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在候 第一章
    雲霧如神秘白紗繚繞山頭,褪色的屋瓦沾染歲月痕跡,笨重的大鐘敲響。

    咚——咚——咚,一聲接一聲,迴盪於空寂的山谷間,沉重撞擊進浮躁的心靈,讓人感到心平氣和。

    幾株蒼勁古松挺立在「龍恩寺」右側,青石板地為了今日的剃度儀式灑掃得特別潔淨,上百名僧侶依序立於佛寺內外,一隊士兵昂然列於大殿外,太監陳公公則在大殿上屏氣凝神觀看儀式。

    今日要剃度者並非尋常人,而是父兄犯下密謀造反死罪,曾為四公子之一的宮熙禛。

    原本宮熙禛也該被判斬立決,但因皇太后代為說情,聖上這才網開一面,命宮熙禛到龍恩寺出家為僧,吃齋唸佛祈求國運昌隆,也為其父兄的大逆不道日夜贖罪。

    為了防止宮熙禛頑劣不從,或有漏網之魚伺機劫人,聖上特命君傲翊帶一隊士兵包圍龍恩寺以防萬一,且命君傲翊與陳公公負責確認宮熙禛真落髮為僧,方能返京面聖。

    一身戎裝佩劍的君傲翊傲然站在佛前,雙手垂放在身側,英氣勃發的冷峻臉龐沒有任何表情,看著至交好友頭髮一絲絲落地。

    抑鬱沉重的眼眸對上跪在下方蒲團上譏笑不平的眼瞳,難受的瞇了下眼,眼下這情景是他作夢都想不到,也是最不願見到的。

    回想兩人從小到大的情誼,本是天之驕子的宮熙禛竟會落得如此下場,要他如何不詫異遺憾,胸臆間頓時充滿無限感慨。

    可君傲翊素來自制,從不輕易顯露內心真實感受。

    烏黑的頭髮一絲絲落地,俊美無儔的宮熙禛唇角竟揚起一記譏諷的笑意,似正嘲笑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很快的,剃度完成,陳公公滿意地拿出聖旨,所有人立即恭敬跪下,陳公公以尖細的聲音開始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罪人宮熙禛於龍恩寺出家為僧,賜號:承恩。承恩於龍恩寺修身養性,潛心佛法,消弭罪孽,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欽此。」

    最後的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結結實實將宮熙禛打入地獄,他渾身震了下,嘴角仍是帶笑,雙手高舉接旨:「罪人承恩謝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熙禛接下聖旨後,所有人皆起身。

    君傲翊早就料到聖上的怒火不會因斬盡宮家九族而平息,卻也沒料到聖上會命宮熙禛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事情發展至此,他們無法改變,也無力對抗,僅能順著命運隨波逐流。

    陳公公驕傲的昂高下巴,睨看著承恩。「承恩,聖上賢明,給予你最大的寬容,你要好自為之,千萬別讓聖上失望。」

    「謝陳公公貴言。」承恩微微一笑。

    對於他的乖順,陳公公很滿意地昂首離去,其他人也陸續離開,不一會兒工夫,慈悲的大佛前,僅剩君傲翊與承恩兩人。

    承恩手拿聖旨,走到君傲翊身邊。「恭喜你順利達成聖上交付的任務,這一回聖上會給你什麼賞賜?」

    兩名身形相當,同樣傲然不屈、風采翩翩的年輕男子對立而視,一人戎裝閃耀英氣逼人,一人身穿灰色粗布袍,落髮為僧;一人聲勢如日中天,一人已墜入煉獄谷底,兩人的氣勢卻仍舊相當,卓然不群。

    同列京城四公子,宮熙禛最教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比女人還要美的長相,但君傲翊的風采並不亞於宮熙禛,他的俊美帶著一絲陰沉,冷冽的目光蘊藏悍然不可摧的精神,高強的武藝使他舉手投足如行雲流水,好看得讓人目不轉睛。

    承恩這話,君傲翊聽過多次,只是從前承恩是戲謔調侃的口吻,今日則不然,充滿了諷刺,好似他是個劊子手。事實上承恩會這麼想也無可厚非,畢竟他的確奉旨行事,將與宮家有所牽連的人都逮捕入獄。

    他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卻在短短一夜間兵戎相見反目成仇,承恩恨他怨他,皆其來有自。

    「你怎麼不說話?心虛了?還是已迫不及待要搖著尾巴回京向皇上邀功?」承恩譏嘲的揚起唇角,字字帶刺狠狠刺向昔日至友。

    他怎麼也想不到君傲翊會背棄他們的友誼,領受皇命將宮家抄家滅族,他們從小一塊兒玩到大,他死去的爹娘與兄長待君傲翊如此友善,君傲翊怎能如此待他?怎麼能?!

