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姬 第六章
    「所以我說你呀——」

    搖頭晃腦的靈參,以小小參形鑽過鐵珊瑚,潛入海牢裡,進行這兩日來每天例行公事——與魚姬聊天打發時間。

    這個參娃,正是二龍子睚眥尋回的藥材靈參,卻不像她受囚於海牢中,如同禁臠,靜待死期。參娃被安置在二龍子的樓閣中,身旁有魚婢鮭兒隨侍,小心照顧,更被允許自由逛玩龍骸城各處。毋須多問二龍子何以給予一味藥材如此特權,光由參娃倍受呵疼、容光煥發的模樣,便可明了內情——雖然參娃反應遲鈍,全然狀況外,還拿二龍子「怪怪的」行為舉止來詢問她的意見,視她為可以辟室密談的姊妹淘一般,無所不聊。

    她喜歡參娃的單純天真,喜歡這株明明被深深憐惜珍視,而不自知的傻小參。

    當參娃看出她對負屭的感情,那套不負責任大亂講的言論又掛在嘴邊——即便自己對愛情一知半解,竟也敢大放厥詞,以開導她為己任。

    「那只六龍子雖然人模人樣,還是差睚眥很多點,臉臭,又不愛笑,看人都是這德性……」參娃左右食指往雙眼眼尾一吊,勾起一個效顰的冷絕眼神,偏偏學來不倫不類,冷峻沒有,倒多了分俏皮,惹笑魚姬。

    參娃皺皺鼻,繼續發表意見:「他對你沒有很關心,不常到海牢來看你,就算來了,也是馬上走,你喜歡他哪裡?臉嗎?只有臉吧?」在她心目中,負屭一無可取,只有臉和身形勉強可誇,不過她覺得睚眥比較好,比較俊,也比較壯,有安全感多了。

    「臉嗎?」魚姬貌似深思起參娃話語的認真忖度,沉吟半晌,綻開輕笑,似莞爾,又仿佛當真,「說不定真是如此,他若沒有那張臉,那副容貌,興許我不會感到震撼,不會在他身上佇留目光。」

    她沒告訴過參娃,關於負屭與另一個「負屭」外貌相似之事,只讓參娃以為她這只將成為釜中魚的鮻,愛上了綁她回來的冷霸龍子;這並非存心隱瞞,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在她自己對一團紛亂亦理不出半分頭緒的此時此刻……

    「男人不是靠那張臉決定優劣的呀——」忘掉在人類城哪街哪巷聽過某只路人這麼說,參娃現學現賣,拿來教訓以貌取人的傻小鮻,要她快點清醒,別被俊顏給騙走了,「最起碼要待你好,對你關心,而不是……」

    魚姬輕搖螓首,如瀑長發在海中搖曳似浪。

    「不,他這樣很好,不要待我好,不要關心我,才能讓我區分清楚現實。」不會再錯認他和「負屭」。說著,魚姬憶起海牢中那一吻,幾乎能煮沸她一般的炙熱辣吻,芙顏微微紅了。

    她已經遺忘掉唇舌相濡的親暱滋味,太久了,她總是一個人,憑藉著回憶去眷懷過往「負屭」吻她時的甜美,只靠著那些在冀盼、在等候、在奢想著終有一日,她定能與「負屭」回到美好往昔……原來對於過去,記憶早已模糊,她曾被細細呵護地攬進強壯臂膀裡的情景,淡得幾乎教她難以回想起來,更濃烈的感情亦不過如此,不敵歲月光陰的啃噬,不敵孤獨怨懟的消磨,她若沒任由他帶回龍骸城,是不是再過五年或十年,她對「負屭」存有的就不再是愛,取而代之將變成仇恨?

    她竟……因為負屭一個帶有懲罰惡意的吻,擾得思緒盡亂,她試圖努力回想「負屭」吻她時的溫柔多情,藉以無視負屭在她身上加諸的迷魅影響,可是太難做到了,當她被拋棄在人界陸路上,癡癡等,傻傻望,第一個十年過去,第二個十年過去……直到第十個十年過去,「心死」的念頭萌芽,她暗暗立誓,要與過去斷絕關系,不去想念,不再哭泣。

    負屭,「負屭」,她不該把他們兩人混為一談,他已經用那一吻,證明這件事,證明了她終是沒能盼回負心之人,她,依舊是孤單一個。

    「他不關心你無妨,我和鮭兒關心你就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被扔下鍋煮湯,等睚眥一回來,我叫他幫你打破鐵珊瑚,放你出去——」

