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眾人熟睡之際,一抹靈巧身影鬼鬼祟祟地拉開綏靖侯府的後門,一閃身便消失在圍牆轉角。
背著簡便的行囊,那身影一門氣竄出好幾條街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
「師姐啊師姐,別怪我算計你,我本來也是好心嘛,想替你治好健忘的老毛病,要怪就怪卞如月那個成事不是、敗事有餘的傢伙,虧她還是苗疆最大教派火鳳教的教主,竟然讓我要她替你準備的『醒夢蠱』被羽昶歡給當成開水喝了,再加上他體內原本就有的迷藥……」
女子緩了口氣,繼續自言自語,「未來師姐夫的失憶症可是咒術和藥物相加乘的結果,我醫術再高明也治不了。唉,我知道師姐最疼我和二師兄,為免你一時衝動做出後海之事,我還是先避一陣子的好。」
只是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藥谷?
那是師姐追捕她的首選之地,萬萬不能回去了。
去投靠二師兄?
不,師姐到藥谷撲了空,肯定轉往那兒逮她。
去苗疆找卞如月?
也不妥當。她還沒忘記那損友是如何臨危棄友,一五一十地將她供出來,況且羽昶歡又是火鳳教的大祭司,要是被那些教眾知道她幹的好事……
藏雲峰……啊,差點忘了,她已經被師父掃地出門了。
算了!蘇清妙歎氣。還是繼續四海漂泊吧,
想起師姐那天微笑著說要替她物色對象的神情,她忍不住打個冷顫。這次師姐是真的發怒了。她還是多躲一陣子,再寫信央求二師兄替她說些好話才是。
話說,他們三人本來是天機派掌門無塵子的座下弟子,各自承襲了師父的一項絕學,人稱「天機三奇」,卻不知何故全部被師父逐出師門,「造福」天下來了。師姐鄔亦菲精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二師兄慕無極觀星占卜之天機的本事,而她繼承了妙手回春的醫術。不過三人離開師門後的境遇,那可是天差地別……
一陣冷風吹過,給瘦削的背影平添幾分蕭索。
二師兄成家了,師姐身為綏靖侯府的大小姐,就她這個小師妹最可憐了。
無家可歸,還有此她更可憐之人嗎?
匆地,她嗅到空氣中一絲異樣的氣味。這是……
蘇清妙站定,轉過身,聲音淡定柔和,「來者何人,何不出來相見?」
「芙蓉醫仙」,名號再動聽也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她不過是一個大夫而已,照理說,她的仇家應該不多,會來找她的不外乎來「請她」,或來「捉」她,而無論是哪一種,目的都只有一個——治病。
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遇到,她並不怎麼害怕。
話音剛落,街道上立刻閃出幾條影,看得出都是練家子,對方似乎對於她能察覺他們的跟蹤感到有些訝異。
「蘇姑娘好功力。」
「我哪來的武功,做大夫的,總要敏銳一些罷了。」好功力的,是他們才對,該是跟蹤她幾天了吧,若是她早點察覺,斷不會挑上今天跑路。
一點也不似受了驚嚇,蘇清妙的聲音沉穩柔和,「不知道府上是?」這些人身強體壯,個個是高手,實在不像需要她救治的樣子,那想必是為主子辦事了。
那人卻恭敬地呈上拜帖,「曉劍山莊,拜請蘇神醫。」
曉劍……山莊?
蘇清妙接過拜帖打開,看到落款時,眸光一亮。
說是「請」,但清晨時分四下無人,對方人多勢眾又個個高頭大馬,她一個不懂武功的女大夫也沒什麼餘地拒絕——江湖名門就是不一樣,連搶人都搶得這麼理理氣壯。
曉劍山莊乃中原武林第一門派,黑白兩道都要賣幾分面子,鮮少有人敢得罪。前幾年,老莊主病逝,家業如今由他的長子尹蔚藍繼承。據說他不似老莊主那般寬厚待人,怎麼說的來著?對,為人喜怒無常又心狠手辣,頗受江湖人忌憚,老莊主生前他便不顧念手足之情獨攬大權,在老莊主死後,更是極力排擠二公子……
此時,蘇清妙正站在曉劍山莊的大廳,等著面對那「沉默而強大」的尹蔚藍,也就是如今的天下第一莊莊主。
雖然心裡已經無聊個半死,然而她的人前功夫絕對不是練假的,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她依然神態自若,唇角甚至還帶著春風般的笑容,繼續展現自己的好涵養。
「蘇大夫!」大老遠就有呼喊聲傳來。
一會兒,一名眉目清朗的男子快步入內,一見到她,眼中頓時笑意盎然,「蘇大夫,好久不見!」
「二公子……不,現在應該叫你二莊主了,久違了。」她有禮地道。
男子笑得更加開懷。果然,果然還是他心中那個「笑若春風又賞心悅目」的女神醫,這舉手投足間的風韻,簡直是女子的典範。
看慣了蒙爽灑脫的江湖女子,不知道第幾度為眼前的溫柔女神醫所傾倒。
「蘇大夫,自上次一別已有三年,你過得可好?」
「多謝二莊主掛念,」蘇清妙淡笑,「清妙只是四處遊歷而已,談不上好與不好。不過可以的話,清妙倒希望自己沒有機會再來曉劍山莊,只是不知這回是何人身體不適?」
其實她想說,他們能否別動不動就用「劫」的?
