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王子的天使 第五章
    朱苡宸捧著臉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待正在使用電腦的男人,等他敲敲打打,把一堆她陌生到極點的文字給輸入進去。

    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說老實話,她還真的不知道,只曉得其一,他很閒;其二,他足不出戶一樣可以賺到很多錢;其三,和他共事的人不必接觸到他的臭臉;其四,他有個討人厭的冷僻性格,卻有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

    他沒催她還錢,她自然還得不幹不脆。

    她本想把那些書架賣給二手店,沒想到對方獅子大開口,用不到半個月的東西竟然只願意給她三成的價錢,為不想虧本太多,那些教人心痛的東西,留在她家裡落地生根。

    她不是八卦成性,但她很想瞭解那些年他去了哪裡,怎會一部黑色大車子載走他,原本溫暖的他就變成冷酷無情的大男人?難不成世間真有惡魔的鏡子,會把人心變得冰冷?

    安凊敘無預警轉過頭,她立即拋給他一張大笑臉。

    「你做完了嗎?可以出發沒?」

    他靜望她一眼,自問,為什麼有人可以笑得那樣開心無偽?笑容難道不只是某種工具,某種為達目的所使的手段之一?

    「再五分鐘。」

    她笑著,「不要緊,你繼續忙,反正時間還早,我……去廚房找點東西吃。」

    說完,她起身離開,他一面敲鍵盤,一面想著她散放在沙發裡的書,卻沒動手收拾,看來他對髒亂的容忍度因為她而變大。

    他歎氣,看完書不曉得物歸原處嗎?沒見過有人可以生活得那麼隨興卻又那麼快樂。

    快樂……敲打鍵盤的手指凝住……她,多年的受虐兒,憑什麼快樂?

    他沒放任自己沉溺在思緒裡太久,安凊敘加快動作,待會兒他要和她一起回老家,那是約定已久的事。

    昨晚他整理行李,超過兩個鐘頭。

    這句話不是代表他很閒,而是意謂著他的鄉愁,近鄉情怯,他被父親藏匿在那裡九年,誰都不樂意自己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可是誰又曉得,多年後回首相望才恍然明白,見不得光的那九年,才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歲月。

    昨夜才輾轉難眠,記憶裡的夜來香滲進他的肺葉,那個失去主人多年的搖籃,不知道還能不能乘載他的重量。

    那時,他經常背著小提琴,從街的那頭走進社區裡,也經常在路的那頭碰見已經五歲卻沒辦法上學的阿紫。

    阿紫,一個身帶青紫傷痕的小女生,明明受盡委屈,卻還要乖乖聽著大人的洗腦,一遍遍體諒狠心舅媽的無助,人生到底是誰欠了誰,誰虧了誰?

    偏偏他也加入洗腦行列,因為狠心舅媽是母親的好朋友,他講著大道理,要阿紫牢記,忍耐是最大的力量,有能力的人,會將敵人變為盟友,善良是維護幸福的最佳選擇……

    然後,阿紫口裡那部「邪惡的黑車子」接走他,短短幾個月生活,他開始鄙視那些大道理。

    有能力的人,會將敵人變為盟友?屁,那是趨炎附勢的人做的事。

    忍耐是最大力量?更是屁,有力量的人會反攻,會打得高高在上的偶像變成野獸,而忍耐只是懦弱無能的借口。

    他用道理說服阿紫看淡受虐事實,卻無法用同樣的道理讓自己原諒傷害他的安家人,諷刺嗎?對,相當諷刺,但人生何嘗不是一部諷刺史。

    敲下最後一個字,關上電腦的同時門鈴響起,朱苡宸先他一步去開門。

    門外是她見過幾次的阿雪,兩個女人相對望,她還未反應,一抹興味便勾上阿雪的嘴角。

    阿雪上下打量這個身材高挑,面容清麗的女人,她怎麼會出現在阿敘的屋子裡?

    「呃,不好意思,安凊敘在書房,我去叫他。」她指指關上的那扇門。

    「叫他之前,可不可先幫我把外面的東西拿進來?」

    阿雪不客氣地支使她,朱苡宸也沒什麼反彈情緒,一點頭,熱情笑過,就走到門外幫她拿……兩大箱行李?

