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此地禁止大聲喧嘩──這裡是帶罪天使放逐之地。
這座失樂園裡,情愛是不能被寬恕的原罪,真心是遭受詛咒的毒蘋果,棄如敝屣,無人珍視。
噓,此地禁止淚落啜泣──這裡是惡魔咆哮肆虐之處。
這座人間煉獄,仇恨是唯一被允許留下的果實,佐以嫉妒與憤恨,如斯甜美,輕嚙一口足以永恆。
噓,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
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牠最佳的糧食,牠埋葬了自己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噓,此地禁止流連徘徊……
噓,此地禁止退縮回頭……
親愛的妳,準備好踏進這座失落之園了嗎?只有找到救贖之果的人才能安然而退。
親愛的妳,願意遭受這記刺骨的華麗詛咒嗎?
※※※※※※※※※
冽風拂動滿天的暮雲,吹來孤寂的氣味,耳畔依稀聽見昔日英魂的泣訴,一路綿延的針葉林,形成天然屏障,稍稍遮掩了漸強的風雪,提供了一處藏匿之所。
「此地禁止淚落啜泣……」佇立在漫天細雪之中,婉秀的容顏納悶地高仰,喃喃念出青銅雕像上鏤刻的警語,她迷惘不解地逐字讀著,時而頓首,時而輕點著頭。
古怪的警語是以一連串艱澀的法文寫成,其中某些句子夾雜著古英文用語,必須串聯前後文一塊兒思索,方能解得真意。
菲菲呆站在遍地堆滿枯枝的雪丘上,茫然的四下觀望,攤平戴著紫色短絨手套的掌心,接住一朵朵雪花,結晶的白雪漸漸消融,化作掌心裡的一攤濕痕。
不,沒有迷路,是這裡沒有錯。她受奧薇學姊吩囑,送東西來到這裡,位於巴黎瑪黑區近郊的一處公墓。
「菲菲呀,我記得沒錯的話,妳的資歷是宿舍裡最淺的一個,妳得負責把這份文件送過去,交給居住在公墓旁的舍監。」當時奧薇學姊如是說道。
她默不作聲的接過那袋文件,套上大衣,在奧薇學姊和環繞在她身邊宛若金髮芭比般姊妹淘們的訕笑聲裡步出宿舍,努力將自己擠進堵塞混亂的地下鐵,昏昏欲睡的來到這裡,市郊一座鄰近瑪黑區的公墓。
眼前這塊留有焚燒印記的焦黑雕塑,展翼神獸的青銅像,傾斜的栽在逐漸積深的雪地裡,意外引起她的注目。
聽起來,這塊雕像上銘刻的文字,像是中古世紀遺留下來的僻野傳說,或者,這座墓園背後藏有另一段值得深究的故事。
「華麗的詛咒?」她一再反覆琢磨個中含意,擁在懷內的文件驟然滑落,散了一地。
茫茫蒼雪中,紙片翻飛如浪,菲菲手足無措,倉皇地撿拾,由於紫襖手套太過厚重,凍得厲害的十根指頭更顯得笨拙無力。
一張又一張,撿拾之間,她瞥見上頭密密麻麻的法文,登時頓住了步伐,秀氣的纖眉絞緊,率直清澈的眼裡忽然湧上迷惘,與紙上潦草的字跡無聲地對峙。
驟然,一陣清脆的玻璃敲擊聲,劃破了朦朧的靜謐,若有似無,透過風聲傳遞,像一抹幽魂靠在耳畔哀哀地傾訴,虛無縹緲。
菲菲高仰起深感困惑的雙眸,焦距定在神獸雕像上,迷糊的腦袋瓜仍跳脫不出剛才膠著的思緒,喃喃問著雕像,「所以……這座墓園是受了詛咒的失樂園?」
撐起雙膝,她放棄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彎身鑽過雕像開展的堅硬翅翼,意外察覺墓園入口的鐵欄門並未上鎖。