    君傲翊一派漠然地任由承恩言語羞辱,目光望向大殿外一棵枝幹彎曲的老松。

    微風輕輕吹拂而過,牽動了薄霧,輕搔枝葉。

    他的淡漠更加惹惱滿腔仇恨的承恩,此刻的他只想毀了所有的一切,什麼聖上網開一面,全都是在作戲,聖上不如判他斬立決還比較痛快,忍辱偷生對他而言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回了京,你就歡歡喜喜接受皇上賞賜,而我這奉旨出家的罪人就該成天吃齋唸佛。哼,好個永生永世不得進京,根本是要我困死在這座古寺。」什麼狗屁龍恩寺,什麼狗屁法號「承恩」!

    君傲翊移回目光,看向好友,字字平穩有力。「你今日的遭遇並非我所造成,你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真要怪只能怪你的父兄何以野心大到無法滿足。」

    承恩聞言,俊容扭曲,右手成拳襲向君傲翊俊挺的臉孔;君傲翊武狀元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他快速移動結實身軀,單手輕鬆箝制住承恩的拳頭,同時擋住外頭人們的視線,不讓他們發現大殿一觸即發的情勢,氣定神閒道:「寺外有一隊士兵是我的人,你是個聰明人,勸你別做傻事。」

    他亦暗示承恩,陳公公是聖上派來的眼線,別惹出無法收拾的禍端。

    承恩深深吸了口氣,恨恨地收回拳頭,咬牙切齒,痛恨自己對加諸在身上的沉重枷鎖無能為力。

    「可有話要我幫你帶回京?」君傲翊問得雲淡風輕,彷彿無關緊要。

    滿是仇怨的臉容猛地一怔,怔忡望著莊嚴肅穆的佛像,心頭不由自主一酸,想到了他最心心唸唸的人兒,他那未過門的可憐妻子,他視若珍寶、美麗無瑕的未婚妻,他那始終放不下……卻不得不放手的未婚妻。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低沉的嗓音滿佈苦楚,縱然有萬語千言想跟他心愛的蝶兒傾訴,但說得再多,不過是徒增傷心,不如什麼都不說,攤開掌心,讓蝶兒自由高飛。

    「你確定什麼都不對小舞說?」苑舞秋,宮熙禛的未婚妻,戶部尚書的掌上明珠,若非身為丞相的宮啟先密謀造反,此刻,門當戶對的宮熙禛與苑舞秋早已成親。

    他們三個人因父親同為朝中重臣,八歲時在中秋參加吏部尚書所辦的秋華宴上初相識,他與宮熙禛同年,大苑舞秋四歲,初次見到年紀尚幼、已如玉雕般美麗動人的苑舞秋時,兩個小男童完全看呆了,無法想像這世間竟會有仙人般的人兒存在。

    當時就已經是小霸王的宮熙禛直嚷著她就像翩翩起舞的彩蝶一樣嬌美,所以決定叫她蝶兒,而他因為自尊心作祟,不肯和宮熙禛一樣喚她蝶兒,自顧自地叫她小舞。

    於是,囂張的小霸王擄獲芳心,她成了在宮熙禛身邊翩翩起舞的蝶兒,成了他最獨一無二的小舞。

    承恩苦澀一笑,喉頭泛酸,眼眶發熱,想到了與心愛蝶兒的甜蜜過往,沙啞著聲:「……你叫她忘了我,重新過她的日子。」

    就差那麼一點,他便可與這世間最珍愛的女子結為連理,但也就差這麼一點,讓她不至於受到父兄謀逆牽連,枉丟寶貴性命,他只消一想到這兒,便嚇得冷汗涔涔,衷心感謝上蒼垂憐,沒奪走心愛女子的性命。

