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柔在你那裡對不對?」
正午時分,在市刑大的車棚裡,王德威把正打算外出用餐的祈振宇攔下。
「是又怎樣?」祈振宇挑高了眉,瞪著眼前已經好多天沒跟他說話的王德威,表情顯得有些冷漠。
巧柔確實在他那裡,自從半個月前與她纏綿過後,她就沒有再回過家。
這段期間,不論他好說歹說,她就是不願意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她就像只有家歸不得的小貓一樣,可憐兮兮地賴定了他。
當然,他不可能趕她走,他也相信巧柔之所以決定離家出走,一定有她的苦衷。只是,礙於宿舍裡還有一位新來的房客,所以前些天他才在外頭臨時租了一間公寓,並帶著巧柔一塊搬了進去。
他知道單純的巧柔會不肯回家,一定是因為家裡有她不願意面對的事情。他相信,過一陣子等巧柔心情平復了,就會告訴他發生什麼事,他們就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所以,他也一直沒向江媽媽稟報。祈振宇知道這樣會讓江媽媽擔心,確實不太好,但他還是希望體諒巧柔的心情,等她平靜之後再自己回家。何況話說回來,再怎麼樣,也還輪不到王德威來質問他!
「是又怎樣?」王德威重複著他的話,忍不住怒從中來,「你這個渾蛋!你知不知道,江媽媽為了巧柔離家出走的事情,已經氣出病來了?」
什麼?江媽媽病了?
祈振宇聽了心下一驚,「她還好吧?病得嚴不嚴重?」
「這事用不著你操心!祈振宇,你究竟想怎樣?你把她們家害得還不夠慘嗎?難道非要搞到人家家破人亡了你才高興?我警告你,要是江媽媽有個什麼萬一,我第一個不饒你。」語畢,他忿忿然轉身要走,卻被祈振宇伸手攔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祈振宇鐵青著臉問道。
「什麼意思,大家心知肚明。」王德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還有,麻煩你轉告巧柔,她不嫁我無所謂,可是如果她堅持要昧著良心,嫁給害死她大哥的『兇手』,那麼,我會讓江媽媽知道所有的真相,因為她有權利知道自己未來的女婿是個什麼樣的人。」
兇手……
祈振宇聽完,臉色倏地一變,任憑王德威推開他的手大步離開。
原來,不光只有他這麼想而已,連王德威也認為江凱元的意外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神情有些恍惚地踉蹌了下。
巧柔……她也聽說這件事了?可為什麼她一句話都不說?為什麼她還執意要跟他……
難道,她不恨他嗎?
薄唇緊抿成一直線,祈振宇低吼著轉身,一拳捶打在灰色的牆面上,力道之大,五指關節甚至破皮泛出了血絲。
怎麼辦?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收拾這個殘局?
將畢業論文的題目交給助教之後,巧柔踩著不快不慢的步伐,獨自走回校外不遠處、祈振宇租賃的公寓。
她已經慢慢習慣這種日子了,雖然心裡還是不時會惦念起母親,可是只要一想到回去之後,馬上要面對的現實問題,她又卻步了。
她愛祈大哥,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都不要和祈大哥分開,絕不!
帶著一絲絲的罪惡感,巧柔回到了她和祈振宇一齊挑選的新家。
這是一棟五層樓高的雙併公寓,他們租下了三樓右手邊的那一戶,裡頭所有的傢俱一應俱全,而且因為就在學校附近,所以租金不會太貴。
巧柔背著書包,一口氣爬上三樓,然後拿出鑰匙開了門,脫鞋進屋。
現在是下午四點,離祈大哥下班還有一段時間,剛好夠她煮一頓熱騰騰的晚餐迎接他回來。
腦海裡想著今晚的菜單,她穿上圍裙來到廚房,倒出麵粉,正準備大顯身手,忽地,門外就傳來喀啦喀啦的開鎖聲。
祈大哥回來了?
