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神醫」,這稱號雖喊來響亮好聽,其實背後要擔負的風險多如牛毛。要是英雄好漢找上門來求救,施以回春妙手,自能搏得大義之名;若遇上武林魔頭,要嘛就是抵死不救,來個捨身取義;要嘛就是被迫救人,落得貪生怕死、助紂為虐的臭名,說不準有什麼好下場。
若是想獨善其身不招惹麻煩,隱藏行蹤,一輩子沒被找到算幸運,要是被找到……還是免不了這樣的遭遇。
如此想來,「神醫」這名號誰拿到誰倒霉。
有鑒於此,余無缺在不小心被江湖中人套上神醫之名後,就決定要做個囂張的神醫,打死不學曖曖內含光。他成親後便挑中繁華不亞於皇都的金陵定居,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余大神醫就住在金陵城西大街。
不過……找上門求診是一回事,余大神醫救不救又是另外一回事──誰規定神醫就要傻乎乎地悲天憫人,看見病痛就得善惡不分、亂救一通?
余大神醫陰晴不定的性子與他的醫術是同樣出了名的。
而他的陰晴不定,其實是有理由的──
橫豎都有遇上惡人、被對方威脅甚至被殺的一天,乾脆隨心所欲,該救就救,不該救就不救。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任性的想法反而招來不少好處,光是落居金陵,這「餘人居」的宅子就已經被一堆江湖高手給弄得固若金湯。
別的不提,就拿掛在門楣上「餘人居」三個大字的牌匾來說好了,還是當年害他變成「神醫」的武林盟主題字落款的。再說到門前兩隻鎮宅獸,是十來年前某某魔教教主送的……還有屋裡七七八八江湖名人贈的謝禮,要是哪個沒長眼的敢隨手這麼一抓一摔,賠償與否還是小事,損了那些名人贈禮,間接損了名人臉面得罪人,反倒惹來一身腥,可就是生與死的問題了。
人一死透,也就沒有救不救的問題了。江湖人並非全是被武功心法蝕空腦袋的傻子,知道柿子要挑軟的吃。
當然,就算這樣,還是有不長眼的江湖人士拿刀拿槍踏上他的「餘人居」。
所幸,有人懷恨想殺,自然有人感恩欲救,更有人想以保護之名讓神醫先欠自己人情以待日後有需要時再討──多方制衡下,倒也讓餘人居成為江湖默認,恩怨暫忘,情仇且休,難得和平的清淨之地,這恐怕是余無缺沒有想到的。
當然,身為餘人居主人的他對此事自是樂見其成,也讓他在往後的神醫生涯中囂張得更天經地義。
而餘人居也就這樣中隱隱於市,安樂自在地做著為人治病的行當。
今日,也不例外。
前頭開門做生意的藥鋪裡,幾名寄附在餘人居門下看診的大夫忙不迭地照看前來求醫的病人;另一側藥櫃中,三名夥計跟著掌櫃按藥單抓藥、計價;幾名學徒蹲坐在角落捻藥搓揉;後頭內院,幾名夥計抱著藥草往中庭去,趁天晴日好的時候多曬點草藥備著,還有幾名又抱柴又搬藥鼎準備煉丹藥,一屋子人忙得是熱火朝天,片刻不得閒。
「讓讓!讓讓!」一名矮小的學徒扛著銅鼎從院子這頭跑向另一頭,嘴裡不時嚷嚷,提醒前方的人讓路。
忙碌的學徒們倒也已經習慣,聽見聲音,本能地閃人讓路,還能一邊幹活,身手麻利得很。
誰知意外總發生在不經意處,扛鼎的小傢伙閃過了人,卻沒照看自個兒腳下路況,忽地踉蹌,手一滑,背上的鼎就這麼飛了出去,在半空中劃了道圓弧,無巧不巧,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來,如果沒有意外,那銅鼎落下的地方將會是這人的腦門。
「哇啊啊……鼎啊──」顧不得自個兒,小夥計叫得淒厲。
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忽然停下,往後退了步,接著一掌拍上銅鼎提耳減去速度,接著另一手抓住鼎足,轉了銅鼎的方向,穩穩當當接住。
啪啪啪啪……目睹此況的夥計們無不停下手邊的活兒鼓掌叫好。
「好大的力氣!」
「好個四兩撥千斤!」
讚美此起彼落。