    她要搬到這裡?朱苡宸錯愕地看著地上的行李箱,竟不曉得該怎麼反應。

    「有問題嗎?」

    阿雪清冷的聲音傳來,她連忙搖頭,「沒問題。」

    她不允許自己多想,拉起行李,隨著阿雪身後進屋。

    才把箱子擺放好,她就發現阿雪蹙起眉頭,盯著桌上的飲料,餅乾和散亂書本,嫌惡問:「那是你弄的?」

    「不好意思。」

    朱苡宸連忙屈身,拿來衛生紙,迅速把桌面清理乾淨,她清得很認真,沒發現望著自己屁股的阿雪,一臉高深莫測。

    她輕咬著自己的指甲想著,不會吧,阿敘容忍這麼髒的女人在自己身邊五十公尺範圍內自由活動?

    朱苡宸弄好桌面,順手拍了拍沙發,笑眼瞇瞇的說:「你請坐,我去請……」

    「等等,我有話問你。」

    儘管阿雪態度高傲,不過朱苡宸性格裡存在有「習慣性熱忱」,因此她微笑點頭,「好啊,你請問。」

    「你和阿敘是什麼關係?」

    她抬高下巴,刻意表現得很欠扁,而站在書房門口的安凊敘正雙手橫胸,看好戲似的,看她打算演多久的「吃醋女友」。

    「我哦,我是安先生的隔壁鄰居,剛剛好……」朱苡宸拿起桌上餅乾,秀兩下,「剛好有人送我一大堆餅乾,我就帶一點來給安先生,敦親睦鄰嘛。」

    她依然笑得滿臉熱情,偷咬嘴唇,她再笨,還是有「趨吉避凶」的自覺,這位阿雪小姐的眼睛已然散發出「吾非善類」的暗示,她打死都要表明「此地、真的、無銀三百兩」。

    安先生?她避嫌功力一流。

    阿雪看一眼朱苡宸身後的「安先生」,他張牙舞爪的眼神正在凌虐這位所謂的「隔壁鄰居」的後背,忍不住,她差點爆笑出聲。

    這女的還真「太陽」,面對「元配」上門挑釁,還能笑得一臉熱情,強,令人佩服。她同意了,她家的大太陽能融化她,而現在這隻小太陽對上阿敘……贏面很大。

    「那麼……」阿雪指指她腳邊兩個並排的行李袋。「那個,又是怎麼回事?你要和阿敘一起出門旅行嗎?我不曉得現代人是這樣敦親睦鄰的耶。」

    「呃,呃……那個,不是……」朱苡宸連忙上前,一手抓起一個行李袋。「你誤會了,我要出差到南部去,要去好幾天,所以我藉著送餅乾,想拜託安先生幫我收報紙和牛奶,順便注意一下門戶。哦……是安先生,對,安先生在忙,我就坐在這邊等,不好意思,剛好肚子有點餓……」

    「就把敦親睦鄰的禮物吃掉?」

    阿雪壓壓自己的眉頭,極力抑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大笑。

    當然,害她增加笑紋的,除了極力撇清的小太陽之外,後面那個目露凶光,青筋暴張的男人更討喜。

    「對,對,對,就是這樣。」

    朱苡宸指指身後的書房方向,她尚未發現安凊敘的身影,也沒發現他一張臭臉足夠吸引蒼蠅紛紛飛過牆來。

    阿雪很壞心地想添點亂,「所以你們之間沒有任何的關係?」

    「當然沒有,你想到哪裡去了。」朱苡宸誇張的大揮其手。「我想,」她比比自己的手腕。「我差不多該離開了,這樣好了,就麻煩您幫我知會安先生,請他幫我注意一下門戶。」

    話丟下,冒出滿身冷汗的她,匆匆提起行李袋要往外走。

    驀地,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傳出,讓她的後頸瞬間冒出無數雞皮疙瘩。

    「你提著我的行李,要去哪裡?」

    她像得了僵直性關節炎般,極其緩慢地轉身,看見安凊敘好整以暇,雙手橫胸,帥到爆表地靠在牆邊,唇角似笑非笑,可眼底恍若迸出鬼火磷光,陰森森地盯住她的臉。

    「呃……」她僵起笑,回頭對阿雪微微一點,緩步向安凊敘走過去,靠近他時,她咬著牙,細聲說:「你的腦袋有問題啊?女朋友找上門,我是在幫你。」

    「不必。」他大手一揮,抓住她的手腕,一起朝阿雪走去。

    不必?

