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徹拍一下嚴子越的肩膀,嘴邊噙著一個笑,半揶揄半開玩笑道:「怎麼?沒搞定?」整個人輕鬆瀟灑,與之前的冷酷帥氣判若兩人。
共事多年,嚴子越早已對徐徹場上場下變臉如翻書一般的情況見怪不怪,熟諳於心。剛剛被鍾無依挑起的怒火無處發洩,他憤憤地道:「喂,你跑哪兒去了?」
今日萬事不宜,一問便觸霉頭。徐徹摸摸鼻頭,吐吐舌頭,像個可愛的孩子一般,「呵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棋逢對手了吧?」
「這次行動的報告你寫。」嚴子越不接徐徹的話茬,逕自分配任務。
「喂,雖然你是我的組長,但也不至於仗勢欺人以大欺小公報私仇吧?我只不過是說了一句棋逢對手,你就不分青紅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文件就砸我!我今天非常累,不想再絞盡腦汁寫什麼報告了。反正你今天晚上也睡不著,不如你寫吧?」徐徹笑嘻嘻地湊上去,極盡諂媚之事。
「你怎麼知道我睡不著?」嚴子越減慢車速,從南馬路駛向西區的主幹大路。道路兩旁的路燈輝煌明亮,渲染著這個城市的繁華與熱鬧。
「因為我們是熟識五年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你不要不承認,她是第一個敢在這種場合和你對峙的女人。」徐徹的視線定格在廣場的大屏幕上。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馬路銀行遭劫的新聞,鏡頭正是搶匪挾持鍾無依走出銀行大廳那一幕。
嚴子越順著徐徹的視線看到了鍾無依。鏡頭前人頭攢動,人影模糊,可是她那張臉分外清晰,漸漸佔據整個大屏幕。黑色長髮,眷眷美目,笑起來肯定百媚橫生,傾國傾城。但是,她素淡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包括恐懼。
嚴子越拉回自己的視線,咕噥了一句:「不知道她是個什麼女人!」
徐徹笑應:「肯定和你家媽媽、姐姐、柔柔不同類嘍。」
「徐徹,給你個忠告,作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找溫柔似水、舉止嫻靜的女人做女朋友。就像——」
「就像你的柔柔,集美貌善良溫柔端莊聽話順從說一不二不爭不吵於一身的大家閨秀。對不對?」
「對。千萬不要找那個——」嚴子越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自己連那個女醫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頓了一下,繼續道,「簡直不像女人。喂,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徐徹毫不在意地搖頭,大咧咧地回答:「不知道。知道她的名字幹什麼,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
「對。不會再見。」嚴子越將車停在一家西餐廳的停車場,「徐徹,我們今天晚上吃西餐。」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西餐廳,身後的大門自動關閉。初次相遇的不融洽,短時間的爭執與對峙以及由此所帶來的糟糕心情,一併關在門外。
嚴子越相信自己在走進西餐廳的那個瞬間已經將她拋之腦後。殊不知,有一些異樣的情愫慢慢滲透至心底,初始並不美麗,卻不停生長。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鍾無依壓下被嚴子越典型大男子主義挑起的不快,靜靜回復心神平和。待心平氣和之後,她才感覺左手臂隱隱作痛,捲起衣袖,手臂外側有一大片擦傷,估計是被那個不懂尊重女性為何物的警官推倒所致。她拉開抽屜,拿出消毒藥水和棉簽,一點一點地處理傷口。消毒液初一接觸傷口,一絲絲刺痛從末梢神經傳至心臟,它們越積越重,越積越多,直至成為她心臟的一角。
