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泰平二十二年。
自從十一年前叛黨作亂,高原人差點夜襲凜霜城,所有狼族部落團結了起來,部落和部落間的崗哨不只日夜有人巡守,狼城訓練出來的精實兵力成了天朝西部最強勁的兵旅,十九歲的辛烈揚年紀輕輕,已受封定岳將軍。
自然,在狼城,百姓安居樂業,一片榮景。
有個人蹲在人家店門口煮糖漿,木架上插了一串串肥美碩大鮮果等著裹上糖漿做成糖葫蘆。這種小生意最近開始流行起來。
只不過今天這攤販賣的果子還真是一個個又大又肥又甜的模樣,圍觀的孩子都流口水了。
「老先生,這一串怎麼賣?」
「嗄?」一頭蒼白亂髮的單鷹帆抬起頭,對被喊「老先生」有點不滿。
來人一愣,想不到白髮下竟然是張年輕人的臉孔,「呃……」
「你要買哪串?」單鷹帆挑眉,不和死老百姓計較。
「這串。」來人指著其中叉著半顆蘋果、幾顆梅子和莓果的糖葫蘆,「我要這串。」
「一百兩。」
「你坑人啊!」
是啊,他專長坑人的!「這你就不懂了。你看看,」單鷹帆煞有其事地拿起一串葫蘆果,「你有沒有見過如此肥美新鮮,讓人垂涎欲滴的葫蘆果?」他舉高糖葫蘆,眾人一陣驚歎,陽光下這串葫蘆果還泛著汁水淋漓的光澤啊!
他繼續解釋,「吶,你們看上面這顆莓果,我特別從阿古拉山上帶下來的,為了不碰爛它,得在一天之內食用並且盡量不曬到日頭。還有這顆梅子,是天朝南方的產物,這時節要找這種又大又肥的很難的啊!還有這顆蘋果,是跟高原人浴血奮戰後坑來的……你說我上山下海冒著生命危險,就串了一串集合天南地北精華於一串的葫蘆果,還要淋上我大東海秘傳的冰糖漿,再以龍眼木熬煮,就算你一百兩,還不把我的血淚交織和揮汗如雨給算進去,貴嗎?」
客倌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其中一個富賈打扮的豪氣亮出一塊黃金,「我全買了!」
還真有肥羊上鉤!單鷹帆轉過頭問向一旁陪他蹲在地上,雙手支著臉頰的女人,「小茉,妳想吃哪串?」
原海茉嘟嘴,「全部都要吃!」
「這樣等一下會吃不下午飯欸。」單鷹帆以著好有耐心的語氣哄道。
「可是人家好久沒吃了。」小嘴慢慢扁起……
「好好好!今天午餐就吃糖葫蘆大餐!」然後他轉身向客人一攤手,「抱歉,不賣。」
「你賣糖葫蘆的不賣糖葫蘆,有沒有搞錯啊?」
「你看我這模樣像賣糖葫蘆的嗎?」單鷹帆一臉你奈我何的痞樣。
「那你蹲在人家店門外煮什麼糖葫蘆?」
「店老闆請我來的,我不想來都不行欸!」
「你……你有毛病!」來人氣呼呼地走了。
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個子嬌小、腰間垂著柄大鍋的女人自身後店內走了出來。
「馭浪侯久等了,我們這就回霜堡吧。」
單鷹帆忍住往後跳的衝動。影武衛雖然不再是影武衛,但形跡一樣像鬼啊!他翻了翻白眼,「馭浪侯是誰啊?老子是龍骨島上捕魚的死老百姓,別亂喊!」說著他利落地收拾起攤子,把一串煮好的果子拿給原海茉,一行人乘馬車進霜堡。
大廳裡,某項重要討論正火熱。
「……雙子城已落成,老百姓也已陸陸續續遷移……」
「但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要如何在炸山的同時,不傷及辛堡主?」
「這……」所有人都覺得根本不可能。
「別說不傷及辛堡主,那冰層太厚了,我早就跟你們說這方法行不通!這些年來我帶著那些工人,甚至是有武功底子的守夜人要鑿開冰層,但它根本一丁點損傷也沒有!」
「可是右輔大人說過他有辦法……」
「右輔大人只是讀書人,他懂火藥嗎?懂工程嗎?」
「……」大圓桌上爭議得臉紅脖子粗的眾人,終於不耐煩地看向那個不停將糖葫蘆吃得卡滋卡滋吵個不停的小女孩,和同樣咬著蘋果卡滋卡滋吵不停的白髮青年。
「納穆。」小女孩含糊不清地開口了。
「嗯?」
「他們說要炸山,是炸哪裡啊?」她好想看哦!