    現在是什麼情況,難道他打算和阿雪分手,所以拿她當借口?那麼,她會不會太虧?還沒當過正室,先演外遇小三,她的微薄名聲會否因此破壞殆盡。

    又或者,他們沒有要分手,他只是想借自己激怒阿雪,讓她弄清楚,誰才是離不開對方的那個?

    一旦成功,她這假小三就可以身退,至於代價……不知他會不會慷慨大方地把那個十七萬三千兩百無給她一筆勾消。

    當她滿腦子亂想的時候,安凊敘開口了,對象是阿雪。

    「你來這裡做什麼?」

    阿雪瞄了朱苡宸一眼,笑得像只壞貓,「中秋節嘛,月圓人團圓,人家想來和你共度佳節啊。」

    她也走到他身邊,親密地貼靠上去,清冷笑意笑得朱苡宸全身發冷,她的笑和安凊敘還真是同家公司出品……

    她總算弄懂舅媽常說的那句話,龍交龍,鳳交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安凊敘和阿雪,天上一對,人間一雙,在天為比翼鳥,在地是連理枝,世上再也找不到有人比他們更匹配。

    她緩歎一聲,「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關係被「戀愛百分百」給徹底打敗,不曉得哪個壞蛋在她肩膀壓上磚頭,讓她的呼吸窘迫。

    「你那三隻拖油瓶呢?」

    「被他們家老爸帶走啦,他以為挾天子可以令諸侯哦,哈哈哈,他忘記現在不是三國時代,曹操墳塋上的雜草已成綠蔭。想要天子嗎?阿敘,走,我們進屋裡,去給他生一拖拉庫。」想起自家那該死的大太陽,阿雪再顧不得演戲,滿肚子火氣轟地一下子燒上來。

    朱苡宸看看他再看看阿雪,越分析越是紛亂,阿雪講得無厘頭,她只能勉強聽得懂他們要進屋生小孩。

    心撞得更凶,像倒得亂七八糟的保齡球瓶,鏗鏘鏗鏘摔滿地,鼻子灌進強酸,教她呼吸不順,喉嚨卻嚥下強鹼,熱辣辣地灼燒著所有知覺。

    「可不可以不要每次吵架就到我這裡來避難?」他瞪她一眼。

    「吵架?你太看得起他,他敢跟我吵,我馬上換董事長。」阿雪咬牙切齒,冷酷的五官出現裂痕,都是那隻大太陽害的,害她的大冰山表情破功。

    「有種的話才講,不要沒本事的話說滿籮筐,到頭來,人家摸兩下,貓毛就順了。」安凊敘一面說,一面鄙視地摸了摸她的「貓毛。」

    「阿敘,你翅膀硬,膽子大,敢造反了哦?」她兩手分別捏上他的屁屁,來而不往非禮也。

    朱苡宸看著兩人間的親暱,覺得喘不過氣。屬於兩個人的世界,能容納多少空氣,足供多少人呼吸,都是固定的,多了一個人,就會教人窘迫。

    她咬唇,再看他們一眼。現在,他……不可能和她回老家了,衰頹了雙肩,她緩慢轉身,正準備默默退場時,阿雪冷然冒出話頭——

    「死阿敘,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這位小姐為什麼提著我送你的袋子?那可是名牌貨。」

    朱苡宸一驚,低頭,發現安凊敘的袋子果然掛在自己手上,頓時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卻走到她身邊,接過她手上兩個袋子,瞅她一眼,那一眼,朱苡宸分辨不出是善意還是惡意。