「怎麼這麼說,沒人生病就不能來了嗎?蘇大夫這是不把我當朋友了。」
「二莊主說笑了,清妙無心之語,還請不要在意。」蘇清妙笑容可掬,言談得體,只是話語間卻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
連冷漠疏離都表達得這麼含蓄有禮!
反正對尹湛青來說,蘇神醫做什麼都是優雅的。
「對了,蘇大夫,這回請你來是關於我大哥的事,他也快來了,你稍等。」這也是他早早過來的原因之一。「我大哥他面冷,你別介意,他人其實挺好的。」
蘇清妙淡笑以對,心裡卻有些詫異。言談間他對這位兄長多有維護,也不像在作假,這麼看來,關於這兩兄弟的傳言似乎有誤了。
「可是莊主身體不適?」
尹湛青搖搖頭,「不是我大哥,是我未過門的嫂嫂中了一種奇毒,天底下大概只有你有辦法能解了。」
嫂嫂?
她微微揚眉,聲音不變的道
「這麼嚴重?」
他也不見外,點頭後又道:「我那嫂嫂的芳名蘇大夫你應該也聽過。」
「噢?」她微訝,「我對江湖事所知並不多。」
尹湛青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文湘芸,這個名字聽過嗎?」
蘇清妙一怔,思緒似乎飄向很久很久以前,半晌,她搖搖頭。
「蘇大夫,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道也不奇怪,文姐姐是我爹的義女,可惜十二歲那年便失蹤了,幼年時她與我大哥互有情意,如今能回來真是太好了。」
「那——」蘇清妙正要開口,卻被另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斷。
「湛青,你閒到需要對一個外人嚼舌根的地步了嗎?。」
她循聲望去,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道欣長的身影。
「大哥,你來了。」尹湛青朝她做了個鬼臉,隨即背過身笑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蘇神醫。有她在,你也可以鬆口氣了,文姐姐一定會平安的。」
「尹莊主,久仰大名。」
蘇清妙毫不避諱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俊逸的眉眼流露著冷傲之氣,表情莫測高深,這副不苟言笑的尊容,的確讓人覺得不好親近,也難怪流言傳成那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蘇大夫說話的語氣較平時多了絲雀躍,連看大哥的眼神也有些……熠熠生輝啊。尹湛青疑惑的微皺眉。
「尹蔚藍,久聞蘇神醫大名。」
他的態度是輕匆而隨意的,就差在眼中寫上「瞧不起」三個字了,實在是……蘇清妙輕歎。太明顯了!
但她面上不動聲色的輕笑,「不敢當,清妙仰慕莊主丰采已久,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客套嘛,她最會了。
尹蔚藍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不再說話。
她也不在意,見到他繫於腰間的鴛鴦玉珮,不禁眼中笑意更濃,「尹莊主愁眉不展,似乎有心事?」
尹湛青微微訝異。蘇大夫向來對誰都以禮待之,有問必答,卻難得見她對誰主動過問。
「沒有。」相形之下,尹蔚藍的態度實在不僅僅是冷淡而已。
「清妙也不過是隨便說說,俗話說『病由心來』,莊主心胸豁達,這是利於養生的好事。」
不是錯覺,他再次發現,向來嫻雅的芙蓉醫仙在面對他大哥時,神色有一絲絲的興奮?
難道淡定如蘇大夫也拜倒在大哥的魅力之下?