來不及放下手中的擀面棍,巧柔飛快地奔到門前,替他打開鐵門內的另一扇大門。
「祈大哥,你回來了!」
「你……在幹嗎?」一身黑衣、黑靴,威風凜凜的祈振宇,和臉上沾著麵粉的小丫頭站在一起,完全是個對比。
「我想煮一鍋麵疙瘩給你吃。」那是祈振宇最愛吃的北方菜之一。
「喔……」聞言,祈振宇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只是默默地走到客廳的沙發坐下。
唔,祈大哥今天心情不好嗎?
咬著唇,巧柔不放棄地跟著他來到沙發旁,「祈大哥,還是你想吃點別的?沒關係,反正我還沒開始煮,你可以……」
「不用了,我不餓。」
「可是……」目光一轉,她驀地瞥到他手指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唉呀!你受傷了!」語畢,她忙扔下手中的擀面棍,上前抓住他的手。
天啊!這傷是怎麼弄的?
不但破了皮,而且還嚴重淤血,肯定痛極了。
「祈大哥,你等等,我去拿藥箱過來……」
「不必了。」在巧柔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祈振宇已經迅速抽回了手。
這傷提醒了他,他和巧柔之間還有問題沒有解決。
「你回去吧!」他沉聲說道。
「什麼?」回去哪裡?廚房嗎?巧柔莫名地望著他。
「江媽媽生病了,你快點回去看她。」語畢,他不想給自己反悔的機會,當下便起身走進她的房間,將她為數不多的個人衣物打包。
媽媽生病了?
巧柔愣了好一會兒,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她忙跟進房間,見到祈振宇在收拾她的東西,她更慌了。
「祈大哥,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把她衣櫃裡的衣服全部拿出來?
「你該回家了,你媽為了你離家出走的事情,已經氣出病來了,你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他邊說邊將自己買給她的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袋,動作毫不遲疑。
見狀,巧柔忍不住著急地紅了眼眶,她衝上前,搶過他手中的行李袋,將裡頭的衣物又全部倒了出來。
「你幹什麼?」祈振宇忍不住微微動怒。
「我會回去看她的,我會跟我媽解釋。祈大哥,你不要這樣,不要趕我走……」
仰著頭,她的表情從氣惱轉為泫然欲泣。
她有預感,要是她就這麼走了,以後……他們或許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祈大哥,你讓我留在這裡好不好?」扔下手中的空行李袋,她轉而抓住他的手,乞求地搖晃著。
祈振宇緊蹙著眉,懊惱地閉上眼睛。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和她分開呀!帶著她遠走高飛,躲到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忘了一切,重新開始。
可是,他能這麼做嗎?如果真的拋下江媽媽一個人,那麼不管他們躲得多遠,他的良心都永遠無法安寧。
江凱元的事情,很快就會渲染開來,屆時就算巧柔不追究,江媽媽也不可能會原諒他的。
他們,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呀!
「別哭了。」歎口氣,他無奈地將她摟進懷中,「你這樣……真的讓祈大哥很為難,你知道嗎?」
為難?「為什麼?」巧柔不解地抬起淚濕的眸子看著他。
祈振宇默然回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你都知道了,不是嗎?」那晚她哭著來找他,就是為了那件事吧?
無視她眼中益發明顯的驚恐,他狠下心繼續說道:「那天,在汐止的山上,是我……是我命令江凱元去支持其他隊友的,我為了盡快結案,為了證明自己的辦案效率,所以叫你哥獨自上山。我根本不管他的安危,不管他是否會遭遇到危險,只是自私地享受著呼風喚雨、支使別人賣命的快感……」
「不!」
巧柔大喊著,並忽然抱緊他,在他懷中拚命地搖著頭,「你胡說!事情不是這樣!」她的祈大哥才不是這種人!