「就我們早上經過的那裡啊,妳說有人在裡面睡覺的。」單鷹帆反手把吃得剩小核的蘋果籽丟進火盆裡,然後拿出手巾擦手。
「把冰層刨開不就好了嗎?」
「說得容易!」大廳裡的人不爽了,「哪裡來的小娃子?凜霜群山的冰層是妳說刨就刨的嗎?更何況還是過去的天下第一陣術師與咒術師合力設下的寒冰陣,那冰更是比一般堅硬百倍!妳當妳在吃刨冰嗎?」
原海茉仍是吃得兩頰鼓鼓,一臉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白髮男人。
「刨山而已,很難嗎?」
單鷹帆拍拍她的頭,很有耐心地解釋,「小茉,當大人們說很難的時候,妳只要點頭就好,這樣才不會讓人傷心,懂嗎?」
「哦!」原海茉看向大廳眾人,點點頭。
「……」這兩個討厭的傢伙哪來的啊!
身為前影武衛的守夜人們告訴吉雅,辛別月還活著時,她就動了這個念頭。但那豈只冒險,簡直是瘋狂,稍一不慎可能連封在冰層裡的辛別月也會送命。而尋找建立這座臨時安頓百姓的雙子城位置也是一大難題,最好不會離凜霜城太遠,在雪崩時也不會遭受波及,又能擁有類似凜霜城的地理條件,好應付萬一大雪崩還是發生的情況下,遷出凜霜城的居民們最起碼能靠著豐饒的土地餬口,最後僅有凜霜城外這座小鎮符合,和鎮民商量過,替他們免費擴建成雙子城,也保留他們的永久居留權,這才把一切談妥。
這日午時,凜霜城內所有人口都已遷移完畢,守夜人做完最後巡視,紛紛策馬回到雙子城門口回報。
連老百姓們也聚在雙子城門口的大廣場。他們心情雖然百味雜陳,但如果能把失蹤多年的霜堡堡主救出,或許是值得的吧!城主一個女人家這些年來多辛苦,他們都看在眼裡。
何況建這城的大多數經費,據說是某個錢多到可艾薩克在天朝最大的城裡還多到滿出城牆來的好心有錢人出資的。
真是太好心啦!該給人家立個牌匾吧!
見守夜人已回報,寶音剪斷單鳳樓交給她的紅線。
凜霜群山墓園數尺外,靜靜打坐的單鳳樓睜開眼,「動手吧。」她攤開折扇在空中畫圓,四尊式神立刻現身,圍繞單鳳樓與吉雅週身,形成一道隱隱泛著光的光罩。
單鷹帆和原海茉站在冰洞右側。
「小茉……」單鷹帆神色凝重,「如果有問題,不要太勉強。」
原海茉噘嘴,「沒問題!」
她當然說沒問題,這丫頭當年也總說沒問題。「因為妳中午只吃糖葫蘆,我怕妳肚子餓。」
「等一下如果肚子餓,我就停手。」
「好。不是肚子餓也沒關係,頭暈啊,發熱啊,嘔吐啊,使不上力啊,氣血逆流啊,都行,只吃糖葫蘆真的不太靠譜。」
「真的嗎?」原海茉一臉震驚。
兩旁的守夜人紛紛無語,這兩夫妻有完沒完?
「真的,所以下次妳只能飯後吃一串。」單鷹帆忍住笑。天知道他拐拐繞繞,是在要她別逞強。
「好吧。」她一臉遺憾,「我要開始了!」
原海茉馬步一跨,雙臂變換結印手勢,就見她臂上冒出火龍紋,須臾一團熱焰凝聚在她掌中,火龍繞著她的雙臂,越來越巨大,最後單鷹帆在背後將內力傳給她,原海茉的火龍刃立刻化為巨大的飛龍,以電閃雷馳的姿態朝寒冰陣疾衝而去。
即便在遙遠的山下,也能看見那條火龍飛舞著,眾人嘖嘖稱奇。
火龍刃果真如一把能劈開山嶽的利刃,直直刨開冰穴,而冰火接觸的面紛紛化為雪水與蒸氣,瞬間整片山坡下起了在凜霜群山上從未見過的大雨。
火龍喚醒了冰封十一年的辛別月。
辛別月看見妻子的眼淚。
他手中那顆凝結了十一年的冰珠子,瞬間消融在雨水之中。
在守夜人上前扶住他之前,吉雅已經飛奔上前抱住丈夫。
一切彷彿仍在夢中,辛別月只是直覺地抱緊吉雅,為她擋去冰融後的紛紛大雨。
單鷹帆和單鳳樓的計劃是,以陣法抵陣法,咒術抵咒術,代替寒冰陣繼續封住兩座古墓,盡可能減低大雪崩的可能性,最後仍是崩了點雪,只是大概需要花個數月,最快可趕在雪季前將凜霜城復原。
某對雲遊四海,到處玩到處吃,到處坑人唬人的夫妻又出發到別處找樂子去了,單鳳樓也趕回帝都向辛守辰報平安──為了不讓司徒爍起疑,他這個右輔當然不能無端告假歸鄉,此刻恐怕是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兄長究竟安好否吧。
吉雅擔心丈夫,幾乎隨侍在側,幸好十九歲的烈揚已經能處理一些城主日常的工作,又有寶音和黃清師父從旁協助,吉雅才能把全副心思放在丈夫身上。
「好點了嗎?」吉雅就像過去一樣,捧來溫泉水,替丈夫按摩右手。
辛別月始終看著她,細細審視這十多年來他所錯過的。
過去的吉雅不曾躲避丈夫的視線,也許多少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美貌。然而這麼多年過去,再嬌美的花也會枯老,更何況是為了凜霜城付出了青春卻不曾喘口氣的她,吉雅這才發現原來她也有在意自己容貌的一天。她垂下頭,默默替丈夫擦乾手掌,端開水盆後便在一旁假裝忙著。