有些痛楚與生俱來,隨歲月滄桑而加重,隨時間流走而加劇,無法消除,痛至心扉。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低下頭,雙眼緊緊閉合。那些過往一一閃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厚重,彷彿一座大山壓住她的心靈,無法舒展。
很想哭,可是眼裡沒有一滴淚。
門板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驚醒沉睡中的回憶。鍾無依兀自抬頭,大師兄隋唐半倚著門框,如玉樹臨風的逍遙公子,翩翩降臨。
「師妹,你不會在哭吧?」隋唐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雙臂抱在胸前,閒適而隨意。
「怎麼會?」鍾無依趕緊拉下衣袖,用未受傷的右手指指辦公桌對面的轉椅,客氣而有禮,「師兄,請坐。」
隋唐閒閒坐下,大手突然一伸,將鍾無依連人帶椅子拉到自己身邊。他以為會聽到小師妹的驚聲尖叫,以為只要一低頭就會看到一張梨花帶雨的俏臉,只是,這一切只能發生在夢中,或者是他的想像中。事實是,他的小師妹面色平靜,五官正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還隱約透露出一絲嘲諷。
嘲諷什麼?當然是嘲諷他的無聊惡作劇啦。
有時候,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想他一介翩翩貴公子,才華橫溢,風流倜儻,年輕有為,玉面帶喜,人見人愛,人見人羨,簡直可以說是胭脂帝國中眾女兒的剋星。只是,只是,拜倒在他西裝褲下的眾家女子並不包括他的親親小師妹,這個殘酷的事實對於他大眾情人的美名可謂是直接的挑戰。為了穩固自己在美男界的地位,他不惜放下身段,放低姿態,嬉、笑、怒、罵種種手段無一不用。無奈他的小師妹絲毫不為所動,五年前見他一副冷面孔,五年後見他還是一副冷面孔。
看,今日他另闢蹊徑,改用恐嚇。原本以為小師妹經過今天下午的重重劫難,心緒稍稍難平,一不留神賞他一個花容失色的成果,那他就大功告成,從此以後前往西方極樂世界修身養性也。
只是,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嗚呼哀哉,他的小師妹就像午後的太平洋,波瀾不驚。
第一百零一次逗弄冷面小師妹宣告失敗。
隋唐揮走籠罩在頭頂失敗的陰雲,眨眨眼睛,向鍾無依拋個媚眼,「師妹,今天的事情怎麼不推掉?」
鍾無依對他的魅力視若不見,依事陳述:「急診室只有我一個醫師。」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拋送媚眼失敗,隋唐依舊不甘心,繼續追問。
「你在會診。」
隋唐算敗給自己這個師妹了,彷彿不知道生與死的區別,不知道什麼叫做危險與害怕。他只有歎氣,「師妹,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小女孩。你知不知道,看著你被搶匪挾持走出銀行大廳,我的心差點跳出來。下次不要這樣了。」
鍾無依避開隋唐的雙眼,她知道裡面盛滿關心,如一個兄長一般的熱切關愛,厚重而溫暖。只是,她明白那不是彼岸,她注定漂浮。
「謝謝師兄關心。我很好。」
隋唐再次歎氣,拉過她的左手臂,輕輕撩起衣袖,星星點點的淤痕無處藏身。他不再開玩笑,拿起棉簽繼續消毒傷口,纖細的手指輕盈跳動,力道輕到幾不可感。
「不要費盡心思瞞我。小妹妹的心思怎麼會逃過大哥哥的眼睛呢?師妹,我等著有一天你甜甜地叫我一聲哥哥。」
鍾無依無語。
抬起頭,望著天花板,灰白灰白一片片,空無一物。
一如她的心,再也裝不下他人給的關愛與溫暖。
