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姻緣,
與君相約共百午,
若誰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歌聲遙遠得像是從記憶深處傳來,等……等……
他已經不知道等了多少個年頭,他甚至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宇,每日坐在這裡等的是誰,等那人要做什麼。
黃泉海畔,除了浪濤聲只有寧靜,那是一種可怕的寧靜,比任何聲音都讓人畏懼,只是他已然麻木。
不知自己是誰,更不知為誰而等,自始至終都是如此。他記得的,就只剩那四句不知哪個朝代流傳下來的歌謠。
走不開,雙腳根本不聽他的使喚,那麼他只有等,等那個他必須等的人來告訴他答案。
「書生,你可是在等人?」
他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黃泉海,除了浪濤聲,何曾有過別的聲音?
「書生,我問你呢,你可是在等人?」
聲音似乎就在身邊,他抬頭,卻未見到半個人……鬼影,然而,不知是不是太久沒見到人了,單是這樣已讓他內心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欣喜。
「你是誰?」
可是他等待的人嗎?
「我?」那聲音略微沙啞,但仍能聽出是個女子。「我也不知道,我……我忘記名字了,你知道的,人死後,記憶總是不大完整。」
這黃泉海的風,每起一次,往來的鬼魂都會忘記一些事。
「那你為何在這裡?」
「你又為何?」
「我在等人。」
「真好。」
「什麼?」
「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連這都不知道。」
「可我不知道自己在等誰。」書生的語氣卻並不沮喪,像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在這裡太久了,久到幾乎連情緒都快沒了。
「那有什麼關係?等那人來了,你自會知道的吧。」
「也許吧……」書生依舊沒有找到說話的人……不,是鬼,人是不可能來到這裡的。「你到底在哪兒?」
「我在你身邊,我沒有形體。」
為什麼?」
「因為我是自盡的。」
聽到「自盡」兩字,書生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久違的難受。這種感覺真熟悉,彷彿很久以前,他幾乎與這種情緒相依相存。
「為什麼要死呢?就算活著不好,也要為周圍的人想想。」
「我不知道,這風一吹,我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大概因為我沒有什麼在乎的人吧,」
書牛心口一緊。
「書生,我剛才聽見你唱歌,真好聽,你再唱好嗎?」
「你不用去投胎了嗎?」
「我不去,」魂魄的語氣很堅決,「我現在不想去,別問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你陪我吧,我在這裡等了很久,多個伴也好。」幾乎是想也未想,話便脫口而出,他一愣。自己要一個只有聲音的鬼作伴幹什麼?
魂魄沉默了一會,只這短短的時間,書生發現自己竟然在緊張。
「你還在嗎?你……」
「在呢,」那低沉沙啞的聲音讓他安了心,「好,你唱歌給我聽,我留下陪你等。」
於是,日復一日,黃泉海畔的鬼差皆會經過的那塊礁石上,看著那兩縷孤獨的魂魄,時而唱歌,時而閒聊。
「書生,來世,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保護。」
「什麼?」
書生撓撓頭,似乎在整理思路,「我……我想保護一個人。」雖然那個人是誰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側頭望向聲音的來處,「我想變成很厲害的人,不再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書生有什麼不好?我就喜歡書生。」那魂魄沙啞的聲音中有著堅定,書生幾乎可以想像到她認真點頭的樣子。
「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我想笑。」
「笑?」
「我死的時候很難過,所以下輩子我想做個愛笑的人,他最喜歡我笑。」
「『他」是誰?」
不知道,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記不清了,應該是有這麼一個人吧。」魂魄還是一貫的樣子,聊起天來漫不經心。
「喔。」書主歎了口氣,「你說,我等的人是不是不會來了?」
「為什麼這麼想?」
他仰首望向無垠的黃泉海,「我每天在這裡吹風,忘記的越來越多,只有這首歌謠,如何也忘不掉,因為我每天都為你唱,可是那人便是來了,我卻也不一定認得。」
你唱的歌,我愛聽。」
即使每天聽,她也聽不膩。
「可是我等的人也許早已全部都忘了。」
魂魄沉默了一會道:「要不,我陪你到別的地方走走,或者去投胎,等下次輪迴,再回來繼續等,」
「我離不開這裡,」書生搖搖頭,望向自己的雙腳,「我的身體早就不聽使喚了,那個人不來,我永遠也離不開這裡。」身體裡彷彿有另一個靈魂,逼迫他在這裡等下去。
「怎麼會呢?」魂魄有些吃驚,隨即聲音飄到書生的身後,「我推你,你站起來。」