反觀大哥,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大哥果然對文姐姐以外的女子沒興趣。尹湛青輕歎。
他對蘇大夫有好感,但只是單純的仰慕。若非大哥心有所屬,倒也……想著,他不禁為蘇清妙惋惜。
希望一會見了文姐姐,蘇大夫別太受打擊才是。
在尹家兄弟的引領下,蘇清妙幾乎是被「押」著前往文湘芸養病的院落。
走到廊角時,尹蔚藍突然退了兩步走到她右側,剛好擋住她遠眺的視線。
她側首道:「那座院落倒很別緻。」
尹湛青暗道不妙,正要開口,尹蔚藍卻冷冷開口,「曉劍山莊裡別緻的地方多得是,湛青,晚些時候你帶蘇大夫到處走走——那邊除外。」
指的自然就是蘇清妙唯一有興趣的那座院落。
她碰了個釘子,倒也不惱,神色依舊柔和。
尹湛青好心地挨到她身邊,小聲道。「蘇大夫,你別介意,我大哥就這個臭脾氣。」
「沒事,」蘇清妙友善地笑了笑,也配合地壓低聲音說:「那邊到底是什麼地方?尹莊主似乎很不喜歡人提起?」
她今日意外的話多,讓尹湛青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
「那是莊裡的禁地。」
「禁地?」
「不過……我想很快就不是了吧,呵呵,文姐姐如今都回來了。」雖然可能會傷了蘇大夫的心,但這種事還是說清楚的好。
兩人說著,竟已落下尹蔚藍十餘步的距離。
尹湛青膽子也漸漸大了些,便低聲道。
「那裡原是文姐姐當年所住的院落,不過她十二歲後便荒廢了,大哥一直禁止他人接近那裡,連我都不行。」
很過份呢,其實他也很想念文姐姐的。
「既然如此,」蘇清妙有些不解,「為什麼文姑娘如今並未被安置在那裡?」
他撓撓臉,「大概是院子舊了,大哥想翻修一下吧。」只能這麼解釋了,不然怎麼解釋大哥前幾日依然獨自去那院子?文姐姐都回來了啊。
「原來是這樣……」她點點頭。
尹湛青不禁心生憐意,「蘇大夫,你別怪我說話直,我勸你千萬別對我大哥存有希冀,這麼多年來,他對文姐姐的心意我們大家都看在眼裡,你是一點的機會都沒有。」
蘇清妙一怔,望進他清澈的眼底,未了竟是輕聲歎息,「二莊主,謝謝你。」
才想回話,他一抬頭,看到前面轉角處大哥居然破天荒停下來等他們。尹湛青心中訝異,他趕忙催促蘇清妙跟上。
看來文姐姐對大哥的影響力果然非同一般,能讓他一再破例。
再回頭看看匆匆趕上的蘇清妙,他歎氣。蘇大夫,你沒希望了啦。
文湘芸所住的院落與尹湛青的生母姚鳳嬌頗近。對她,蘇清妙還有些印象。三年前尹老莊主病危,哭得最凶的就數這位二夫人了。
一路上,尹蔚藍未再開過金口,只是她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飄向他。尹湛青看在眼裡,也只有歎氣。
一進院落,蘇清妙就發現不對了。
七月溽暑,她不過走幾步路已是香汗淋漓,而眼前這座院落,更似由內冒著熱氣一般。
果然,房門一開,熱流便撲面而來,她忍不住後退一步。
定睛一看,她發現房內竟然擺著五、六隻火盆,熱氣蒸騰,熏得視野都模糊起來,床上的女子卻還蓋著厚厚的棉被。
「這是……」她不解。
尹湛青解釋,「文姐姐不知道中了什麼毒,極為畏寒。」
蘇清妙皺眉,欲進房內,誰知剛一抬腳,就被一隻健臂攔住。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她好言道:「莊主,我要救人。」
尹蔚藍認真審視她的表情,似乎眼裡終於有了這個面容清麗、性子倔強的女神醫。
「在這裡救。」
「莊主是在開玩笑嗎?清妙自認沒有十步診病的本事。」更別說她如今還站在門檻之外。
尹湛青也覺得兄長的堅持有些過份,「大哥,蘇大夫是可以信任的人,這點我可以擔保。」
他依舊不說話,眼神在蘇清妙身上游移片刻,才似有不甘地放下手。
「裡面溫度很高,你受得了嗎?」
「我是大夫。」依舊是輕聲細語,只是語氣中流露著堅決。
尹蔚藍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懊惱,隨即冷哼一聲。
尹湛青真想大聲稱讚她的膽識。敢這麼跟他大哥說話的女人,她絕對是第一個。
蘇清妙一個姑娘都不懼怕這些熱氣,他們兩個大男人自然二話不說當起開路先鋒。