時間的步伐永遠不會為任何人停止,縱使世界風雲變幻,潮起潮湧,它依舊安靜而走。不快,不慢,永遠勻速。
與之相反,在現代人心中,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稱之為永恆。昨日費盡心思尋找發誓一生一世會喜歡的東西,今日便有可能扔掉;昨日轟動全世界吸引無數眼球佔據各大報刊頭條的事件,今日便有可能被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兩個星期前被院長表揚同事稱讚連清潔工都豎起大拇指的鍾無依,現在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餐廳,無人陪伴。
下午兩點時的餐廳,間或有幾個值班的醫生或護士下來用餐,狼吞虎嚥後匆匆離去,因此偌大一個餐廳顯得冷冷清清。
鍾無依喜歡這樣的寂靜,喜歡獨自享受四周沒有一個人的空間。買一杯咖啡,她選定靠窗的座位,隔著半透明的印花玻璃窗,望向那無邊無際的天空。
初夏的天氣,冷熱適中。醫院主幹道兩邊植滿法國梧桐,高大的樹幹撐起數條枝節,尚未完全長開的嫩黃色葉子迎風招展,一片一片,譬如風箏飛舞。隔著半透明的玻璃,模模糊糊,似乎比春天的花朵還要嬌美一些。
這般平和的心境,這般美麗的心情,如果可以永遠持續下去,那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只是,幸福總是與鍾無依擦肩。
就像現在,她一個人的空間插進幾個實習護士的碎碎念。一杯咖啡,幾個無聊人士,不出一刻鐘,整個醫院大到院長小到一個剛進來的護士就會被他們的嘴巴反覆嚼來嚼去。直到再無滋味,一口吐出去為止。
「喂,急診室的高級醫師鍾無依這兩天可算出盡了風頭!」牙尖嘴利的小女生,說出話來一點都不客氣。
另一個附和:「可不是。像什麼社會新聞頻道啦,城市治安之窗啦,警訊快報啦,只要和搶劫掛上鉤的傳媒,統統大肆報道南馬路銀行遭劫,大肆宣揚鍾無依不畏懼死亡的精神。救死扶傷本來就是醫生的責任與本分,她只不過是做了她該做的,憑什麼就被當作英雄一般頂禮膜拜?更讓人生氣的是,她還一副目中無人、趾高氣揚的模樣!」
「對。你說的我深有感觸。就昨天,我在急診室門口碰上她,搜腸刮肚想了幾句好話誇獎她。嘿,你猜怎麼著?她竟然冷著臉對我點個頭,嘴角抿得死死的,連句謝謝都沒說。她什麼人呀?就算是古代的公主也不能這麼驕傲吧?何況她只不過是一個小醫師!」
「高級醫師。」口氣中帶有無盡嘲諷。
「高級醫師有什麼了不起?你看看急診室主任隋唐,人家是著名的高級醫師,師承外科權威葉之源教授。論相貌、才華、醫術水平,哪一樣不比她強啊!橫比,豎比,就算你倒過來比,鍾無依也比不上隋唐一個小手指頭!儘管才華橫溢,儘管位高權重,可人家隋唐一貫平易近人。即使碰上像我這樣平凡不起眼的小護士,也會笑臉相迎。前天他還誇我漂亮呢。」
「隋唐是我的夢中情人!」
「你們說好了不和我爭呀。我早就說過了,隋唐我追定了。」
她們的對話一句不落傳進鍾無依的耳朵,對她的貶損,對隋唐的敬慕,字字清晰。她並不生氣,相反倒有些羨慕。可以那樣輕鬆自如地談論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可以那樣直言不諱地說出喜歡一個人,追求一個人,坦白而真誠。
「鍾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鍾無依醫師,請速回急診室。」醫院的廣播毫無預兆地插進來,拉回鍾無依越飄越遠的思緒,同時也把幾個小護士當場震呆。
因為,她們座位緊靠的過道是出餐廳的必經之路。廣播的聲音剛剛落下,一個身穿白色醫師袍的女人從她們身後匆匆走過,急速奔跑帶起來的風掀起白袍,下擺甚至掃到了一個護士的身體。良久,她們才從震驚中回神,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她們半小時內議論的女主角就在餐廳,兩點之間相距不超過十米。
哇呀呀,這次完了啦!