    倘若這世間沒有她,他更是生無可戀了,他願用盡一切方法,只求她能好好活下去,那他就再也無怨無憾。

    「我會把話帶給她。」這是他此時能為好友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的心,與承恩一樣為了同一名女子痛擰焚燒,此刻身在京城的小舞肯定正為承恩的遭遇傷痛欲絕,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如花瓣柔軟瑰麗的心房,始終看不見他、容不下他。

    他,就只是站在她身後,默默守護她的一抹影子。

    承恩微微頷首,心痛的用力閉上眼。

    「此一分開,你我日後恐怕再無機會相見,你好好保重。」故意漠視長年糾結在心頭的痛楚,用力抹去纏繞於腦海中的美麗倩影,君傲翊硬邦邦的語氣,一如他的人,饒是對好友有再多的關懷與歉疚,都無法輕易訴諸言語。

    「你放心,我不會尋死覓活,就算是吃齋唸佛,我也會活得很好。」再苦、再難熬,他都會想辦法撐下去。

    君傲翊緊繃著下巴,微微頷首,自胸臆間長長吐出鬱悶的一口氣。

    一隻粉蝶忽地在殿外翩翩飛舞,舞入兩雙癡纏苦澀的眼眸,蝶影忽東忽西、若隱若現,纏繞且纏繞,癡癡又癡癡。

    君傲翊返京進宮面聖後,不急著回將軍府,而是轉往戶部尚書府。

    半年前京城風聲鶴唳的情景已不復見,恢復了舊有的熱鬧,彷彿丞相不曾意圖謀反;彷彿這段期間,不曾有數千人為此枉斷性命。

    君傲翊在苑府是受歡迎的,守著朱紅大門的家丁見他來訪,問也沒多問一句,便熱絡領他入內。

    他對苑府再熟悉不過,淡然婉拒苑府家丁帶路,熟門熟路穿過雕樑畫棟,直接尋向總是令他魂縈夢牽的人兒。

    苑舞秋的閨房位於苑府西廂,要到她的閨房會先穿過兩行由紫籐花所搭成的花廊,拂了滿身花香後,即可直達她所居住的院落。

    院中有一株高大的榕樹,上頭有一座他與宮熙禛十四歲時共同為她搭的鞦韆,鞦韆周圍,有苑父命家僕依時節種植的花草,這麼一來,不論她何時坐在鞦韆上,都會置身於繽紛綻放的花叢間,宛如被百花包圍的仙子。

    她所居住院落的一草一木、閨房內的一窗一景、名貴精細的古董字畫,皆精心佈置擺設,可看出苑氏夫婦是如何將她捧在手掌心上細細呵護。

    他一如以往穿過花期未至的長長花廊,來到她的院落,敏銳地發現這裡有了些許的不同。

    本該開滿燦爛花朵的花圃似疏於打理,不僅雜草叢生,還有許多花草凋零枯死,一陣涼風吹過,捲起地上的塵土,似乎正無聲告訴他,這座雅緻的院落已失去昔日風采。

    輕蹙眉心的他信步走入,緊閉的門扉正巧在此時打開,苑舞秋的貼身丫鬟春雨捧著膳食走出來,見到他出現,先是一愣,緊接著屈膝問候。「君少爺。」

    君傲翊的注意力全在春雨手中顯然沒動過的午膳上頭,已經接近傍晚,可該用膳的人卻連一口都沒動,他的臉色驀地一沉,目光森冷地掃向春雨。「小姐這樣多久了?」

    春雨被他冷冽的目光嚇著,馬上回答:「好些天了,起初多少都會吃一點,可是這兩天除了喝水以外,連半粒米也沒吃過。」

    「妳是怎麼照顧小姐的,怎能讓她餓上兩天?可有跟老爺夫人如實稟報?」心痛的君傲翊立刻發火責備。

    小舞一旦心情不好,便會胃口盡失,以前還有宮熙禛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如今她的傷心欲絕正因宮熙禛而起,但他從來就不是會逗姑娘笑的人,該如何讓她心情平復下來?