被這些人包圍的余小小仍是一臉平靜,溫和地望著急忙朝自己奔來的小夥計,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腦門差點成了銅鼎的肉墊而氣惱。
「這時候要緊的不是鼎,是叫四周的人小心。」
珠圓玉潤的嗓音一出口,前一刻還驚慌失措的眾人無不緩和下來,暗暗盼著對方能多說幾句話。
這麼好聽的聲音,像春風吹過,大地回春……眾人臉上表情無不陶醉。
闖禍的小夥計可沒那閒情逸致,大氣也不敢喘一個,直到確定對方安然無恙、沒有動怒的跡象,這才吐氣,彎腰打恭道:
「謝、謝謝小姐!」小夥計抱住銅鼎,激動得只差沒哭出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幸好你沒事,要不我拿命賠都賠不起……」口中的「你」自然是指他懷裡的鼎了。
旁邊的人聽了,也跟著點頭,似是贊同他方纔所言。
「你啊……」余小小輕拍小夥計發頂,和煦的嗓音有著好氣又好笑的餘韻。「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鼎重要?真是。」
小夥計臉上一紅。「這、這鼎可是老爺的寶貝藥鼎,我、我──」
「要是讓爹聽見你這話,就等著挨罰吧你。」余小小說:「記住,再金貴的東西也比不上一條人命。」
「老爺和小姐的命自然金貴,我──像我這樣──哎喲!」腦門忽地吃痛,小夥計抬頭,皺緊的眉宇間有抹不甘。「我、我哪說錯了?像我這種賤籍出身的──」
「餘人居裡沒有身份籍別。」此時再出口的聲音透著三分厲色。「一個人賤不賤,不是朝廷說了算,是你自己說了算。」
「我、我……」小夥計咬緊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樣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是不是太嚴肅了?余小小暗忖。
這身份籍別是這大唐王朝行之有年的制度,早已深植民心,只是……唉,她到底「曾經」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深植在心中「天賦人權」、「人生而平等」的觀念讓她無法接受這個時代物比命貴的價值觀。
「在我眼裡,你的命比那鼎寶貴多了。看我的面子,別蹧蹋自己。」眼看再說下去這夥計怕是要哭出來了,余小小連忙轉移話題:「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別這麼冒失就是。」
「是!謝、謝謝小姐!」
對小夥計做完機會教育,余小小轉身欲往藥草房走去,才邁開步伐,通往前廳那側的步廊忽地殺氣徹天響。
「……余無缺!你給我站住!」雌威浩蕩的河東獅吼殺將前來。「今兒個不砍你十段八段,我何婉柔還混什麼江湖!」
聲音甫落,男人的身影左閃右躲,最後乾脆跳出步廊跑向人多的內院中庭。
一邊跑,還不忘一邊放話:
「都嫁人了還想混什麼江湖!我的好婉兒、好柔兒、好婉柔──妳就不能『名副其實』一點?不用多!只要一丁點,婉約溫柔那麼一滴滴,為夫今年清明定替岳父岳母大人準備三牲四果外加三日戲台添樂添樂──」
「說什麼渾話!都七月了還清明你個頭!」姓何、閨名婉柔的何婉柔非常豪邁地躍過礙她身手開闊的步廊,一把苗刀破空呼嘯,直逼抱頭鼠竄的夫君。
余無缺「哇啊」驚叫一聲,忽地腳下飛步流星,閃過險些將自己一分為二的長刀,再一個利落的旋身空翻落地,不敢相信結縭十幾載的妻子當真下得了這重手。「婆娘!妳真砍!」
就說嘛,男人女人都一樣,愈老愈不值錢、愈沒人疼,嗚嗚……
「砍你又怎著?」何婉柔苗刀刀尖抵地,一手扠腰。「當著我的面說要去香滿樓──那香滿樓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我不知道?明明就是花樓,還敢誆我是菜館!要你真沒心懷不軌,需要這樣唬弄我麼!」
「我只是不想妳誤會,胡亂吃醋──」