遲疑半晌,她舉起雙手,推開了攀繞著綠色籐蔓的鐵欄門,膝下的深駝色長靴踩過杳無人跡的雪地,印下錯落不一的足印。
敲擊著石塊的玻璃聲,如風中鈴響,錚錚、錚錚,彷彿來自遙遠國度的無語呼喚,引領著尋覓者走向它。
菲菲循聲而去,一步接著一步,無懼夜色漸濃,最後迷失在偌大的墓園中。
糟糕,她迷路了。
「請問有人在嗎?」她放聲呼喊,但回復她的只有岑寂的落雪聲。「不對啊,我明明聽到聲音的,絕不可能是聽錯……」
雪仍下著,穿梭在朦朧渾沌的氛圍中,她幾乎有種自己已跨越時空來到中古世紀的荒謬錯覺。
忽然間,停頓許久的玻璃敲撞聲猝然又響起。這次,她不再踟躕,立即拔腿直朝聲響來源處狂奔而去。
聲響又倏然停止,菲菲疑惑地停下腳步,站在細雪霏霏之中,左右張望。忽然,些許幽微的光暈照亮了黑夜,她轉身,下意識直朝光暈走去。
那不是燈光,是一個即將凍死的醉漢。
菲菲持續往光暈靠近,終於看清楚對方完整的形貌。
一名金髮少年躺臥在一座石台上方,身著一襲尖領窄版的納粹軍裝,左上臂別著有納粹印記的紅色臂章,作工精緻的版型,襯托出這具陽剛肉體的英挺,卻又蓄著俊美的陰柔。
軍裝前胸是銀色胸針以及一排金色鈕扣,原來,方纔的光暈即是來自這些金屬製品。
套著軍靴的長腿單膝屈立,躺姿率性且慵懶,他披洩著一頭削薄的金色中長髮,那張仰睨著天空的臉龐優美且細膩。
少年宛若一朵開在雪地裡的薔薇,冰雪般蒼白,水晶般的透明純淨,優雅高貴,妖異而神秘。
他靜靜躺在那兒,猶如一顆寶石,毫不內斂地閃耀著鋒芒。
「……先生?你還好吧?」菲菲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前方,確認他是否仍有微弱的熱息,以確定自己是否將他誤認為鬼魂。
少年轉動晶藍色的眸珠,不馴的輕佻起一側的眉,不受寒瑟空氣影響仍顯紅潤的薄唇忽然動了動。
「妳在這裡做什麼?」他以流利的法文,揚起微醺的嗓音問道。
「找尋華麗的詛咒。」她指向來時路,十分認真地比手畫腳加強描述。「有一座大概這樣大小的雕像,上面刻著一段銘文……」
「妳不應該在這裡。」少年瞇起雙眸,極顯不耐煩的神情告訴她,他知道那段銘文,也知道這裡是個不祥之地。
「那麼,你也不應該在這裡。」菲菲嚴肅地如是回答,連帶將他握在手中的那瓶伏特加一併看清楚,恍然大悟,方才清脆如鈴的玻璃聲原來是它發出的。
「喏。」他順手遞來僅剩半瓶的烈酒。
菲菲愣愣地接過,湊近瓶口嗅了下,旋即皺眉拿開。
他被她單純直接的反應惹起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想凍死的話,把它喝了。」
「不,我不喝酒。」她猛搖頭,頑固的拒絕。
「隨便妳。」少年奪回伏特加,逕自啜飲。
菲菲小嘴裡咕噥著,猶如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令她瑟縮了下,因他藍眸中深深的憂鬱而震懾不已,封鎖在層層御寒衣物底下的胸口短暫失溫,心跳脈搏陡然攀升又驟降,起起伏伏的失去了固定躍動的節奏。
「先生,你是不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她被他左耳骨上串連的環鉤吸引,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
「不,我只是醉了。」醉倒在酒精之中的人最能編織美夢,哪裡還會感受得到不幸?