    「不,別這麼做,我不想出去。」魚姬立刻出言阻止。

    「為什麼?」

    「我沒有其他地方能去,我離開海底太久,無法獨自一人在海中求生,陸路也回不去,出去只是死路一條。」無論是人界或海洋,她都沒有半個親人朋友,去了哪裡,沒有任何差異。

    再說了,參娃怎會不懂呢?她若離開海牢,龍主是否會定負屭一個「未能妥善保管藥材」的罪名,遷怒於他?她不希望因她之故,連累了負屭,如同參娃亦為扞護二龍子,不也置個人死生於度外,甘願為他踏入海底城來?

    「待在這裡也沒有活路呀!」她還沒勸服龍王老爹別煮啥補湯來喝,想延年益壽不如少吃多動去晨跑才有效些。「你是不是覺得待在這裡,起碼可以看見負屭好幾眼?」

    想否認參娃的直率詢問,卻瞞騙不了自己的心。

    待在這裡,起碼還能見他。

    在被熬燉成湯水之前,何必佯裝多堅定多有骨氣?是移情作用如何?惡質地拿他當替代品如何?或者……對於負屭——不是她愛過的「負屭」——有那麼一點點的在意,又如何?

    誰會責備她呢?

    誰會訓斥她呢?

    她已離死不遠,還介懷些什麼?

    於是,她給了參娃答案,堅定的頷首,換來參娃哇哇大叫,直嚷著她這樣好傻好笨好天真好不值得。

    好傻好笨好天真的人,何止她呢?

    這小參也不想想是誰,明知回龍骸城將面對熬湯命運,依舊是義無反顧地跟隨二龍子睚眥回來受死?還有臉指控她?

    參娃比她幸運之處在於她的傻氣、她的天真,有人懂得疼惜。

    「等睚眥回城,我就去幫你罵負屭!」參娃看不慣負屭對魚姬的冷漠態度,想替魚姬打抱不平,又不敢單槍匹馬去,好歹等睚眥回來,拉他一塊去教訓他弟弟,萬一他弟弟惱羞成怒要揍她,她還能躲到睚眥背後保住小命。

    「為何要罵負屭?」魚姬不解。

    「誰教他要這樣對你,該罵。」

    魚姬失笑,參娃的言行教她感覺窩心。「負屭沒有做錯,他沒有義務要善待我,我倒覺得,無心時,就不要裝出關懷備至的嘴臉,我情願對方狠一些、直接一些,讓人無法心生期待,明白何時該要斷念……」

    吼——

    驀然,一聲龍嘯,猶似平地雷鳴,撼動整座龍骸城。

    「……這……這好像是睚眥的聲音!」參娃興奮起身,隱約能辨別那好似睚眥的咆哮,正與誰對吠著,音量穿透整座龍骸城。

    下一瞬間,天搖地動,幾乎要穿破耳膜的龍嘯震蕩不休,龍骸城的雪白骸骨發出擠壓摩擦的刺耳聲響,沿著龍骸骨築建的玉瓦石牆,受不住如此強力聲波,龜裂破損,迸碎四散,海潮同感咆哮威力,波瀾起伏,魚群奔亂逃難。

    參娃搖搖晃晃起身,小小參身被海潮甩南又拋北,好不容易攀住鐵珊瑚站直,她匆忙丟下一句「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便由鐵珊瑚隙縫間鑽出去,恢復步伐較快較大的人形,東倒西歪地小時在海牢入口。

    嘰嘯聲沒有消失,持續了良久,良久……

    魚姬身處牢中,替參娃擔心,她就那樣奔往咆哮聲傳來的方向,太莽撞了,萬一並非她掛在嘴邊的睚眥,豈不是……

    好一會兒,毀天滅地的可怕怒吼聲終於止下,一切回歸平靜,若非雙耳仍微微疼著,方才的震懾,宛若惡夢一場。

    參娃並沒有再回來向她說明那吼聲從何而來,一整夜都沒有。海牢裡,無從得知龍骸城發生何事,靜得有些駭人,猶如風雨欲來前的不安——海中自是無風無雨,不代表它不危險,她有股預感,有些事,即將到來。