「誤會?!」何婉柔恨笑一聲,提刀又來。「你這死桃花!年輕的時候桃花就罷,老了還不安生,淨動歪腦袋,今兒個老娘定要斬你這臭桃花,斷了你滿腦袋的齷齪淫念!」
「哇啊妳再這樣,我、我就不客氣了!」
「怕你不成!」
這廂余無缺也火了,一反方才閃躲鋒芒的姿態,左手豎掌反擊──
「是妳逼我的!」
眼看夫妻倆就要兵刃相向──余小小二話不說,一手搶來小夥計扛著的銅鼎,一手抓來最近的一簍藥草,左右開弓,殺進余氏夫妻之間。
「都給我住手。」沒有暴吼、不見激動,只是淡涼的音調,就讓這對氣得殺意盈眸的夫妻停了下來。
當然,最大的功臣當屬她雙手上的「人質」。
啪啪啪啪啪……又是一片掌聲鼓勵。
唉,我並不想這樣的好嗎?大家。余小小暗歎。
「女兒,妳娘欺負我……」余無缺嗚咽得好不委屈,活脫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只差沒求天降下六月飛雪。
「女兒,妳爹太薄倖……」這廂,何婉柔也一副梨花泣雨樣,當真婉約纖柔得惹人憐愛。咳,當然啦,得先忽略她手上那把泛著寒光的苗刀。
一個看見她手上的銅鼎,捨不得丈夫愛用的物品受損匆忙收刀;一個瞄見藥草,不願讓妻子心疼藥錢就趕忙收掌––這樣的兩人真能殺得你死我活麼真是!余小小好笑地想。
若不是親眼看見收養自己的爹娘成天飛來飛去,她不會相信世上真有輕功。
「爹、娘,你們就不能選擇溫和一點的方式談情說愛麼?」
兩張老臉驀地泛紅。「誰、誰在談情說愛來著!」
聽見對方說出一樣的話,兩老互瞪。「你(妳)幹嘛學我說話來著!」
余小小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確認兩方都冷靜下來了,把手上的「人質」還給等在一旁的學徒,問:「到底怎回事?」
「還不是剛才香滿樓差人來,說他們裡頭的花娘得了怪病,要我出診。這事被妳娘聽見,然後就是這樣了。」余無缺撫鬚邊道。抱怨歸抱怨,臉上卻笑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余家大老爺被夫人夾帶殺氣的醋意給取悅了。
「笑!還笑得出來!你這死沒良心的臭桃花!」似乎是明白他的笑所為何來,何婉柔再出口的責罵多了一絲嬌嗔的甜蜜。「早說不就得了,還騙什麼香滿樓是酒館菜館的,這金陵我們也住了十幾年,還有哪兒是我不知道的。難道我會阻止你去救人麼,真是!」
余無缺聞聲,自顧自地呵呵傻笑起來,著迷於娘子嬌羞的風情,倒是把才纔命懸一線的驚險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女兒也去吧。」余小小忽道。「一來讓娘放心,二來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病,讓香滿樓差人來找我們家這位余大神醫。」
「還是女兒貼心。」何婉柔苗刀一甩,立馬入地三分。「別忙了,妳手邊又不是沒事。妳爹我還不知道麼,剛不過是讓他跑跑動動、練練身體罷了,沒當真的。妳也別去那香滿樓,雲英未嫁的黃花大閨女去那兒多少會惹來閒話,在這金陵城裡,咱們餘人居的閒話已經夠多了。」
「所以再多一件也不會多到哪去。」余小小打蛇隨棍上,實在很想看那花娘究竟罹患什麼怪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好事,有什麼關係。」
「嘖,別忘了妳還要嫁人──」
「女兒想陪在爹娘身邊菽水承歡。」
何婉柔「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要真這樣也不錯,就怕有人要找上門來尋釁了。喏,女兒,娘可把話跟妳說實了,我和妳爹將妳從大理帶回來,可沒想要妳這樣報恩。」何婉柔拉過女兒的手輕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別想太多,妳那兩個弟弟夠我跟妳爹忙了。」