「你不相信嗎?」祈振宇依舊苦笑,「丫頭,我就是這種人。」
不。巧柔仍是搖著頭,比起當初剛聽見這事時的震撼,此刻的她,只覺得莫名的心痛。
她相信祈大哥,她相信他當時絕對沒有料到,會發生這麼嚴重的後果。大哥的死,他應該比任何人都還要難過、還要自責;否則,他喝醉那晚也不會抱她抱得那麼緊,不會露出那麼痛苦的神情。
他怎能這樣傷害自己?還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
「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你怎麼想,我都不相信,因為……因為我愛你,我相信你絕對不是那種人,不是!」她緊緊地環住他的腰身,彷彿這樣就能安慰他,替他減輕痛苦。
巧柔……祈振宇忍不住輕歎。
「你這個傻瓜,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是不能單憑直覺的。」而她卻總是一犯再犯。
是啊,他是說過這句話……巧柔淒苦地笑著,「可是,我愛你呀!既然愛你,我就必須相信你,不是嗎?」
「那麼……萬一江媽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呢?萬一全世界的人都不諒解我們呢?」她也無所謂嗎?
聞言,巧柔緩緩地抬起頭來,堅決又澄澈的眸子對上他的。
「這些我都想過了。可是,我不能為了別人而活,這輩子我已經失去太多重要的人,我不能再為了別人的眼光而失去你呀!」
聞言,祈振宇只是深深地注視著她,那目光彷彿要將她的心穿透融化。
他明白了。
這一刻,他彷彿終於得到解脫。
之前他究竟在執著什麼?害怕什麼?
他自稱英勇無敵,可是在面對愛情的時候,他卻懦弱得連一個小女人都不如。
他閉上眼,緊緊地將她擁進懷中。
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的,只要他們相愛,只要……兩顆心不再有距離。
醫院的病房外,一抹纖細的人影悄然佇立。
病房裡,斷斷續續地傳來中年婦人的輕咳,還有年輕男子不輕不重的低喁聲。
「你……你說什麼」
「是我的錯。是我一時大意,所以才讓阿凱死於非命……請您原諒我。」
祈振宇跪在地上,低垂的眸子看不出他現在的情緒,不過那雙緊握的拳頭隱約透露出他內心的激盪。
「你說……你害死了我兒子,然後,還要我把女兒嫁給你?」躺在病床上臉色忽紅忽白的,正是巧柔的母親。
因為長年辛勞,再加上巧柔前陣子負氣離家,導致她身心俱疲,一下子就病倒了。幸好醫生說她只是身體虛弱,只要調養一陣子就可以恢復,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只是,此刻她躺在床上,聽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一一坦誠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她覺得頭又開始昏了。
當初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還對這個姓祈的年輕警官頗有好感,畢竟他年紀輕輕就當上特勤中隊的小隊長,本事是一定有的。只是沒想到……
「你、你怎麼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一時大意?她兒子不是一隻狗、一隻貓,被車撞死就算了,他是一個人啊!是她懷胎十月才生下來、江家惟一的命根子呀!
而他,居然以為說一句對不起就算了?
「這全都是我的錯,我知道您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但我還是要說……對不起。」低著頭,祈振宇任江母用怨毒的眼光凌遲自己。雖然巧柔在來此之前曾懇求他什麼都別說,可是到最後,他還是拗不過自己的良知,把一切都說出來了。反正遲早要面對的,與其等到旁人去揭發他,還不如他自己先開口請求原諒。
「不可能……我絕不原諒你,更不會把巧柔嫁給你這種人,你滾出去!」江母氣極,隨手抓了床頭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扔去。
啷……
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響,嚇壞了護理站的護士們,更駭住了門外的巧柔。
她杵得有些發僵的身子震了下,旋即伸手要推開病房的門,然而就在此時,身後有人以極快的速度阻止了她。
王大哥?
她張大了嘴,正想尖叫,王德威卻伸出食指暗示她別出聲。
「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麼跑來這裡跟我說這些?還要我原諒你……你是欺負我孤兒寡母的沒人撐腰嗎?」病房裡,江母氣得哭了出來。
媽……
巧柔心疼不已地聽著母親嗚咽的聲音,她覺得自己的心也碎了。
一旁,王德威靜靜地握住她的手臂,像是明白她不喜歡他的靠近,所以他始終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然後留心聽著裡頭的對話。
「我說過,我不奢望您的原諒,不過我對巧柔是真心的,因為愛她,因為對你們家有虧欠,所以我絕對不會辜負她,我會讓她幸福。」祈振宇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說道。
這個年輕人……
江母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你要怎麼給她幸福?一個當警察的、隨時會喪命的人,要怎麼給我女兒幸福?你願意為了巧柔辭掉工作嗎?嗄?」聞言,祈振宇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不,我不可能放棄我的工作。不過,就算這樣,我還是能讓巧柔幸福。」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年輕人,分明是想氣死她!