「什麼情況?」鍾無依跑回急診室,一邊戴清潔手套一邊詢問情況。
曉清正在為病人清理傷口,余中恆趕忙報告:「病人三分鐘前送來。車禍,腹部大量出血,有短暫昏迷現象。」
鍾無依托起病人的頭部,輕輕按壓,「我現在為病人初步檢查。頭部正常,沒有受到創傷;胸部正常,心臟跳動正常;腹部有一條大約十厘米長傷口,準備清理包紮;右腿正常,左腿關節錯位,小腿有骨折現象。」
「鍾醫師,現在應該怎麼做?」余中恆問。
鍾無依停了幾秒,接著說:「中恆,正關節。」
「好的,鍾醫師。」
「曉清,通知血庫準備五包O型血,繼續清理傷口,準備輸血。」
「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話音落下,卻聽不到欣欣的回答。鍾無依環顧急診室,出乎意料竟沒有看到欣欣的影子。
「中恆,曉清,欣欣呢?」
余中恆和曉清兩臉為難,緊緊咬住嘴唇,不發一言。
「我記得今天不是她的休假日。」鍾無依的眼神銳利,掃視余中恆與曉清。
余中恆暗叫不妙,應付不了只好低頭替病人矯正關節。
曉清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用什麼理由幫欣欣開脫,一張嘴無意義地重複幾個字:「那個,那個,欣欣……」
「鍾醫師,你在找我嗎?」欣欣氣喘吁吁立在急診室門口,胸口劇烈起伏,一看就知是飛奔而來。
曉清鬆了一口氣,面露喜色,冒著生命危險給欣欣一個大事不妙的眼色,繼續為病人包紮傷口。
正在搶救病人中,鍾無依無意繼續追究,只是簡單重複一遍命令:「欣欣,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欣欣如遇大赦,喜滋滋地道了一聲好。
「中恆,關節正位沒有?我現在為病人接骨,你注意看。」鍾無依指示余中恆讓開,脫掉清潔手套,雙手按住病人左腿膝蓋,慢慢往下移,全神貫注尋找骨折區域。眼神無意瞟到拿著針管吸藥劑的欣欣,鍾無依臉色大變,停下手上動作。
余中恆不明所以,還以為找到了折骨區域,笑著問:「鍾醫師,是這裡嗎?你好快啊。」
「欣欣,將你手中的針管和藥劑放在桌上,不要動。中恆,你重新拿抗生素幫病人注射。」下完命令,鍾無依繼續手上動作。
欣欣、余中恆、曉清三人均不明白哪裡出了問題,但見鍾無依的臉色更加陰沉,心中縱有千萬個問題也不敢發問。
急診室上空陰雲密佈。
三分鐘後,鍾無依再次為病人做一次全身檢查,確定情況穩定後才說:「曉清,通知骨科接收病人。中恆,你留守。欣欣,帶上桌上的藥劑和我出來一下。」說罷,鍾無依率先走出急診室。
「哼,我不就遲到了幾分鐘嘛。諒你也不敢把我怎麼樣!」欣欣咕噥著,一副真理正義在握的模樣。
余中恆卻覺得大事不好,細心地囑咐欣欣:「欣欣,小心點。不要頂撞鐘醫師。我看她臉色不好,可能是身體不舒服。」
欣欣回個頭,扮個鬼臉,滿不在乎地說:「她身體不舒服又不是我遲到害的。她說得對,我肯定不反駁;她要是無理取鬧,我一定據理力爭。」
欣欣拉開急診室的白布簾,看到面無表情雙眼射出利刃目光的鍾無依,剛剛壯士斷腕不折腰捨身求仁的忘我精神一去不復返,心裡莫名一陣發虛,連帶步伐亦有些錯亂。她暗暗罵了自己幾句不中用,鼓起勇氣問:「鍾醫師,找我什麼事?」
鍾無依看了看欣欣手中的藥劑,反問:「你自己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嗎?」
等了半天就是這麼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欣欣放鬆警惕,閒閒地說:「鍾醫師想什麼哪是我們這種平凡小護士能知道的?」
鍾無依不理會她的諷刺,繼續問:「昨天晚上沒好好休息吧?」
哼!竟然干涉我的私生活!欣欣更加肆無忌憚,口無遮攔:「鍾醫師,我的私生活沒有必要向你報告吧?」
「對。但是如果你因為自己的私生活影響工作,那我就一定要追究。」
「我不就是遲到幾分鐘嗎?」欣欣依舊理直氣壯。
「對,遲到了三分鐘。欣欣,我今天找你兩件事。第一,作為一個實習醫生,我想你明白三分鐘的搶救時間對於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的重要性。第二,告訴我你手中拿的藥劑的正確名稱。」
欣欣不以為然,拿起藥劑細細一看,大吃一驚,「腎上腺素。」