    「春雨不敢有所隱瞞,全都跟老爺夫人說了,只是……」春雨面有難色,欲言又止。

    君傲翊不快挑眉。「只是什麼?」

    「老爺和夫人什麼話都沒說,打從宮少爺出了事,所有事都變了,老爺與夫人、大少爺很少來小姐的院落,也不太問起小姐的事……」春雨怎麼也想不通,外人也就罷了,老爺、夫人及大少爺怎麼也那樣對待小姐?

    君傲翊沉默聽著春雨的不平,瞭然地壓下更多的不捨,緊繃著下巴道:「妳到廚房重新做些小姐喜歡吃的飯菜,還有,以後小姐有什麼事,妳馬上派人來通知我,明白嗎?」

    說穿了,現實是殘酷的,儘管苑氏夫妻對小舞寵愛有加,可宮家出了事,惹來滿門抄斬之禍,許多和宮家有關連的人都掉了腦袋,小舞是宮家未過門的媳婦兒,正好卡在敏感的位置。

    聖上雖然沒將她一併論罪,但她的存在無異是時刻提醒聖上關於宮啟先的反叛,誰也說不準聖上是否會突然改變心意再次論罪,加上小舞的哥哥苑頌傑正打算在朝堂上大展身手,苑氏夫妻自然不願獨子受她牽連前程受阻,於是狠下心割捨她,不再聞問。

    「是。」從前春雨老覺得君傲翊冰冷不易親近,能眼睜睜看著宮家滿門入獄抄斬,超乎常人的冷血無情,可現下看來,其實他還不錯,至少在老爺、夫人及大少爺不管小姐死活時,他仍會上門關心。

    春雨退下到廚房重新準備飯菜,君傲翊踩著心痛又沉重的步伐進到小舞房內。

    黯淡的光輝斜照入內,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穿戴整齊的玉人兒,如丟失魂魄般地端坐在床沿,淡淡的光灑在白玉般精緻的臉龐,一瞬間,他驚恐地以為,是否她連呼息也已一併失去。

    心頭倏地一窒,快步衝至她身前蹲下,將冰涼的小手圈握在掌心,怕驚嚇到她地輕喚:「小舞。」

    她變得好瘦、好瘦,纖細的骨架彷彿隨時都會被壓垮,漂亮清澄的眼瞳下方有著淡淡的暗影,顯示她已許久沒能好好睡上一覺。

    一聲小舞喚醒魂不守舍的苑舞秋,她怔忡望著蹲踞下方的君傲翊,整個人宛如遭到電擊,猛地完全清醒,楚楚霧眸瞬間滿佈仇恨怨懟,怒焰燒灼哀痛欲絕的心扉。

    她掄起拳頭使盡力氣捶打他結實的胸膛,淚水潰堤地痛罵:「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面前?禛哥哥當你是兄弟,你怎麼能那樣待他?!」

    苑舞秋恨死君傲翊,他們三人曾經是那樣快樂、那樣無憂,為何他要親手毀掉屬於他們的美好?為何他可以不帶一絲情感地任由悲劇發生?

    她打著、踢著、罵著,用盡所有力氣要他和她一樣嚐盡椎心之痛。

    君傲翊不抵抗、不閃躲,任由她發洩心中苦痛,她每打一下,他的心就痛上一分,虛軟無力的拳頭,完全對他造成不了傷害,由此可見,這段日子她一直沒能善待自己。

    「你究竟有沒有心?!你怎麼能這樣?!」他的不動如山使她更加忿怒,用力捶打,竭盡所能地傷害他,一如他傷害她。

    一次便已足夠,為何聖上還要派他押解她的禛哥哥上山出家?他眼睜睜看著禛哥哥落髮為僧,難道心頭不會有一絲歉疚?

    曾有過的甜蜜回憶已成鏡花水月,他們三人再也回不到過去,再也無法笑得心無芥蒂,他可明白?可會在乎?