「沒用的。」她沒有形體,根本無法碰觸到他。
「我可以試試。」魂魄對什麼都是無所謂,這次卻是難得的固執。
書生竟不忍婉拒。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猛烈顫動起來。
「你……」他竟感覺到背後有一雙軟軟的小手,用力地推動他,直到他毫無防備的被推離礁石。
「看,這不是很容易嗎?」那聲音透出一絲雀躍。
剎那間,腦中閃過一些瑣碎的片段。書生回過頭,心跳幾乎停止,他居然看見一身淡白女子含笑望著他。
女子眨眼,「怎麼了?」
「……原來只有你能帶我走。」
「什麼?」
書生的神色還有些恍惚,有些……莫名的激動。「沒事,謝謝你。」
「沒什麼,我們走吧,我答應你的。」女子跳下礁石,沒注意到書生一直追隨她的眼神。
「你……不是不想投胎嗎?」
「遇見你之前的確不想。」女子又恢復成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笑一笑吧,我很愛看。」
女子一怔,「你又看不到。」
「我看得到,當我認出你的時候,我便看得到了。」多傻啊,他還以為她不會來了。
「……我不懂。」女子不解。
書生卻鬆了口氣般,「你下輩子多笑笑吧,見你笑,我心裡便十足歡喜。」
「好。」
女子燦笑如花。
不知為什麼,聽了他的話,她也歡喜得緊呢。
寒風刮過面頰,是刺骨的疼,文湘芸縱身躍下斷崖時,已料定必死無疑,卻沒有想過這痛苦的過程。
耳膜幾乎被風聲刺破,她飄搖的身子直直撞向山壁。突然,一陣冷風刮過,石壁上的一根樹枝被吹了過來,狠狠地攔了下墜的身軀一下。
再堅實的樹枝也接不住高空墜下的活人,樹枝應聲而斷。
只是這一攔,不只下墜的力道得到緩衝,更是同時避開堅硬的巖壁,下一刻,文湘芸落入湍急的河水中。
「這樣便死不了吧?」半空中,有道低沉的聲音飄蕩著。
「放心,死不了,有個挺厲害的老頭正在下游,救她自是不成問題。」另一道有點剌耳的聲音回應,「我們真是天……噢,不,『地』底下最善良的鬼差,他們不過是在黃泉海說了幾年話給咱哥倆解悶,咱們便護衛她這一世不早死。」
低沉的聲音感歎,「若非傻書生見了要等的人沒認出來,咱們也不會多了好幾年樂子,不然每回經過黃泉海,我都悶得想跳進去,淹死也比繼續當鬼差有趣。」
「可是,咱們這樣算不算犯了天條?」尖聲尖氣的鬼差有點後怕。
「你有點骨氣行不行!」半晌,低沉聲音才道。
「我早看過了。她上一世是被惡人逼著在她書生丈夫面前服毒自盡,她丈夫第二年便自願從軍死在戰場上——跟自盡也沒兩樣了。這兩人前世皆短命,這一世補些陽壽也沒什麼,再說,難為兩人還能湊到一起……」
聲音越飄越遠。
河的下游,無塵子見一女娃浮於水面,不知生死,他連忙救上岸邊。他伸手一探,還有淡淡的鼻息。
十年後,曉劍山莊。
「大哥!大哥!」
「娘子,別叫魂了。」尹蔚藍揉了揉太陽穴,以緩解耳膜的痛苦。
「我叫魂?」蘇清妙瞪他,「吳管事找你都找瘋了,你卻窩在這裡看書!你知不知道,他把對你的碎碎念神功全用在我身上,我腦子都要爆炸了!」
「湛青沒替你分憂嗎?」他沒辦法地將書闔上。
「他認真起來比吳管事還恐怖……」
尹蔚藍沉默。這倒是事實!
「他認真也是好事,過陣子我交手時也容易些。」
蘇清妙看看他,然後笑得別有深意,「你果然早就預謀了。」
他將親親娘子抱入懷中,「知我者,吾妻也。」
「真狠心啊你,」她「嘖嘖」地搖頭,「湛青好不容易才接受你的真面目,想換個角度繼續為你塑造神一般的形象,你是存心打擊他至死嗎?」有時候人需要一個精神寄托的。
「我有什麼辦法!我只知道這個莊主再當下去,要死的可就是我了。」裝了這麼多年,他的極限也快到了。
他簡直迫不及待卸去一身責任,帶著娘子遊山玩水去。
第一站就先回藥谷吧,到那過過與世無爭的兩人世界。
蘇清妙冷哼,隨即眼角餘光掃到桌上的書,不禁有感而發,「大哥,你上輩子一定是個書生,明明出身武林世家,卻偏偏愛書成癡,」曉劍山莊裡有專門的藏書閣,連文人雅士的收集都不一定比得上他。
「書生?」尹蔚藍冷哼,「我最討厭書生,懦弱得一無是處。」
「是嗎?」蘇清妙皺眉,「我倒覺得不錯啊……」她對書生有莫名的好感。
瞇眼瞪了她一眼,「尹夫人,以後最好別讓為夫看到你多瞧哪個書生一眼。」
「說著玩的……咦?」她隨手翻了一頁,目光一亮,「黃泉海?」
聽到這三個字,尹蔚藍不知怎地,心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惆悵,又像懷念。
「大哥相信真的有黃泉海嗎?聽說那是黃泉路必經之地。」
「大概有吧。」
蘇清妙失笑,「我以前倒不知道大哥信這些。」
尹蔚藍似乎也因為自己的回答有些意外,突然,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清妙,你笑一笑。」
她也不奇怪,眨眼便送了個笑顏給他——對外人,她尚且大度,自家相公,更不必吝嗇。
「很好。」
果然,一看到清妙的笑容,詭異的感覺便全部消失了。
「好什麼啊?」她起身催促,「快去,吳管事已經幾近癲狂了!」那可憐的老管事,年紀一大把還老被大哥耍。
「遵命!」尹蔚藍像是突然渾身充滿了力量,健步如飛地離去。
留下蘇清妙搖頭歎氣。
「真是……莫名其妙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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