「娘才想太多,婚事就隨緣吧。對女兒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非做不可的人生大事。妳忘了女兒就要啟程行醫麼?」
「那人真捨得妳走?」
「早說好的。」
「不是我要說,妳都二十二了,咱們大唐朝女子十六就算成年可以婚嫁,妳卻──不怕他把妳給忘了?」
「娘……」余小小失笑。「妳時不時拿女兒當幌子惹他生氣,他忘得了麼?還記得一個月前妳讓人上門提親的事嗎?把他給氣的。」
「這倒是。」何婉柔哼笑。「不過那是他活該。也不想想當初他給妳惹了多大的麻煩。」
「娘……」余小小摟住娘親,輕輕搖晃。「我們江湖兒女哪來那麼多彎彎繞繞的糾結,過往成空,就別記著給自己添惱。」
「妳這孩子。」何婉柔噗嗤笑出聲,拍了女兒的手一下。「平常不見妳這麼多話,只要關乎那人的事就這麼喳呼偏袒?娘會這麼做也是為妳好,不這麼鬧他一下,他還真以為自己把妳給訂了,就可以心安理得放著不管,看看你們多久沒見了?都一個月了,也沒見他來找過妳。」
已經一個月了嗎?余小小不知道,只知這陣子她很忙,那人亦然。
「哪有人像你們這樣,連婚事都沒個著落就這麼參商難見的。」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何婉柔白了女兒一眼。「是不必朝朝暮暮,但也不用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吧?」
「還在聊啊。」不知何時回過神的余無缺已經進屋扛了藥箱又出來,見母女倆還在說笑,忍不住調侃:「不過就是出趟診,妳當女兒要遠行啊?」
深怕娘親再說更多,余小小搶過總管林伯要交給自己的藥箱,推著余無缺快步出門。「我們走了。」
「小心點啊。」何婉柔叮囑,微笑目送父女倆出門。
須臾,聽見一旁的總管林伯歎了口氣。
「唉,我們家小姐人好心好聲音好醫術好……什麼都好,就是身板不好,唉……好端端一個姑娘家,長這麼高作啥,唉……」
旁邊的學徒們聽了,莫不點頭附和。
是啊,他家的小姐是這麼美好,進退得體,豁然大度,孝順父母又平易近人,還有一手不遜於老爺的回春醫術,偏偏──
可惜啊可惜,姑娘家什麼地方不好長,淨長個兒。唉,哪個貴氣公子哥兒容得下妻子比自個兒更頂天立地來著?這些年,就只有那人追著他們家小姐跑,偏偏那人在金陵的名聲之糟,真要嫁給那人,豈不是委屈小姐了?
「嘁,怎不說是這金陵的男人不濟事,一個比一個嬌小?」何婉柔一哼。「又誰說我女兒沒人要來著?全金陵誰不知那混小子這些年淨追著我女兒到處跑?」
林伯覺得很冤。「夫人不是反對──」
「我反對是我家的事,我女兒的婚事我這做娘的就不能反對著玩嗎?你喳呼個什麼勁兒!敢說我女兒閒話?找死啊!」極度護短的娘親嗤鼻。
嘁!哪有人這樣的。林伯瞪眼,吹了吹花白的鬍子。
*
余家父女倆一路上邊走邊談兩人最近的診病心得,興許是兩人都偏好的話題,一路上有說有笑。
愈是交談,余小小愈是佩服自己因緣際會拜認的義父,更慶幸自己能為義父義母所救。
義父不愧是江湖人豎起拇指讚好的神醫,所談內容遠勝過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祖父所學得的中醫知識,更令她讚歎不已。
在原來的世界,她──過去的陸雲妮、現在的余小小──五歲起跟著祖父學習武術、中醫藥理,十四歲跳級進T大醫學院,到這之前才剛上完大四的課程。中西醫知識兼具的她,在穿越時空後遇見神醫余無缺,自是無話不談。
談話間,余小小的眼睛也沒閒著,不時打量經過的攤販。
雖然已經習慣了古代的生活,但很多東西在她眼裡仍舊新奇。
她所到的朝代稱為「大唐王朝」──雖叫「大唐」,卻和她所知道的「唐朝」卻不盡相同。剛開始她還在掙扎,努力思考摸索,端出「平行宇宙論」、「時空逆流觀點」等所能想到的理論解釋自己怎會來到一個從來不曾在歷史課本中見過的朝代,企圖找出回到原來世界的方法;無奈這種將她送到這裡的力量已經超乎她腦袋的想像,最後只能歎氣搖頭,臣服於現實──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