辛別月不察她心思,只是開始悶悶地咳嗽,吉雅連忙上前探問,「怎麼了?大夫說你身子沒受到風寒的,是不是他診斷錯誤?」
辛別月搖頭,「我有點累,妳身子過來讓我靠著。」
吉雅不疑有他,乖乖坐到丈夫身邊,他右臂圈住她,反而將她往懷裡抱。
他方才看著她,心裡想著,自己真的錯過好多好多。
錯過她分娩時難熬的時刻。
錯過她抱著孩子哺乳,哄著孩子的時刻。
錯過她辛苦勞碌,不小心累倒的時刻。
錯過她疲憊無助,誰也無法成為她依靠的時刻。
受黑若澤控制意志,以及冰封時的夢境裡,他曾經夢見過那些讓他心痛的景象,但總是模糊而遙遠,伸手時瞬間遙不可及。
很多年前,他總是理所當然地享有她的美好,享受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哪裡知道就像今年的桃花謝了,明年盛開時,已不再是去年的模樣,每一朵花,一生也只綻放一回啊。山川都會枯朽,何況是人?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另一手細細理著她的髮絲,那一頭青絲還不見一根白髮。他發誓從今以後,無論風霜如何阻擾,他都要一天一天看著她的變化,一絲一毫也不要錯過。
他希望在她頭髮全白,兩人都老得視力模糊以前,他還有更多個二十年可以賠給她。
「還很累嗎?要不要休息?」
「陪我出去走走吧。」
辛別月養傷將近一年,吉雅日日夜夜,片刻不離陪著他。兩人在霜堡進進出出,人前人後,她總是表現得小鳥依人,其實是丈夫不想讓人發現自己虛弱到需要人攙扶──至少辛別月是這麼告訴她的,而她也沒多想。
她始終覺得好像有一絲不對勁,但那絲疑慮總是終結在自己的心軟和柔情似水之中,直到一年後的某一天。
吉雅難得和寶音出門買些女人家的物事,回到霜堡,下人們告訴她,堡主和少主在校武場比試呢!
吉雅一聽非同小可,臉色慘白地直奔校武場。
丈夫身體還沒復原啊,怎麼和正年輕氣盛的兒子比試?她心急如焚,怕兒子不知輕重,這對父子還沒有多少時間適應要如何相處。
怎知到了校武場,周圍不管是舊日的影武衛部眾,或是年輕一代的守夜人與巡狩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個個看著精采的比鬥看得目不轉睛。
而校武場中央,威風凜凜地揮舞那柄百斤巨劍的,不就是她那位每天早晚都跟她說「有點累」、「不太舒服」、「有點冷」,所以需要她溫柔擁抱和扶持的丈夫嗎?
吉雅抱著胸,瞪著場上打得正亢奮激烈的兩父子。
雖然有黃師父教他拳法,也有敖督教他如何狩獵,弓箭更有母親指導,但辛烈揚知道父親最強的其實是劍法,他多想親自和父親習武啊!
而兒子的優秀也讓辛別月感到驕傲,但不想兒子太容易自滿,有時他會下狠招撂倒他,而看著那雙年輕的灰眸並沒有因此而灰心或憤恨,反而更加充滿鬥志,辛別月真的欣慰極了。
打到一半,辛烈揚看見母親瞪著他們倆,當下知道某個愛裝可憐博取同情的老爹這下有苦頭吃了,極力憋住笑,向後躍開數尺,向背對著母親的父親使眼色。
辛別月轉身,果然看見妻子瞪著他。
看來比試得暫時告一段落了,辛烈揚很體貼地帶走所有看熱鬧的守夜人與巡狩隊,到外頭練兵去。
辛別月看著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妻子,將巨劍往地上一插,裝作痛苦地摀住胸口。
還來!吉雅沒好氣地瞪著竟然一直都在裝可憐的丈夫。
可是仔細想想,每當他說需要她攙扶時,他從來也沒把身子的重量壓在她身上,反而都是摟著她,替她擋風擋雪。
吉雅歎氣,小步奔下看台,讓辛別月抱住她。
「沒事吧?」明知他是裝的,她還是無法不擔心。
「不生我的氣?」他在她耳畔問。
吉雅笑了起來,「服侍老爺是我的責任,我幹嘛生氣?」
「但是老爺也想疼妳,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吉雅將臉埋在丈夫胸口,實在好笑極了,心窩又暖暖的。
「老爺不用開口,我都明白。」
「我想吃妳做的酸梅醃桃子,很好吃。」
「我們可以邊賞花邊吃。」夫妻倆手牽著手,相伴相偎,他在寒風捲起一地落英時,張開
自己的手臂與斗篷,默默將妻子守護在懷裡。
但願今後生死與共,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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