「我的指示是給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你沒有聽清楚嗎?」鍾無依完全是就事論事的口氣,平靜不張揚。
欣欣低下頭,小小聲地回答:「我拿錯了。」
「腎上腺素具有與交感神經興奮相似的作用,使血管收縮,心臟活動加強,血壓升高,臨床上被用來作為升壓藥物,起抗休克作用;抗生素的作用是殺傷或抑制細菌、病毒、支原體等各種微生物;兩者藥理、藥性有著本質的區別。你是一個念了五年醫學院、在急診室工作將近一年的實習醫生,怎麼能犯這種簡單而又低級的錯誤?」
「對不起,鍾醫師,我一時沒有看清楚。它們長得太像了。」
「欣欣,它們長得像並不是你犯錯的理由,你應該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在急診室工作需要時刻保持全神貫注狀態,可你今天一整天精神不集中,魂不守舍。」
欣欣自知理虧,緊緊咬住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一些關係到病人生死的問題總能夠讓鍾無依多說一些,尤其是當身邊的實習醫生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時,為病人,也為了實習醫生的前途。一直以來,鍾無依幾乎不會苦口婆心去勸告一個實習醫生。
今天,僅僅因為欣欣的年輕,所以她多說兩句:「欣欣,我希望——」
「我說你批評夠了吧?」站在鍾無依身後的嚴子越眼見著對面的小姑娘低頭認錯,一張小臉就快擠出水了,可這個可惡的女醫師照樣喋喋不休,噪噤菕A罵起來沒完沒了。他忍無可忍,終於揭竿而起,直言道:「知不知道什麼叫得饒人處且饒人啊?做人要給別人留有餘地!」
難得一次出於好心出言相勸還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打斷。鍾無依無語,第一個動作就是回頭看看是何方人士。
一身便服的嚴子越左手提著一籃水果,右手捧著一束鮮花,雙眼帶笑,正因為救人於挨罵之中得意洋洋呢。
四目相對,電石火花之間,兩個人同時想起對方正是兩個星期前曾有一面之緣的冤家對頭。
嚴子越走近鍾無依,圍著她轉了幾個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拿著顯微鏡細細觀察,「呵,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擒賊女醫師呀。你可真是人間異類,每次出場都與眾不同。」
鍾無依聽出他話音裡的戲謔,無心與他糾纏,回身,衝著欣欣說:「欣欣,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欣欣只是點頭,不發一言。
「喂,小姑娘,你的嘴唇再咬可就破啦。幹嗎要逆來順受?雖然這個是女人但不像女人的女人是你的上司,但是,受到不合理的批評一定要據理力爭,要學會維護自身的權益。」嚴子越接著諷刺鍾無依,「原來你的驍勇善戰不僅僅針對男人,還包括可愛善良無權無勢的小姑娘。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
欣欣插嘴:「先生,謝謝你。但這次真的是我錯了。」
嚴子越大手一揮,「你不要替她開脫。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我懂。你要是覺得這個上司不公正不合理,可以向她的上級投訴。」
鍾無依只是冷冷地看這場鬧劇,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從未想到可以再次遇上這個警官,第一次見面歧視她的性別,第二次見面質疑她的人格,胡攪蠻纏,糾纏不清。平靜的心湖掀起陣陣漣漪,她竟然覺得生氣,只為一個陌生人的無端指責,說出來的話竟莫名夾雜著火藥味:「這位警官,這裡是醫院,不是警察局。你無權干涉我的工作。」
嚴子越怎甘退讓,「我的確無權干涉你的工作。但是當我覺得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時,我有權說話。」
「你剛剛的話是在詆毀我的人格,你知法犯法。」
嚴子越微笑,「你和我講法?好,那我們就好好講一講,看看到底是誰錯。」
鍾無依接口:「對不起,我沒有時間。你在這裡好好思考,如果覺得我哪裡觸犯了法律,可以發律師信給我。」