說來是她幸運,來到這世界就遇見人善心熱的余氏夫妻,發現她一個人奇裝異服地呆在路旁,非但上前探問,還為了幫她而認她做女兒,冒用他們過世多年卻不曾向地方官府報死訊撤銷戶藉的女兒之名申請路引,以便能順利通過關口,來到金陵與他們一同生活。
據她觀察,這個大唐王朝的民風與唐朝相近,對於女子的約束較少,女穿男裝上街露臉、打獵騎馬等事所在多有,讓她免去挽髻襦裙等有礙於行的打扮,得以穿著胡裝,大步走路,不必故作嬌態,這讓她鬆了口氣。
更幸運的是,收養她的余氏夫妻因為出身江湖,對於子女教養並不受傳統束縛,知她懂醫會武,更樂得傾囊相授。
可惜她受限年紀,來不及學能高來飛去的輕功,也練不成絕妙心法,頂多只能在硬派外功上鑽研。成為一代女俠是沒指望了,但尚可自保,真與江湖人對上招,還不至於太難看。
只是難免覺得有點可惜,以前沉迷於武俠小說的時候,對於輕功也曾有過一番嚮往……
總之,在他們的幫助下,她以余小小之名在這個時代留了下來。
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多。
「到了。」余無缺插話打斷正在討論的話題,指著對街雕樑畫棟的大門。「這兒就是香滿樓。」
才剛進未時,香滿樓內已經高朋滿座,一派的生意興隆。
余小小打量正忙著做生意的花樓。「我以為花樓晚上才開始營生。」
「香滿樓的鴇娘是出了名的搶銀妖女,晚上的生意要賺,白天也不放過──這兒白天是酒樓,入夜才掌紅燈變成花樓。」余無缺說,指著裡頭穿梭的小姑娘。「瞧那些跑堂的丫頭,多半是花娘身邊的丫鬟,現在這時候,花娘們就在自個兒的房裡休憩等著黃昏開工。」
「真是善用人力。」余小小朝義父掃了一眼,似笑非笑。「爹倒是清楚哪。」
「小丫頭。」余無缺嘿嘿笑。「別想拿這取笑我,這事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
「女兒怎敢。」余小小應得非常恭敬,可惜裡頭只有一分誠意。
「妳不敢就沒人敢了。」余無缺翻了下白眼,佯裝生氣。「要是妳能挪些時間和各家千金小姐喝茶嗑牙,包管知道得比妳爹我多,那些千金小姐的消息可流通了。」
「爹就饒過女兒吧,下次不敢了。」余小小苦笑。想起第一次,也是自己到目前為止唯一一次參加過的聚會,那可真是一次難得無聊的經驗哪。
可以算得上是收穫的,大概是因此結識了州令千金,相談甚歡成為好友吧;至於另一個人──呵,只是給她添亂,算不上好事。
「算妳識時務。」嘴皮子上贏了一回,余無缺挑了挑眉,似是得意。
熟透爹的頑童心性,余小小笑了笑,不再搭話,邁步向前。
「等等,咱們不走正門。」余無缺抓住她,見她露出不解的表情,笑道:「喏,我問妳,假如妳是尋芳客,看見大夫出入花樓會怎麼想?」
余小小不笨,甚至可以說太聰明,余無缺這麼一提點,立刻明白了過來。
尋芳客是愛刺激、好縱慾,可也是相當敏感膽小怕惹事鬧笑話的一群人。這些人貪歡取樂怕的是什麼?花樓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若是讓人知道有大夫出入,鐵定是往花柳、濕疣等性病上想去,壞了花樓生意。
「女兒明白了。看來我們余大神醫的脾氣好得很,一點都不像外頭傳的那麼陰晴不定、囂張跋扈。」
「跟辛苦討生活的百姓囂張得出什麼名堂?」余無缺勾起唇角,桃花眼戲謔地轉了轉,笑得挺邪的。「要損也是損那些不事生產、只知打殺的江湖人,特別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大俠,那是為爹的最愛。」語末不忘裝出覬覦的表情好嚇人。
可惜啊,只換得他這女兒氣定神閒的幾聲輕笑。