    他不發一語,任她所說的字字句句如同利刃刨挖他的心,他不是傻子,早在來之前就料到,在她心中,他已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是迫害她心上人的劊子手,她恨他、怨他,皆是理所當然。

    「我什麼都沒了,為何連讓我為他守在山下這小小的願望都要狠心剝奪?」她尖聲咆哮,已快崩潰。

    「妳在說什麼?」君傲翊猛地抓握住她的肩膀,要她把話說清楚。

    聲嘶力竭的苑舞秋髮絲凌亂,對他嘲諷一笑。「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我被困死在這快令我窒息的京城。」

    「說清楚點!」他低喝要求,心頭籠罩濃濃不安。

    「呵,原來身為皇上跟前紅人的你真不知道,兩天前宮中來了道聖旨,命我生生世世永不得踏出京城一步……」疲累虛弱的字句下埋藏對聖上的怨懟。

    儘管她與禛哥哥無法結為夫妻,但她原本打算住到龍恩寺山下守護他,就算見不到人,只消知道他近在咫尺,也是種幸福。孰料這微薄的心願也不被容許,一道聖旨將她的心再次狠狠劈開,斷去所有生機。

    君傲翊愕然,一個是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一個是生生世世永不得出京,這就是聖上想出來懲罰宮熙禛與苑舞秋的方式,無疑是要他們生不得相見、死不得相守。

    但小舞是何其無辜,從小到大僅知傻傻深愛著宮熙禛,宮熙禛往東,她便往東;宮熙禛到西,她便到西,如今,他們的連繫硬生生被斬斷,莫怪她猶如行屍走肉,她已不知該如何過著沒有宮熙禛的日子。

    她是他深愛的女人,他看了她整整十四年,明白這道聖旨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她痛,他比她更痛,雖然渴望她,但他從來都不希望她遭受丁點傷害,他的願望再卑微不過,僅僅希望她能天天燦笑如花,他再苦再痛都無所謂。

    「生生世世永不得出京……我什麼都沒了……」她自嘲一笑,笑自己竟抵抗不了命運殘酷的衝擊。

    眼前的她似隨時都會消失不見,教君傲翊看了膽顫心驚,他不能讓她自絕生路,倘若她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

    他板起臉,嚴厲地說:「我替妳帶了口信回來。」

    「什麼口信?」死寂的眼瞳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花。

    「熙禛要妳忘了他,重新過妳的日子。」他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明知不可能,仍希冀她會聽話。

    「什麼?就這樣?他沒要我等他?」她難以置信地搖頭,這不是她要的口信,她的禛哥哥怎麼能要她忘了他?他明明知道她有多愛他,怎能狠心如此要求?

    「妳永遠也等不到他。」君傲翊絕情補上。

    「為什麼?」她不懂,只要她乖乖留在京城,只要禛哥哥待在龍恩寺不惹是生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過去,聖上總會氣消,世人終究會忘卻他父兄所犯下的罪行,如此,他便能悄悄返京看她不是嗎?

    她能等,也願意等,真的。

    「聖上也給了他一道聖旨,命他生生世世永不得入京。」他冷酷道出事實。

    聞言,她抱頭放聲尖叫,淚水狂放奔流,柔弱的嬌軀不住顫抖,盤踞在胸口的痛楚不斷擴大再擴大。

    「為何要這樣對我們?我已經不奢望能夠嫁他為妻,為何連這最後的希望也不留給我們?!」所以禛哥哥才會要她忘了他,因為他們兩個已經走到絕境,無路可走……

    君傲翊難過地將她擁入懷中,這兩道聖旨將他們三人刺得鮮血淋漓、痛徹心肺,他將她的傷口扯得更開,讓她肝腸寸斷,只求她能夠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恨你!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何要毀掉我最後的想望?!」假如他不說,她永遠被蒙在鼓裡,她可以不用這麼痛,她可以自我欺騙,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等待心愛的人歸來。

    可是他偏要說穿,狠心將她推進荊棘中,讓她遍體鱗傷,再也看不到曙光、等不到未來。

    她恨他、恨他、恨他!

    「因為我跟熙禛有相同的想法,妳是該忘了他,是該好好重新過妳的日子,他不會回來了,妳留在原地什麼都等不到,不要浪費時間!」他搖晃她的肩,要她面對現實。

    他為何要逼她?他這般傷她很得意嗎?恨極受命運擺佈,忿怒的小手在凌亂的髮絲上摸到簪子,想都沒多想便直接拔下刺向他。

    君傲翊沒有閃躲,由著簪子刺向肩頭,默默承接她所承受的萬般苦楚。

    髮簪刺入肌肉的細微聲音震醒了狂亂的苑舞秋,她驚愕地看著行兇的右手,被自己狂亂脫序的行為嚇壞了,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鮮血自他的肩頭緩緩流下,心口倏地一揪,慌亂的眼瞳對上平靜深幽的黑眸,小手顫顫鬆開髮簪,不敢拔,唯恐會造成更多傷害。