「是呀,你滿身酒味,又穿得單薄,這樣的下雪天居然連件大衣都沒帶在身邊,就這樣躺在這裡實在是……」她的單純關懷終止在對方的一記揚瞪之下。
「不,不需要那種東西,只有體溫才是最好的御寒品,永遠不會折舊。」他笑掩雙睫,隱去了藍鑽般的眸色。
菲菲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他若有似無的撩撥是為了什麼。「你打算一整晚就這樣躺在這裡?」如果真是這樣,她無法坐視不管。
「不,我打算一直躺下去,直到再也睜不開雙眼。」他嘲謔地如是答道,太過蓄意的挑釁昭然若揭,一臉「妳能奈我何」的惡劣諷刺神情。
菲菲只是靜靜凝睇著他,疑惑不斷在心中膨脹,逐漸壓迫她單純又天真的思緒,不知不覺之中,她的雙手已探向那張白皙漂亮的臉龐,輕柔地摩挲。
對此,他不訝異亦不震撼,像是早已習慣了這種膜拜般的撫摸,幽幽地掀動兩睫,海藍色的瞳珠迎上她專注的凝視。
不過是這樣的程度就足以讓她沉迷了嗎?真是單純。
可是,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單純的崇慕。
「妳,願意用妳的體溫溫暖我嗎?」晝夜重複的台詞,他早已厭煩,卻依然能輕易說出口。
「不,不對,你需要一盞燈。」菲菲萬般肯定地收回雙手,侷促且突兀地撤回她的溫暖關切。
少年一愣,啼笑皆非。怎麼,這女孩原來是個少根筋的蠢蛋?看著不斷環視週遭的圓潤臉蛋,籠罩藍眸的寒意漸褪,唇邊的諷笑淡了些。
「妳迷路了?」
菲菲依然張望著,「唔……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記得出口的方向,但是聽到酒瓶的聲音之後我就迷了路。」
「妳在找出口?」
「不,我在找燈。」她答得認真,卻令人摸不著頭緒。
「這裡是惡魔肆虐之地,哪裡會有光明?」他提醒她,別忘了銅像上所刻的銘文,刻意戲弄道:「而妳這只自願送上門的迷途羔羊,只能等著被惡獸吞食。」
「你真的打算一直這樣躺著?」遍尋不著,菲菲頹喪地放棄了尋燈,繼而將全副心神移轉到他身上。「你的臉色真是糟糕透了,難道你都不覺得冷?」
「妳呀,真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傻瓜。」少年撐肘慵懶的支起上身,一雙深邃的眼眸如月光映在海浪上,蕩漾著藍色的光華。「妳朝那裡直直的往回走就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你不走嗎?」她的表情明白的顯露出,他若是不走,她也不打算獨自離去。
「既然妳並不打算用妳的體溫溫暖我,留下又有何用?」他露骨的暗示不再隱諱,直接以灼熱的眼神挑逗她的感官知覺。
心湧熱潮,煨暖了茫然的意識,菲菲對於他言語中的曖昧挑逗渾然未覺,只是蹙起眉心深深凝望著他,她迷惘的眼神忽爾凝聚著莫名的哀憐,因他而起。
「原來這裡真的是天使放逐之地呀。」她忽然解開了盤據心頭的一個謎。
「果真是個蠢瓜。」對談始終沒有交集,少年耐性耗盡,眉眼間流露出些許輕蔑,拿起伏特加抵唇啜飲。
忽然間,他感到莫名的挫敗。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誘惑戲碼,卻無故失了靈。偏偏是今晚,他最痛恨的日子,他不想見到任何一張與他曾有過肉體交纏的臉,那令他徹底作惡。
上一刻,他還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其中一具躺在這座墓園裡的屍體,靜靜聆聽脈搏跳動的微弱聲響,等候蒼雪一吋吋將他掩埋;下一秒,這個一臉固執的蠢蛋踩著笨拙的步伐靠近了他。
「妳不知道這座墓園鬧鬼嗎?瞧妳這模樣,肯定是不知道吧。」少年抿嘴冷譏,瞟向灰濛濛的夜空,神情流露幾許悲涼。「只有不知道前方有爛泥的人,才會毅然決然的往前踏。」
「不對,還有別種可能。」菲菲及時捕捉到他含在唇裡的嘲弄,霍然彎身湊近他鼻前,在他皺眉回睨之下微笑說道:「也許這個人聽見了爛泥的呼叫聲,所以十萬火急地趕來了。」