江母摀住胸口,急怒攻心地喘著氣,再也說不出話來。這時,王德威帶著巧柔進來了,他們一進門,就看見跪在地上的男人。
「媽……祈大哥!」她立刻飛奔至他的身旁,「你流血了?」地上到處都是尖銳的玻璃碎片,他臉頰上不斷冒血的傷口一定也是被那些碎片給劃傷的。
「哼!那點傷跟我兒子的一條命比起來算什麼?江巧柔,你知不知道你哥是被誰害死的?是他!你居然想跟這種人在一起?你這樣做對得起你哥嗎?」江母指著她的鼻子,怒罵道。
「媽……」
巧柔正要抗議,一直站在江母身旁的王德威卻說話了。
「江媽媽,我想,阿凱的死真的只是意外……當時我也在場,我們誰都沒料到那兩個窮途末路的歹徒居然如此的狡猾,當我們五六個人往山上包抄的時候,他們早已經躲在事先預備好的山洞裡,準備等我們走遠之後再逃回山下,這也就是為什麼,稍後趕來支持的阿凱會單獨遇上他們……這種事情,誰都無法預料,我想,就算是經驗再豐富的刑警,也很難避免所有意外的發生。」
語畢,他深深地瞥了跪在地上的祈振宇一眼,而後者的眼中,則閃著莫名的光芒。
要說謝謝就免了!王德威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他之所以幫他講話,完全是站在專業的立場。
那天,他對巧柔說完那些話之後,沒多久就後悔了。雖然他痛恨祈振宇搶了他的心上人,可是,他仍舊不應該隨便說出那種沒有事實根據的話。畢竟他跟了祈振宇這麼多年,卻從沒看過他有任何假公濟私的事情,或利用職務之便害了誰。那種人,就算拿槍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做出有損他名節的事情。
「德威,你這孩子真是……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幫他說話?」江母又氣又不捨地斥道。
「江媽媽,我只是就事論事。」他苦笑著,回頭看了一眼巧柔,「你先帶他出去包紮傷口吧!讓江媽媽靜一靜。」語畢,他按下病房的對講鍵,請護士找人來清理病房。
「王大哥……謝謝你。」巧柔訥訥地說道,這一刻,她是真心地感謝他。
她回頭又看了一眼背對著她的母親,然後才和祈振宇相偕離開。
「那孩子……跟她哥一模一樣。」
待病房只剩下王德威和江母兩個人之後,江母忽地這麼說道。
「江媽媽,你說的……是我們小隊長嗎?」
歎口氣,江母疲憊地看向窗外,「當年,巧柔她哥說要念警察學校的時候,被我痛打了三天三夜,可是那時候的他,即使被打得皮開肉綻,也不吭一聲,那種頑固又不肯妥協的模樣,簡直跟方纔那個年輕人一模一樣……難怪……難怪巧柔會愛上他。」他們兄妹倆,向來都是感情最好的呀!
或許真是冥冥中注定了,要由那個姓祈的年輕人來代替阿凱,照顧他妹妹吧?
聞言,王德威只是不發一語地立在病床前。
是這樣嗎?原來,打從一開始他就輸了。
無論他對巧柔是如何的傾心、如何的專情,無論他對她們家付出多少的努力、做了多少的犧牲,終究,還是不敵「緣分」兩個字?
他苦笑著。
唉,罷了!
其實,早在剛才他看見祈振宇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經輸了。
祈振宇是多麼心高氣傲、自以為是的一個傢伙,而這樣的他,居然願意為了一個女人,跪在地上認錯並乞求原諒……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所以,他認輸了,而且輸得心甘情願。
至少,他知道祈振宇付出的是他最寶貴的尊嚴,而他,除了一頭熱的感情之外,並沒有損失太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