    「我……我…」慌張的眼兒流出兩行清淚,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君傲翊垂眸看著插在肩頭的髮簪,上頭蝶舞雙雙、翩翩起舞,是殷家珠寶鋪最好的工匠巧製而成,名為「比翼雙飛」,當年宮熙禛親手送給她時,他也在場,清楚知道她有多喜歡這支簪子,自此天天簪著它。

    如今,簪子插在他的肩頭,在他的心口深深刺出一個洞來,很痛,但,他能忍受。

    「我、我派人去請大夫。」她急忙起身。

    君傲翊拉住她的手,眉也不皺地拔下髮簪,波瀾不興地道:「一點小傷,不礙事。」

    苑舞秋見他拔掉髮簪,鮮血頓時湧出更多,嚇得倒抽了口氣,連忙取出帕子壓在他的肩頭為他止血。「你都流血了,怎麼會是小傷?」

    「我曾受過更嚴重的傷。」這點小傷,身為武將的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裡。

    「我有可能會殺了你,你明明躲得過,為何不躲?」她心煩意亂地咬著下唇瓣蹲跪在他身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於她的疑問,他選擇沉默不回答,將手中沾染到鮮血的髮簪遞還給她。

    苑舞秋噙著淚,望著蝶翼沾血的髮簪,再望向受傷的他,左手抖顫接過,心痛如絞。

    她恨他、怨他、怪他,可出手傷他真的不是她的本意,說到底,他不過是奉命行事,她只能怪命運無情捉弄。

    為何要衝動傷他?她早該想到,傷害他並不會使她好過,只讓她更加難受。

    此時在廚房重新做好飯菜的春雨走進來,見他們兩人蹲跪在地相視無語,疑惑的擰眉並放輕腳步,將飯菜放在桌上後瞄向兩人,這才發現君傲翊似乎受了傷,而小姐正忙著為他止血。

    「把飯菜吃了。」君傲翊看也不看春雨一眼,宛若無事地直接命令身前滿懷愧疚的人兒。

    「我吃不下。」已徹底被命運擊垮的她怎會有胃口?

    「吃不下也得吃。」君傲翊不理會肩上的傷,起身上前拿起春雨端來的飯菜,冷著臉蹲下來。

    她不肯接過他手中的碗筷,君傲翊也不跟她囉嗦,乾脆動手餵她。「吃。」

    「我不吃。」

    她開口拒絕時,他已快速將飯菜餵入她口中,餵她個措手不及。

    「妳要打我、踢我、殺我,都得填飽肚皮才有力氣不是嗎?」他說得雲淡風輕,彷彿被她又打又殺再尋常不過。

    「我沒……」好不容易將嘴裡的飯菜嚥下,她急忙澄清沒有殺他的意思,結果下一口飯菜緊接而來。

    春雨看到這兒,悄悄退出,心想不論方才發生了什麼事,至少君傲翊制住了小姐,讓小姐不再絕食挨餓。

    「妳剛才打我的力道太輕,不痛不癢。」他淡然指出她最大的敗筆。

    「我差點就殺了你!」她動怒地糾正他。

    「妳沒那能耐。」他又不容她拒絕的餵了她一口,在她沒看見時,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欣喜她開始進食。

    「你怎敢說得那麼篤定?」奔騰的怒火與不滿讓氣力注入四肢百骸,使她不再魂不附體。

    「不信的話,妳可以再試試。」發現她眸底燃起的火焰與陡升的精神,讓他心情大好,只要她不再意志消沉,他再多挨幾個窟窿,也甘之如飴。

    苑舞秋狠瞪著他。「我討厭你。」

    「我知道。」縱然心頭滿佈愁苦,他依然選擇牢牢隱藏,不教她輕易發現。

    她吸了吸鼻子,將帕子緊緊按在他的傷口,倔強的不肯道歉,不願讓他知道她的內疚。

    君傲翊滿懷柔情地一口接一口餵她,她每多吃一口,他心頭的痛楚便減少一分,剛強的心因她柔軟。

    他愛著、戀著,窮其一生也不厭膩。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