這個蠢蛋……原來並不是真的蠢。少年勾起一抹美麗的微笑,不置可否的揚起眉梢作為響應,並在她短暫失神的一瞬間,猝然扣住她圓巧的下巴,俊秀的臉龐迅即覆來。
他的唇覆上她的唇。
菲菲瞠著眸子,愣愣瞅著他的金髮藍眸,以及比雪更蒼白的肌膚,來自唇上柔軟敏感的揉蹭令她益發迷糊。
他的挑逗富含規律與節奏,並非盲目的嬉戲,而是漸進式的撩撥探索,任對方再強悍驕蠻,終究得繳械投降,沉淪耽溺。
但是……不,這不是吻。
菲菲緩慢地推開少年的胸膛,平靜淡然地抽離了他帶來的熱度,表情猶帶幾絲恍惚,小嘴鮮艷如莓果,點綴了灰濛濛的雪景。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執起袖子抹了抹嘴唇,率真的眼神浮現狀似惱怒的情緒。
「難道妳不喜歡我這樣做?」他支肘撐額,冰藍的眸子勾睨著她,毫無愧意的戲謔問道。
「不喜歡。」擺在唇上的毛料衣袖來回抹擦,她的回答模糊難辨,但不再友善的眼神清楚寫滿她氣憤的訴求,拒絕遭受這般不尊重的對待。
他玩世不恭的態度以及任性妄為的睥睨神態,說明了這不是一個吻,只是一個捉弄,一個興之所至隨機行動的玩笑,或許帶點他獨處時被人驚擾的洩憤意圖,他的怒氣並不顯露於表情,而是透過親密的肢體接觸迂迴地傳達。
她感受到了,毫無遺漏地感受到了;不需要言語,一記預料之外的輕吻便能切實感受到他隱藏得很深的真實性格。
「小蠢蛋,妳分得清楚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嗎?」少年直接將她的反應歸納為幼稚的抵抗。
「我不是小蠢蛋,我叫菲菲。」她一臉認真的糾正道。
「小蠢蛋。」他逕自咕噥道,仰頸灌了一口伏特加,灼燙的液體滑過冷澀的咽喉,溫暖了一整天尚未進食的空胃,得到短暫的假性飽足感。
「菲菲。」她含糊地低喃道,語氣裡有著挫敗,因為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叫什麼名字。
「好吧,那妳想不想陪我玩個遊戲?」少年百無聊賴地擱下已空的酒瓶,再度枕臂躺了下來,醉意迷濛的目光迷失在灰暗的空氣中。
他孤寂的側容牽引著她柔軟的心,淡淡的情愫不斷擴散,但觸及他眸內戲謔的浪放不羈,急奔失速的脈搏便暫且緩下,停止受制。
她不喜歡他那樣過於輕率的態度,彷彿整個世界都已淪為他獨有的遊戲場,他眸中僅剩空洞的歡愉,探測不到屬於真心的溫度。
「不想。」她毫不思索的拒絕。
她的回答立時惹來少年的一記側目。
「那妳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他的眼神極為陰鬱、深沉。
「我想知道贖罪的果實是什麼。」菲菲全副的心思仍羈絆在雕像的銘文上,一臉單純的固執讓少年笑了,見狀,她忍不住又問:「有什麼好笑的?」
「蠢蛋就是蠢蛋,連那種騙小孩的童謠也信,傻瓜。」
「童謠?」菲菲詫異的問。
少年揚起眉,帶有幾絲邪氣的淡瞟她一眼。
片刻後,他忽爾潤了潤朱紅的唇,輕聲吟詠。
「此地禁止扔棄真我。這裡是華麗惡獸棲息之所,這座偌大的獸籠,美麗的褻瀆是最佳糧食,佐以絢麗的偽善與妄想的貪癡,牠咀嚼著並茁壯成一隻披著人皮的美獸,埋葬了自己碩果僅存的良善與道德,亦在此地遺落了最後的美……」
音律拙樸的童謠流動在凍結的氛圍中,伴隨遠方不知名處的彌撒曲,管風琴嗚咽的低吟,奇異的與童謠誦唱的音律如此相近,如此契合。
菲菲聽得出神,意識恍惚,透過他起伏有致的吟唱,產生了一幕幕幻覺,童謠裡的那只美獸伏在她的面前,目光如星辰般閃耀,金髮如晨曦般璀亮,唇色猶如鮮紅的果實,美麗得遙不可及,卻使人渴望靠近。
「小蠢瓜,妳從沒聽過這首童謠嗎?」見她聽得陶醉,少年霍地停下吟唱,朝她勾勾指頭。
菲菲迷惘地搖搖頭,緩慢地走向前,誤以為他是示意她靠近些聆聽,豈料他忽然一把扯過她頸子上的紅絨圍巾。
「不行──」她錯愕的驚呼,但為時已晚,他連同紅圍巾,一塊兒將嬌小柔軟的身子扯向他的胸膛。