    她低下頭,青絲覆額,虛掩著茫然精致的小巧臉蛋,她神智遠揚,唇兒本能輕蠕,那首唱過千百回的曲兒,不受控制地由檀口間流溢而出,像是呼吸,自然而然,唱著,唱著。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如泡沫,如泡沫……

    海牢外,閉目聆聽的男人,如完美石雕,一動也不動,聽著,聽著。

    曲兒輕輕吟哦,一遍遍反覆唱,直至天明。

    海牢不見日出,難辨何時何夕,她只是毫不覺倦累地唱歌,呢喃一般,是負屭出現在牢前的身影,中斷她的歌聲。

    烏雲般的頎長陰影,籠罩住她。

    「我二哥,帶回第二株靈參。」他清冷的聲音,道出目前龍骸城的最新情況,和平時一樣不帶多余感情……真的一樣嗎?她怎麼覺得這幾個字,他用了好沉的口吻在說?

    「為了保護參娃,二龍子好努力,參娃值得他這般做。」她發自內心替參娃開心,有個龍子如此扞護她,昨天那聲龍嘯,果然是二龍子返回,睚眥一歸來,參娃的安危便不再需要她去操心。

    「這代表著,九樣藥材真正齊全了。」負屭語氣越發凝重。

    「嗯。」她沒有太多情緒起伏,臉上依舊淡淡帶笑。

    「你不會不懂這句話的涵義!」

    「我懂。」真的懂。

    歷經重重奔波才收齊的藥材,不可能擺著不用,是時候要開始一項一項處理它們,以便熬制成藥,貢奉龍主。

    由她率先來嗎?

    她很樂意。

    「……」他沉默,目光未曾從她臉上挪開,她卻專注地望向他的手,以及他手中一柄長劍。

    「或者,由你動手?」她猜測問,神情平靜無波,所有情緒都藏得太好,只有凝瞅那柄長劍時,洩漏出一絲刺痛。

    「負屭」從不拿劍,他的劍,是藏在掌心之中,與他相連,而不是任何一柄外來的神兵利器……

    負屭動手撤去鐵珊瑚牢門,門戶洞開,她沒企圖想逃,亦不認為自己能逃。她覷著他,讀不出他容顏上的情緒為何,他面無表情,尋覓不到殺氣,同樣看不見同情或憐憫;她不奢望他會如同二龍子對參娃那般全心扞護,她與他,亦無諸多瓜葛關系,她之於他,就是個陌路人,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他不是她的「負屭」,不是她的愛人,不用對她手下留情。

    她恬靜地等待著他揮下手中長劍,結束她的百年孤寂——

    「不要殺她!吃鮻不會補身體的啦!」

    參娃跌撞急奔,跑得又喘又急,身在遠遠處便大聲嚷嚷,要負屭住手。

    她與負屭,誰也沒有轉向參娃,專注地看著彼此,她出聲,阻止參娃上前妨礙負屭。「參娃,沒關系的,讓他動手。」

    「可是……」參娃滿臉焦急。

    她感激參娃在最後依舊努力想救她的恩情,這使她倍覺窩心,到最後,仍有人擔心她,關懷她,這樣很好,真的。

    她送給參娃一抹絕美笑靨,當成是生前所能留給參娃的唯一謝禮。

    「慢——六龍子!慢點!」

    又有人趕來阻擋負屭,這回換成了魟醫。

    見魟醫沖來,參娃好似看見曙光。「怎麼了?決定不熬湯了是不是?!」

    魟醫連連搖頭,「不是啦,為求鮮度,不能這時殺,下鍋時我用最俐落的刀法開腸破肚,迅速洗掉污血什麼的,再直接送進鍋裡熬,最好是趁她沒斷氣,還會喘、還會動,才是新鮮!」

    「你怎麼這麼狠?!」參娃嚇到臉色發青。

    「我哪有狠?你沒瞧見六龍子連眉都沒挑一下?」真正狠的人是現下站在牢門前,不動不挪的那一位,好嗎?魟醫被參娃指控得好冤枉。

    「他本來就不痛不癢呀!他根本沒把她的死活放心上,他又不在乎她!他若是在乎,該學學睚眥,做些什麼嘛!睚眥為了我都敢跟龍主老爹槓上,他就算沒有睚眥強悍,沒有睚眥勇敢,沒有睚眥沖動,至少,去求龍主老爹呀,用哭的用耍賴的用打滾的用什麼辦法都可以呀!我就不信龍主老爹沒喝鮮鮻偉大珍稀靈參啥啥湯會少活兩三年!」