    「她,阿紫,她,阿雪。」簡單六個字,算是做過介紹。

    「然後呢?」阿雪雙手抱腰,惡意陡升。

    「我們要出門,如果你想待在這裡,記得回家時,把門窗和瓦斯關好。」

    「意思是,你為了她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阿雪拉起眼角,側過臉,冰雪女王重現江湖。

    屁,她會一個人?他們家那隻大太陽若是沒有在十分鐘之內追到這裡,他馬上去戶政事務所辦理改姓。

    阿雪看著一臉無措,滿臉窘迫的朱苡宸,邪心更起。「看來人家是閉月羞花,我是昨日黃花,在你眼中,早已分出輕重,唉……」她這聲唉,唉了近二十秒,才又黯然接續道:「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過去共寢同居的七年,已然灰飛煙滅,你們一起出去玩吧,如果我想不開,在這裡搞自殺,要記得幫我辦理後事。」

    他們倆同居七年?朱苡宸這下更是臉色慘白鐵青。

    「你怎會自殺?你只會逼得別人自殺。」

    丟下一句話,安凊敘轉身,卻發現默然不語的朱苡宸眉目泛愁,她信了?下意識的,他跟著皺眉。

    哎喲,她們家被訓練得紋絲不動的小阿敘,竟為這個太陽女皺眉?

    她興致大增,還想加點油,添點醋,幫這對小兩口調點味道時,門鈴再度響起,這下子,皺眉人易位。

    安凊敘飛快拉起朱苡宸的手,走到門邊打開門,看也不看來人一眼,丟下話就走。「盡快把你們家的冰雪女王給處理掉。」

    雙雙坐上車子,扣好安全帶,被弄得一頭霧水的朱苡宸仍然保持沉默,她把頭轉身車窗,靜靜看著往來路人。

    她不說話,想和他打冷戰?

    安凊敘眉毛皺緊,不過,下一秒隨即舒展開來。

    不會的,她不說話會死,她絕對撐不過三分鐘。

    可是,她居然撐過三分二十七秒。

    他打開收音機,想藉著電台主持人的議題,套出她幾句話。他的阿紫是那種給一點話頭,就會滔滔不絕的女性。

    但……主持人已經從生育力降低的問題,談到國家經濟,可那沉默的小女人還是緊閉嘴巴,半句話不說。

    生氣,他啪地關掉收音機,跟她比倔強,她最怕他變臉了,往往他臉色轉換,她便立刻變著法子找話題,直到他的臭臉回心轉意。

    好樣的,她竟敢給他從頭到尾看窗外,完全沒發現他的冰塊臉已經進入七月半。

    他明白她被阿雪的話影響,也知道她誤會自己和阿雪的關係,可他不想解釋。

    因為解釋就得回顧過去,就得提到那群「親愛的家人」,就得……那是他最慘淡的歲月,他連想都不願意回想。

    安凊敘的眉頭幾乎要扭成雙麻花。

    二十分鐘過去,他再也沉不住氣,開口妥協。「阿雪大我四歲,十歲到十七歲,她收留了我整整七年。」

    他的話繃緊她的神經,朱苡宸迅速轉頭,問:「她是邪惡黑頭車的主人?」

    「不是,我在邪惡黑頭車家住了一年。」

    接著,縱使他再不舒服,還是把在安家的故事說全了,只不過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厭惡感叢生,也許是因為傾聽的女人,從頭到尾都帶著理解而同情的目光,而他講到咬牙處,她還會插進話,替他把那群人痛哭一頓。

    因此,原本不想講的故事,連細節處他都說得清清楚楚,並且越說越起勁,把那些他以為八百年都不會再提的事件一一提起。

    「後來呢?十七歲之後,你去了哪裡?」

    「阿雪送我去美國唸書,而她嫁給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個丈夫替她要回了她父親的公司,公司負責人再次登記為她的名字。」

    「第一任?所以……剛剛那個……」不是大老公?