「好,你就等著接律師信吧。你的名字是什麼?」嚴子越一股氣提上來,說什麼也要與她分出個勝負。
「子越,問小姐姓名哪能這樣氣勢洶洶的呀?」恰巧要去會議室開會的隋唐看到幼時好友嚴子越與親親小師妹起了爭執,頓覺精彩,打電話給秘書將會議拖一拖,樂顛顛跑過來加入戰局,「呵呵,左手果籃,右手鮮花。子越,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從警察局到醫院一路舟車勞頓來看望我,我深感榮幸。下次,不要帶禮物啦,人來就好。」
嚴子越從鼻孔中「哼」出一聲:「自作多情。我是來看我的手下。要我來看你,等下輩子吧。」
隋唐捶胸頓足,就差涕淚橫流了,「子越,你怎麼可以實話實說呢,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隋唐這種永遠沒有正經時刻耍賴唱做俱佳的形象已經成為整個醫院公開的秘密,即使是一院之長的林院長也有所耳聞。只是,他的業務水平高居榜首,因此急診室一把手的地位巋然不動。
鍾無依看看牆上的時鐘,淡淡地說:「主任,我先回急診室。」
嚴子越叫住她:「現在怎麼不見你撐起威風訓人呢?頂頭上司來了,閃人了,對不對?」
「無聊。」鍾無依小聲地說,「主任,你的朋友真是無聊。」聲音不大不小,剛巧能被嚴子越聽到。
嚴子越哪能摁下這股怒氣,當下反駁:「無聊?這是對我進行人身攻擊!」
隋唐笑,「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鍾無依搖搖頭,帶著欣欣回急診室。
「喂,我還沒有幫你們兩個正式介紹呢!」隋唐衝著鍾無依的背影喊。鍾無依沒有回頭,只是擺擺手,表明自己對他沒有興趣。
隋唐聳聳肩,無奈地攤開十指纖長的兩隻手,「子越,她對你沒興趣。到我辦公室聊吧。」
兩個人邊走邊聊。隋唐心存疑惑,不知道做警察的嚴子越怎麼會和做醫生的師妹有交集。看兩個人剛才針鋒相對吵架的架勢,估計兩人不對盤。他清清嗓子,試探地問:「子越,你和無依怎麼認識的呀?」
「無依,無依,原來她叫無依。」嚴子越重複念著她的名字,倏然一笑,「名字比人可愛。她姓什麼?」
「啊?」隋唐驚訝道,「你不知道人家名字就和人家吵架啊?」
「拜託你搞搞清楚,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要妄下評論。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和她吵架?明明是她仗勢欺人,我只不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嚴子越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的名譽受損呢,即使她的名字再好聽,也要大力澄清責任在她。
隋唐樂了,饒有興趣地問:「拔刀相助?你什麼時候飛到古代做俠客去啦?到底怎麼回事?別吊我胃口!」
「今天我休假,所以就來看看受傷的兄弟嘍。哪知道經過急診室,遠遠地就聽到一個女醫師在訓斥犯錯誤的實習醫生,口氣嚴厲,不依不饒,大有不把人家生吞活剝不罷休的氣勢。我看不過,就隨便說了那麼兩句。想我堂堂一個重案組組長,平常訓斥手下都不會那麼嚴厲。她一個女人,憑什麼那麼凶?」
「就為這點小事?」
「這事哪裡小?」二十九歲的嚴子越認真得像十幾歲的孩子,非要隋唐承認自己的觀點。
隋唐彷彿一個深諳世事的大師,微微一笑,「子越,如此輕易動怒不是你的性格。你心中明白,事情起因藏於表象之後。」嚴子越呆住。
即將邁進而立之年,日日生活在接觸最兇惡罪犯的前沿地帶,每日所見令人髮指與氣憤的犯人不勝枚舉。他從未生氣,冷靜應對,循著蛛絲馬跡追尋真相,不會爭吵,不會動手,只以證據令那些窮凶極惡的歹徒心服口服。
但是,面對她,他沒有條理,沒有思路,有的只是意氣用事。
冷靜之後,靜靜思索,嚴子越猛然意識到他們的爭執從頭到尾不過是小事一樁。那個自己口口聲聲說要替她維護正義的小姑娘只不過是幌子,自己真正的煩躁和怒氣來源於兩個星期前她的倨傲,以及她對他男性職責的抗拒。
但是,無論有怎樣的分歧,無論有怎樣的爭執,他與她,彷彿兩岸盛開的梨花,隔著一條河,各自燦爛。
他的堅持與原則。
她的性格與信念。
中間是一條飛流急湧的河流,無法交融,無法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