    參娃胸臆一把火燒上來,氣得朝負屭直跺腳,細碎數落嘮叨,話畢,喘了兩口氣後再補上:「明明在我看來,龍主老爹身體很好很勇壯呀!」

    參娃的控訴,宇字響亮鏗鏘,將負屭說成狼心狗肺之徒,而負屭任由她罵,不見動怒,不見反省,僅有某些字句,惹來負屭劍眉蹙攏,很細微的蹙攏,若不是魚姬一直望著他,怕是也來不及捕捉到那些。

    參娃雙手插腰,不知哪來的高傲膽量,站在負屭面前,直接問:

    「你在乎她嗎?」

    「不。」

    一問一答,簡直沒有遲疑空隙,像是負屭的答案老早就准備在那兒,等著要回覆她。

    參娃好氣,瞳鈴眸兒瞪圓瞠大,唇兒抽搐,險些想吐出參兒粗話來臭罵他一頓!

    「別問了,再問也只是自取其辱,我不想聽見任何比刀更鋒利傷人的答案,我不想帶著那些東西死去,所以,求你,別問了。」魚姬出聲阻止參娃為她出氣的好意。

    夠了,有些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嗎?

    何必非得親自從對方口中聽見錐心刺骨的實話?

    參娃哪可能眼睜睜見魚姬被人宰殺下肚,她不准誰動她的新朋友!

    「你不救她,我救!」參娃丟下這句響吠,轉身跑回龍宮大殿,要向龍主求情,她不信非得殺魚姬才能換來龍主的健康延壽!

    無言的靜,彌漫整座海牢,直到魟醫怯怯開口,打破沉默氛圍。

    「六龍子,我可以帶走『鮻』了嗎?鍋鼎還空著等她哩……」

    負屭薄唇平抿,好半晌後,回答了魟醫的試探。

    「帶走吧。」

    魟醫一臉吃驚。

    這回龍主好似看走眼了,他明明說這只小悶崽子……呀不,是六龍子近來表現得相當不同,可是在他魟醫看來,哪裡不同?還不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對任何事都無所謂……

    龍主還說這小崽子……哦不,六龍子開始反常,八成是和二龍子患上類似病況——陷入愛情的病。

    如果真要說,他倒覺得好些好些年前的六龍子比較像陷入愛情之中,那時六龍子還會笑哩,雖然不是四龍子的豪邁爽朗,也不是五龍子那種意味深遠的沉笑,至少眉眼唇總是柔軟許多……

    偏偏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件事,都沒人信他,全當他是發了蠢夢,才會夢見六龍子改頭換面,好似全龍骸城中,僅止他見過六龍子的溫柔淺笑。哇,他說的全是實話呀!六龍子曾經好客氣好有禮數地跟他說:「魟醫,我需要『脫胎換骨』這種藥,你可以替我煉制嗎?藥材由我去找……」那明明就是真的嘛……

    對照此刻眼前的六龍子負屭,連魟醫都快懷疑起來,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在做夢,錯把夢中的所有情景弄混?嗯,是有這個可能……

    但他為啥知道「脫胎換骨」的制法?難道是祖宗八代顯靈,在夢裡告訴他的?真想當面問問六龍子……唉,罷了,就算問,也不過是被瞪得更徹底,他脖子上讓二龍子龍爪深陷的傷口還痛著呢,短期之內,他不想再招惹第二只可怕的龍子來自討苦吃……

    先按照龍主交代的方法,把這條鮻帶離海牢再說。

    「你隨我來吧……不對,你游得比我快,不先綁起來,萬一你跑走,我追也追不上。」魟醫差點忘記鮻是海中數一數二泅游最迅速的物種,光憑他這只以悠哉懶散著名的魟,別提「望塵莫及」了,只怕人家鮻早游走幾百裡,他還在原地飄哩。

    魟醫俐落地掏出韌繩,准備縛綁她,一時之間忘了該要憐香惜玉,滿腦子只想要快快綁好她,離開六龍子森冷的視線,所以手勁有些大,聽見她的悶吭及疼痛,想放輕動作已嫌太晚。

    奇怪……他一直覺得背部好燙好熱,像有誰用著雙眼要把他給瞪穿……錯覺錯覺,一定是錯覺,六龍子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也大方地叫他把這條鮻帶走了嘛,是他太多心了,唔,背還是好不舒服好難過好想打寒顫哦……