    「我二十一歲那年,她離婚了,再婚的對象是第一任丈夫的弟弟。」

    那時,他本想當她的第二任丈夫,氣死第三任的,沒想到她性子急,竟然等不及他訂機票回台,就草草嫁給第二任,直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那個第二任為什麼願意娶阿雪?

    「然後呢?」

    「過得不幸福嘍,她就改嫁給現在的小三,目前看來,情況還好,生了三隻拖油瓶。雖然,她老是把小三壓到底,但小三還是很高興,得意自己能夠終結阿雪的戀情。」

    說到底,那隻小三很可憐,都明媒正娶了,還是讓人小三來,小三去叫不停。

    他不能抗議,因為他本來就是阿雪第二任時的小三,再加上又是第三任,「小三」這個稱呼,大概這輩子都跟定他了。

    「聽起來,阿雪不太在乎別人的眼光。」

    「幹麼在意?自己過得自在就行。」他挑了挑眉。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他從阿雪身上學來的,做人嘛,就該放寬心,為所欲為,一天到晚顧慮一些有的沒的,到最後什麼事都做不了,也做不好。

    像阿雪,想做就做,想反悔就反悔,她永遠是那個拿到最後勝利的人。瞧,和她鬥了一輩子的強勢姑姑,忙忙碌碌二十年,得到什麼?

    安凊敘失控似的說著,說他在父親家裡那一年中的生活,說他對母親的思念,說他回到家卻發現人去樓空,那種被遺棄的疼痛,讓他至今,午夜夢迴,仍然深刻。接著,他講到赴美就學前,回家裡和安理衛談判的事,臉上的冷笑教人心驚,而當他提到自己如何幫助康易成打敗安幗豪,他眼底的冷冽更讓她輕顫不已。

    疑惑被解開,朱苡宸終於明白是怎樣的恨意,讓他對人們失去信任與真心,難怪他和阿雪那樣相像,七年的同居生活,很容易改變一個孩子的個性。

    「自在是件好事,只要別去傷害別人。」

    她說這句話,原是希望他別繼續學習阿雪的作為,可他聽在耳裡,卻有了別的意思。

    什麼叫做「別去傷害別人」?她仍然為安幗豪叫屈,認為他的手段不光明?搞清楚,所有的因皆是安幗豪一手造成,有因必有果,怎麼可以自己開了花,卻嫌蜜蜂招惹,結出不想要的果實?

    兩人的對話至此終結,輪到他別開眼,沉默。

    他為安幗豪生氣,她卻誤解他的不快意。

    是不是因為,她批評了對他人生很重要的女性?

    好吧,阿雪是他的大恩人,不管怎麼說,當年沒有阿雪的收留,現在的他,不會擁有高學歷,高收入,他的優渥生活,恩人功不可沒。

    說到這個話,確是她不對,她認錯。

    她笑得一臉如陽,轉移話題。「昨天我打電話去給舅媽,她聽說你要一起回老家,開心得不得了。」

    他沒反應。

    她再接再厲,「記不記得你念的國小,後來我也進去念了,蔣老師你還有沒有印象?她經常在課堂裡提到你,她說你是她最驕傲的學生。」

    他繃緊臉,不言語,兩眼直視前方道路。

    轉話題也沒用?也是啦,她不該恣意批評人。

    她把臉靠到他肩膀,笑眼瞇瞇的道:「不要生氣啦,我講笑話給你聽,有個食人族家庭上飛機,點餐的時候,空姐問他們要雞還是魚,食人族爸爸說什麼,你知道嗎?」她頓了頓,見他全無反應,接續又道:「他說,請給我旅客名單。」