余小小是不太瞭解這個時代的江湖是什麼模樣,不過在余氏夫婦身邊耳濡目染了三年多,多少瞭解了一些,更見識過她這腦袋靈活古怪的爹怎麼整治上門求醫的江湖人,總是讓對方哭爹叫娘告奶奶,慘不忍睹。
父女倆又聊了會,忽然,余小小瞅見一人從香滿樓旁的暗巷走出來接近他們。
簡單招呼確認後,父女倆便跟著那人走進暗巷,穿過側門,往內院走去。
心裡惦記著病人患了什麼怪病的她兀自沉浸在思緒當中,渾然不覺打從他們父女倆進了側門之後就有道視線從高處落下,一路尾隨,直到他們彎進裡院才不得不收回。
*
「又不是沒有夥計能使喚,還是不是女人!知不知道什麼叫矜持含蓄?老是逞強,怕別人不知道妳天生神力啊,傻瓜。」東方展言咬牙,一口喝光杯中酒液,像是在發洩似的。
「什麼?」對桌而座的趙君衡這才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直不在自己身上,順勢看去,只看見假山清池點綴精緻的內院,不見任何足以令自己目光流連的地方。
「你看到什麼了?」
「沒。」東方展言深吸口氣,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和著橫梗在胸中的悶氣咽進肚子裡,這才平靜了下來,一雙眼角帶鉤的桃花眼移向對桌男子。「關於之前我在信中所提的事,你的決定為何?」
趙君衡執起酒杯,趁著啜酒空檔打量在金陵以長相出了名、聲名卻好壞參半沒個准的男人。
論俊美,他至今尚未見到比東方展言要俊美的人,皮相的絕色不由分說,身形的爽健挺拔更不在話下。是了,的確不俗,但──一下是風流才子、一會兒又是追在姑娘家後頭跑的浪蕩子、一下又是被趕出家門的野種──這人什麼名聲都有了,實在無從得知他是什麼樣的性情,又有多少真才實學。
一會,他低頭垂視手中將盡的酒杯。若不是為了兩個月前送到自己手上的書信,很好奇那行當出自誰的巧思擘畫,他不會大老遠從皇都永安跑來金陵。
「我比較好奇的是誰告訴你這筆生意可做的。」
「嗄?」東方展言怪叫了聲。「誰?」
「我等著你告訴我。」
東方展言沉默了會,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信那是我想的?」
「對你的印象,我還停留在多年前借宿東方府初見的時候。」趙君衡語帶保留地笑著說。「事隔多年忽然收到你的信,內容又如此驚人,真要我說,實在很難相信是出自你的手筆。」
「其實你真正想說的是,那根本就不是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我想得出來的事。」
「言重了。」趙君衡抱拳一揖,話是沒說,但行動已經接近默認。
「是我自己造成的結果,你有疑心也是自然。」東方展言不以為忤,執壺為彼此添酒後,自己先喝了起來。「不過光是一封信就讓你大駕金陵與我會面,想必是對這門生意感興趣,看準它大有可為。」
「有可為也有不可為。」趙君衡說得曖昧。「就看你的誠意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見那幕後運籌帷幄之人絕不鬆口說出決定。
這看在東方展言眼裡,還真不知是要為自己在金陵的毀譽參半、形象不佳巴自己幾掌自我懲罰,還是要為自己如今的浪子回頭落淚喝采。
不過,他對於僵持不下的現狀已經不耐煩了。
「七皇子––」刻意壓低聲音直呼身份的舉動讓趙君衡停下啜酒的動作,顯然吃驚不小。「比起信中內容出自何人心思,你該問的是,除了排行為二的太子之外,當今聖上尚有二十四名皇子,這麼多皇子當中我為什麼獨獨挑上你?」
「挑?你挑本宮?」大唐王朝七皇子趙君衡的眉角抖了抖。「你挑本宮?東方展言,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口出狂言──」
「啊!」一聲尖叫從窗外殺了進來,硬生生打斷天皇貴胄將出的怒言。「殺、殺人啊!神醫殺人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