    百般不易地穩住雙手顫抖,把魚姬綁到無法動彈,大功告成。

    「好了,走吧,下鍋去了。」魟醫扯扯韌繩,要拉她走,大步甫跨,與負屭錯肩而過。

    一聲吁歎,竄入魟醫耳中,來得飄渺而不真實,尤其海牢裡算算只有幾只家伙在,先扣掉歎氣不可能歎得像男嗓般低沉的雌鮻,再刪去他這只趕著回藥居思索下一步該如何做的魟醫,想當然爾,便是負屭。

    魟醫轉頭想瞧清楚自己猜得是否正確,只見黹有淡藍波紋的白袖,往他這方向拂來,腦門瞬間劇痛,劍柄已重重敲向他——僅只一擊,便教他毫無反抗能力,墜入昏迷黑漩中。

    魟醫砰然倒地,在海水中飄浮,厥過去的臉龐仍寫滿了震驚,然而震驚之人,何止魟醫?

    「你……」魚姬愕然看著負屭,他正挑斷束縛她雙手的韌繩。

    「走。」簡單有力的一個字。

    他握緊她纖纖手腕,不容她拒絕地,要她隨他離去。

    遠遠地,逃出龍骸城。

    她太錯愕了,一路上任由負屭拉著她走,她做不出其他反應,不知該要掙開他鉗扣在腕上的五指,或是要問清楚他這個舉動代表何意?

    她不清楚他要帶她去哪裡,不懂他擊昏魟醫的後果,最最難以理解的是他為何要這麼做?他帶著她逃!帶著用來讓他父王養身益壽的藥材逃離龍骸城!這……

    負屭游馳的步伐只有加快而未見趨緩,是她出聲懇求他停下來,他才終於止步覷她,見她臉色蒼白疲倦,魚尾欲振乏力,他找了一處海峽谷落腳,放她坐在渾然天成的溝洞間,細細吁喘,平復淩亂氣息。

    他的速度雖快,對善泅的「鮻」而言,應該仍屬可以輕易跟上的范圍,她卻極似用盡渾身氣力,快要無法負荷,負屭鎖眉望向金鱗閃閃的魚尾,一個猜測閃進他的腦海。

    「你的尾,沒有辦法游?」

    「……」她正在忍耐尾鰭蔓延的酸軟刺痛,是無語,更是默認。

    「這是『脫胎換骨』的影響?」負屭的神情由愕然轉為肅穆。

    「……我不知道。」在海牢裡,小小泅游還不覺得有何差別,被他帶出海牢之後,一逕前行,她才驚覺魚尾使不出力,越是擺動,越是疼痛,到後來幾乎由他拖行著游,是藥效的緣故嗎?

    她小小聲續道:「我之前喝下『脫胎換骨』所換取的人足,也有一小段時間難以行走,可能這回亦是如此,暫時罷了……」她並不是很確定,只能這般相信。

    負屭臉上有惱怒,氣他自己遲鈍,沒能早些發現,她卻誤以為那些不悅,是針對她而來。

    可他氣她什麼呢?

    她已經百般合作,任由他們決定如何處置她,自頭到尾,她開口說過一句怨言嗎?

    「你為何要這麼做?現在還不遲……帶我回龍骸城吧,否則你父王誤解,就太不值了。」

    「決定帶你逃出來,我便不在乎我父王如何定罪。」

    「為一條和你毫無瓜葛的鮻,真的沒有必要……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既不要我的感激,又冒著得罪你父王所可能面臨的處罰,雙面不討好,不是聰明人之舉。」她輕歎,再道:「帶我回去,興許你父王能網開一面,不計較你盜走一味藥材,耽擱了熬藥的時辰。」她不想連累他。

    在她眼中,他的行為是出自一時沖動,可對他而言,已是幾日之前就在心裡萌芽生根的打算。

    她莫名地引發他的憐惜,稀罕的憐惜,每次見她,總感覺胸口那方鋼鐵之心,仿佛要熔化般灼燙,無端地炙疼起來。

    這樣一個女人,心有所屬的女人,為另一個男人癡心等候的女人,讓他恨著。

    這樣一個女人,孤單獨立的女人,為愛情而勇敢無懼的女人,讓他深受震撼。

    或許,他根本是羨慕著那個男人能夠擁有她;或許,他是因為沒有嚐過如此深刻的愛情,他想要也被誰這麼愛著……

    他想要被她愛著。

    對於她遭魟醫宰殺下鍋的情景,光是用虛構想像,他便控制不住想捏死魟醫的沖動!