    說完,她刻意笑得花枝亂顫,但他仍理都不理。

    皺皺鼻子,她得勤奮不懈,才能獲得最後成功。

    「我有一個學生啊,我問他,你為什麼想要念政治系?你猜他怎麼回答?他說,我念這個系,是為了想在金融改革中參一腳。」

    她笑得東倒西歪,他還是正襟危坐,絲毫不覺得她的金融改革有什麼地方好笑。

    「你有沒有吃過火雞肉飯?我知道嘉義有一家老店很好吃哦,等一下經過的時候,我帶你去吃好不好?我最喜歡他們加在飯裡的醃瓜,咬在嘴裡又香又脆,吃了還想再吃,怎樣?」

    不怎樣,他不看她。

    她癟嘴,低下頭,繼續用力思索,努力尋找新話題。

    朱苡宸並沒有注意到,在自己低下頭時,安凊敘的嘴唇翹起,靜待她下一張笑臉,下一個新話題。

    回到家時,舅媽和表姐已經準備好滿滿一桌子菜,等著他們到來。

    兩人下車,表姐立刻湊上前,拉起安凊敘的衣袖問:「安凊敘,你記不記得我?我小學時候可是整整暗戀你四年呢,你們是我們班的凊敘王子。」

    她並不知道過去親切體貼又溫柔的白馬王子,已經在冰庫裡冷凍了二十年,凍得又冷又硬,她急急忙忙把熱臉送上來,朱苡宸看得心驚膽跳,別開臉,不忍目睹表姐在瞬間低溫下被急速冷凍。

    但令人訝異的,他……笑了,在和她一路冷戰之後,他對她的表姐……笑了?

    早知道他碰到老同學會換上一張臉,那她幹麼死拖活拖,拉著他買太陽餅,吃雞肉飯,早點把他送到表姐面前不就好了。

    「什麼王子啊,我們恨死你了,你是我們男生的公敵,每回老師要提一個校內榜樣,想也不想就說安凊敘,當時對我們班來講,天底下有兩個最佳模範,華盛頓和安凊敘。」表哥一番話講出了安凊敘的笑意,他覺得好似在不久前才見過安凊敘,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

    「哪有這麼誇張。」安凊敘客氣說。他認出眼前的男人是之前在住處停車場與朱苡宸在一起的人,想起自己當初竟還對此感到頗不是滋味,便覺得好笑,心裡的陰霾消散不少。

    朱苡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原來他也有社交能力這麼好的時候?

    「我說得半點不誇張,當時,男生常常聚在一起密謀,要把你抓起來霸凌,誰讓你這囂張傢伙既沒有砍倒櫻桃樹,也沒有當過美國總統,憑什麼可以成為最佳典範?」

    這回,冰王子竟然笑出聲音……

    她講笑話的功力有輸表哥這麼多嗎?朱苡宸連忙接口,「幹麼砍櫻桃樹?他又不說謊話。」

    豈知,她開口,他臉又臭了。

    這人怎麼這麼愛記恨?她不過小小地批評一下下他的心頭肉……算了,以後提到阿雪,她就給她歌功頌德,表彰其賢淑典雅就好。

    舅媽從廚房裡出來,看見久別的安凊敘,心情一陣激動,捂著鼻子,嗚咽哭了出來。

    「朱媽媽好。」安凊敘有禮地打招呼,那禮貌恭敬的表情,和小時候的模範生一模一樣。

    她拍拍他的肩膀,哽咽道:「阿敘,你總算回來了,要是早一點,早一點就好……你媽媽若是看見你長得這麼好,一定很開心。」

    「媽,別這樣。」表姐拍拍母親的背,先前知道安凊敘要來,她已經偷偷哭過好幾場。

    「我忍不住嘛……阿敘,你不知道當年你被帶走,你媽媽成天哭,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她吸吸鼻子。

    眼前的婦人和印象中愛打阿紫出氣的「兇惡舅媽」截然不同,圓圓胖胖的臉上堆滿慈藹,早已不見當年的刻薄與憤懣。婚姻帶給她的傷害,遠比他們所知道的更深刻,看來離婚,對人類而言不全然是壞事。

    安凊敘也跟著輕拍著她的肩,給予安慰。「關於我舅舅的事已經有初步消息了。」

    他一提,朱苡宸和舅媽同時抬頭看他,她簡直無法相信,他是怎麼辦到的?二十年了,他從哪裡得到的線索?