房內的熱氣熏得她有些一暈眩,她強忍著不適診了文湘芸的脈搏,不過片刻便搖頭道。「莊主,麻煩叫人將房內的火盆悉數端出去。」
「咦?」尹湛青詫異,「可她一直喊冷,這……」
「此乃寒毒,寒氣自內而生,這些火盆擺再多,她也是感覺不到的。」她抬頭正視兩人,「寒毒被困於體內,外界再以酷熱相逼,寒氣不得擴散,她只會越來越冷。」
尹湛青恍然大悟,正欲吩咐,卻見大哥望著床上昏迷的人若有所思。突然,他逼視蘇清妙。「她怎樣?」
「她?確實很美啊。」
她是故意的,故意曲解他的問題!尹蔚藍強忍住,不去回瞪那雙還在裝無辜的大眼。
尹湛青敏銳地察覺到自家大哥身上的寒氣更強了。這……真不明白,蘇大夫幹麼要故意氣他大哥呢。
眼見局面又僵,可憐的尹小弟忙上前轉移話題,「蘇大夫對此毒可有概念?」
蘇清妙搖頭三下,「沒見過,沒聽過,沒解過。」
好個「三沒」,還真是直接。
「可有把握解毒?」
「勉強可以一試。」話雖如此,蘇清妙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一絲為難,反而是滿滿的自信。
是了,她總是喜歡謙虛而謹慎的陳述自己的能力。
尹蔚藍眼中閃過不悅,「人命不是拿來給你試的。」
「大哥,要對蘇大夫的醫術有信心,她只是謙虛而已。」尹湛青及時打圓場。
「你倒瞭解她。」冷睨了他一眼。
「我……」被兄長一瞪便沒了氣勢。
媽呀,好可怕。
蘇清妙皺眉,「莊主,清妙的醫術如何,試過便知,清妙從不對病人做任何承諾,今天也不會例外。」
尹蔚藍眼中似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你確定要試?」
「大哥,蘇大夫是最後的希望了。」
他冷哼,「神醫不是還有一個嗎?」
醫仙蘇清妙,毒手鍾離春。
當今天下恐怕再沒人能在岐黃之術上超越這兩人。
按理解毒乃毒手所長,但話雖如此……
「大哥,」尹湛青無奈開口,「毒手近兩年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如今是死是活我們都不知道,要上哪裡找人?」
在聽到「毒手」兩字後,蘇清妙面色不禁微冷,「既然莊主信不過清妙,就另請高明吧。」
同行相忌沒聽過啊?
很好,敢在她面前提死對頭鍾離春的名字,有種。
「大哥!」尹湛青不免埋怨。就算他跟蘇大夫不對盤,也犯下著在這個時候生事啊。江湖上誰不知道蘇清妙與鍾離春理念不同,勢同水火。「你就為了文姐姐少說幾句吧。」
「湛青,你今天話太多了。」
為了「文姐姐」啊……蘇清妙頗玩味地瞟向面色陰沉的尹蔚藍。
「文姑娘長得如此國色天香,也難怪莊主情深義重,英雄美人,的確是天作之合。」話一出口,她才驚覺酸味有多重,不禁也有些懊惱自己失控。
「蘇大夫,你未免交淺言深了。」尹蔚藍後面一句,似乎說得格外用力。
「失禮了。」蘇清妙恢復成溫和笑顏,「莊主索性讓清妙一試又如何,雖然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保住莊主的未婚妻不死,清妙自認還是辦得到的。」
尹湛青突然覺得頭好暈。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開始懷疑蘇大夫該不是故意挑釁吧?
「蘇大夫,你……」
她淡定自若的啟唇,「二公子放心,清妙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更不會因為嫉妒而遷怒文姑娘,這是清妙身為大夫的驕傲。」
言罷,她頭也不回的離開院落,留下汗流浹背又目瞪口呆的尹湛青。
因、因為嫉妒而遷怒?
他沒聽錯吧,她就這樣承認了?向來含蓄溫婉的蘇大夫,竟然真的承認對大哥有意思?
果然是一見鍾情……尹湛青不由得感歎。
怪不得啊。
蘇大夫必是早聞大哥威名,暗懷傾慕,一見本人便芳心暗許,誰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傷透一顆心,又見文姐姐貌美而大受打擊,這才導致方寸大亂。一連串的故事瞬間在尹湛青腦海中成形。
唉,可憐的蘇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