    他無法容忍任何人動她半根寒毛,不,他連兄弟們想踏進海牢見她美麗身姿一眼都倍覺憤怒!

    強烈獨占的念頭,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渴望將她珍藏起來,讓她只屬於他,只愛著他。

    剔除她心裡存在的另一道身影,不要被當成他人的贗品,完完全全取而代之。

    「別再說了,任憑你怎麼勸服,我心意已決。」負屭阻止她多費唇舌,右手按上她的魚尾,不過是輕輕一按,就引來她抽息哆顫,他鎖眉看著她,「很痛?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她咬緊下唇,忍過一波酸痛,對於他顯而易見的關懷責備感到無所適從。他掌心凝聚的暖光熨貼著她,金鱗輝映術法形成的薄薄瑩光,彩光柔和四射,溫暖之息驅散她泰半疼痛,她不由得松瞬攏疊許久的眉心,芙顏上的痛楚表情逐漸褪去。

    而他,因為她放柔了神情,同感安心。

    他以前從不相信,因誰的快樂而快樂,因誰的難過而難過,見誰一笑,烏雲滿天也變晴空萬裡;見誰一哭,心仿佛要擰碎一般,絞著,揪著。

    原來受人牽動情緒這般蠢事,確確實實是存在著。

    「下回再覺得不適或疼痛,直接跟我說,不要自己強忍。」他嗓音輕輕。

    她只是睜著黑白分明的渾圓秋瞳,靜然瞅視他,沒點頭或搖頭。

    「聽見沒?」淺然的口吻添了幾分不容拒絕的嚴厲。

    她緩緩頷首,蠕著唇,正要再勸他別做出對抗他父王的愚昧之事,他已先動手挑開自己袍上的龍頭扣,脫下一襲雪白外褂,在她反應不及前,外褂披上她的肩,龍頭扣「喀」的一聲,又密密鎖上。

    「你穿得太少。」

    聞言,她臉一紅,被他帶回海中後,她身上那襲水藍輕紗不知何時何地勾破一處裂痕,隨海潮拉扯,破洞越大,無法再穿,她便褪下它。

    在人界久待的影響,使她感到羞怯,她必須不斷地提醒自己,她是鮻,氐人的一種,全數氐人皆做此打扮,她不該當過人類一段年月,便以為自己真的成為人類,習慣人類的衣著飲食;她告訴自己,倘若離死不遠,她要以鮻的身分,走最終這段路。

    這便是何以她在海牢中赤裸著上身,只靠濃密長發為蔽,垂掩酥胸,而他那句話,提醒著她,他沉濃目光所及的她,是如何的衣衫不整。

    她垂著頸,雙手匆匆穿過外褂的臂袖,穿妥它之後,只能拘謹地握著襟口的龍頭扣,雪白外褂還能感受到他未散去的炙人體溫,阻隔海水冰冷,密密將她包圍。

    你穿得太少。

    氐人族全是這模樣呀。貝殼遮胸,或是根本毋須遮掩渾然天成的美麗胴體,也不會有誰指指點點或無禮的盯著瞧。

    我不喜歡有人看見你的肌膚,多一寸都不行。口吻簡直是惡霸了。

    你好蠻橫。嬌嗔指控著,仍是乖乖把包覆在自己身上那襲會妨礙泅游的長衣穿好。

    這不是蠻橫,是獨占,你是我的,我負屭一個人的。

    是了……

    「負屭」也曾說過相同的話。

    難怪她覺得耳熟,覺得似曾相識……

    「我們找個地方落腳,這裡還不夠安全。」負屭橫抱起她,不讓她動用到魚尾活動。

    「你不該這麼做。」她微弱地出聲,仍想勸他改變心意。

    負屭不聽她的告誡,已然騰馳起來,往龍骸城更遠的彼方去。

    她無能為力地枕在他胸口,她連靠自己游走的力量都沒有,豈能妄想阻止他?

    幽幽低歎,茫然迷惘,任由他,帶她走向混沌難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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