    舅媽倒是沒有質疑他的能力,只是一連串的確定再確定。「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找到你媽,你一定要馬上告訴我,我很想她,那麼多年不見,她肯定認不出我。」

    「我一定會告訴朱媽媽。」他承諾道。

    「夠了,媽,讓客人站在門口講話,人家會說我們不懂待客之道。」表哥插話,接手兩人的行李。

    「是啊,快進來,菜都快涼了,今天煮二十道菜呢,隔壁小雯結婚,辦桌宴客都沒吃得這麼好。」表姐跟著打圓場,把客人迎進家裡。

    朱苡宸看到菜時也嚇一跳,「舅媽,我們家發財了嗎?歡迎我也不必煮這麼多嘛,很辛苦的。」

    「你想得美,媽媽是為了凊敘做的。」表哥戳戳她的頭。

    「早說嘛,就知道舅媽最偏心,那我讓他自己回來不就得了。」

    「讓他?講得那麼順嘴,你和我的白馬王子是什麼關係?」表姐朝她擠眉弄眼,滿臉的壞心眼。

    「我和他……」

    她向安凊敘望一眼,他丟給她個冷然眼神,意思是,「你敢給我否認就試看看。」無奈她卻解讀成,「你敢胡說八道就給我試看看。」

    因此她連忙搖手,「沒啦,哪有什麼關係,就隔壁鄰居啊,他買房子買在教授媳婦隔壁,我剛好租那裡……平常我們一起倒垃圾,東聊西聊,他就認出我,我就認出他,然後,然後……」

    她又惹毛他了,什麼隔壁鄰居,她真要用這四個字界定兩人關係?安凊敘的眼神冷得幾乎把桌上的熱湯凍起來,但某位肇事者沒注意到他的冷,因為光是表哥表姐就讓她難以應付了。

    「然後就一起回家了?哇塞,你們這對『隔壁鄰居』交情不是普通好哦。」表哥揶揄她。

    表姐也落井下石。「對啊,哥,你到台北工作那麼多年,也沒見你帶過半個隔壁鄰居回家,是不是你比較孬啊?」

    舅媽堆起滿臉笑,「不要這樣講,阿朱是女生,當然比較害羞。阿敘你來說,如果你們真的沒關係的話……」

    表姐搶話,「那我就當仁不讓了,凊敘王子,我願意為你到台北定居。」

    「這樣最好,你一上來,媽就沒理由留在老家。」表哥馬上附議。「這樣的安排簡直太完美了,凊敘你快說,你和阿朱有沒有『關係』?」他講最後兩個字時,語調曖昧到讓人很想找個樓跳一跳。

    安凊敘莞爾,轉頭對舅媽說:「朱媽媽,我們兩年之內還不會結婚,因為兩個人工作都忙。」

    他的話像兩百二十伏特電壓,一下子就把朱苡宸電昏在當下。

    他說什麼?兩年內當然不會結婚,二十年內也不見得會結,他們……他們不過是比朋友好一點點,牽牽手,抱兩下,沒有約定,沒有承諾,連「我愛你」這樣簡單的三個字都沒說過,怎麼會……牽扯到結婚?

    他是不知道這種話會讓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嗎?還是天真到以為,別人會聽得懂他話中的真正意思?

    「我懂,老太婆很開明的啦,阿朱兩個表哥表姐都二十八、九歲了,誰也沒動靜,我還能不曉得現代流行晚婚?來,吃一塊豬腳,喜氣喜氣……」

    安凊敘帶著滿臉笑意,很愉快地把豬腳接進碗裡,很愉快地放進嘴中,整個晚上,他不曉得在愉快什麼,雖然話不多,但從頭到尾,笑容很配合。

    只有她在一旁尷尬陪笑,想澄清這個「玩笑」,想問他到底是何居心。她瞄了瞄身旁嘴角掛笑的他,那不時投射過來的警告視線,讓她把開口的衝動全隨柔嫩的豬腳吃下肚。

    不過撇開這件事不說,看他這愉快的模樣她也很高興,不禁想著,要不是她一個人的熱度不夠,得連同舅媽他們,使出四顆大太陽的威力才能夠融化他心底的厚冰層?

    如果是的話,或許……她該時常帶他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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