柔撫摸他的臉。
「這兩年我過得很開心,一點都不後悔,但……我們要的畢竟不同。」她真的很慶幸自己能和他相遇,被他愛過,雖然必須在這裡分道揚鑣,在雙方都更痛苦之前分手,但她毫不後悔和他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短短兩年多,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也在心中發誓會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
「對不起……」她要的,他實在給不起。
任凱拭去她眼角的淚,自己的眼眶也蒙上一層水霧,兩人含淚相望,誰都捨不得先移開目光。
他要求她陪他到出國前再走,她柔柔笑著,拒絕了他的請求。
他沒有再開口留她,也沒有追問她的去處和任何打算。
女人果然是善變的,誰會料到在他們說好一起出國的前夕,她卻突然有了成家的念頭。
那晚他躺在她腿上,依戀著她溫柔的氣息,只覺得胸口愈來愈悶,悶得揪痛起來……
「小靜——」
任凱睜開眼睛,瞳孔忽然被明亮的燈光刺痛。
他瞇起眼,別過頭,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空啤酒罐掉在一旁,手裡還抓著半塊麵包。
坐起身,他捏著僵硬酸疼的後頸,茫茫然地望著週遭的凌亂和自己這副邋遢頹廢的樣子,好笑自己竟然會這樣睡著,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忽然夢到那個已經分開五年多的女人,畫面還真實得讓他的胸口一陣悶窒。
他已經很久沒想起她了,至少回台灣後的這兩年都沒有,使他都以為自己早就將她由心裡抹去,不再有她的影子。
大概真的是太累了……
他一口解決剩下的麵包,起身收拾自己製造的亂象,撿起捲成一團的襪子時,又不小心想起那個會板起臉教訓他的女人。
他甩甩頭,再次把無用的往事拋出大腦,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現在他需要的不是緬懷過去,而是洗個澡,睡上一覺。
幾天後,任凱代表上司簡書禾,帶著律師、秘書、顧問一行人到某家電子公司為取得一項新設計的授權簽訂合約。
「任凱,等等我……任凱……」簽約儀式後,電子公司的千金馬麗雯踩著三寸高跟鞋,拎著可以買到一輛汽車的名牌包,追著任凱跑到一樓大廳。
時近黃昏,大片夕陽從玻璃窗外灑進來,馬麗雯穿著雪紡洋裝在餘暉下奔跑的樣子,還真像極了老電影裡在沙灘上踏水追情郎的女主角。
只不過,任凱自認不是當文藝男主角的料。
「你們先走。」任凱讓其餘人先離開,轉頭看著那個他不得不花點時間應付的女人,露出一個職業性的淺笑。
「生意談成就急著走,真無情,至少該請我吃頓飯吧,人家這次可是幫了你們不少忙呢。」馬麗雯一看到他瀟灑的笑容,立刻眉開眼笑,滿面春風地邀功。
身為父親特助的她在這個案子裡特別盡心盡力,說服老人家不要花太多時間考慮其他公司,促成兩方合作,為的就是讓自己一見傾心的任凱對她心存感謝,最好以身相許。
她最鍾愛的就是這種長相粗獷,感覺豪放不羈,即使西裝筆挺,卻還像頭野獸般讓人覺得他充滿力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