齊眉劉海底下的額心砰一聲撞上軍裝胸口的金屬扣飾,意識越發迷糊,她平舉著雙臂,不想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我從剛才就在想,這是什麼氣味。」少年扯著圍巾,湊近鼻端,深深一聞,那份清雅的香氣充滿了肺葉,稍微驅逐了麻痺感官的酒精氣味。「看不出來妳蠢歸蠢,挑香水的品味還不賴。」
「這不是香水,是乳液的味道。」她認真地糾正。
「這是什麼味道?」他親暱的將俊美的臉龐埋進她及肩的烏黑頭髮中,狀似眷戀不捨的來回徘徊。
「野薑花。」她呆呆的睜大雙眼,僵著冰冷的四肢不能動彈,只能靠吹拂過腮旁的酒氣確認他薄唇挪移的親暱角度。
「挺好聞的。」他嗅得認真,彷彿對她身上的恬雅香味徹底上癮。「如果可以天天聞到這香味該有多好……」
菲菲驀然愣住,感覺一陣羞澀的溫暖從胸口泉湧,自頸肩擴及頷頰,最後來到兩頰上,霎時,像是白嫩蒸糕的圓潤臉蛋成了覆盆莓慕斯蛋糕。
「菲菲?菲菲?」不遠處忽然飄來一道焦急的呼喚,驚醒了彷彿被困在朦朧幻境裡的人兒。
「……是安娜。」過了片刻,菲菲認出來者的身份後彷徨地抽身,沒料到一綹髮絲揪疼了她的頭皮,她側身回眸,發現耳後的發卷鉤起他耳上的一隻銀飾,複雜的纏繞在上頭。
她猶豫了幾秒,怯怯的探手解開糾結,拉扯之間,呼吸逐漸急促。
明知她戴著御寒的厚手套,笨拙得解不開,少年仍好整以暇地挑眉旁觀,直到白潤圓臉上的一雙核桃狀大眼裡浮現央求之意,他才斂起唇邊的笑。
「笨蛋,妳只會越弄越糟。」他拍開她慌於解結的雙手,垂下雙眼瞥過左頰,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瑞士刀,在她的瞠瞪之中割下一截金髮。
原來糾結的主因一半是來自於耳飾,一半來自於他鬢邊的一綹燦金髮絲。
冷風吹散了他手中的金髮,飄過她的臉前,撓癢了她的鼻子,她趕緊轉身,掩面打了個大噴嚏。
「菲菲?」
擔憂的呼喚伴隨著跑步聲迎面而來,菲菲揉了揉凍紅的鼻頭,迷糊的抬臉看向來者。「安娜,妳怎麼會來這裡?」
安娜驚恐地瞪著個頭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妳怎麼會闖進這座廢棄的墓園裡?我聽貝兒說,奧薇那群臭婆娘指使妳送文件到這附近來,真是快把我急瘋了!」
「我沒事,謝謝妳特地趕來找我。」菲菲真摰地揚起嬌憨的笑靨。
安娜氣憤的喳呼道:「妳絕對不會相信奧薇幹了什麼……」
「我知道。」菲菲無所謂的笑了笑。「舍監根本不住在這附近,是奧薇故意整我。」
「妳怎麼知道?」安娜驚異地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沒有說出被風雪捲走的那迭文件不過是一堆該送進碎紙機的廢紙,反正那已經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問,納悶地環顧荒涼的墓園。「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人?可是他……」菲菲驀然轉過身,悵然若失地愣望著斑駁的石台。
那本該是送葬時擺放獻祭品的長型石台上,靜立著一個伏特加酒瓶,披著人皮的美獸已消失了蹤影。
菲菲下意識撫著耳朵,依稀尚能聽見少年吟唱童謠的殘音,如此抑鬱又充滿著譏弄,令人哀傷。
「菲菲,妳看見什麼了嗎?」安娜抱臂哆嗦,不懂這樣糟糕的天氣裡何以菲菲要擅闖廢棄的墓園,滯留不歸。「我的天啊!剛才樹叢那裡好像有影子飛過!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菲菲!妳有聽見我說話嗎?」
菲菲遲疑了許久才緩慢地點頭,收回悵惘的視線,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裡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過有些遲鈍的人兒往樹下的小徑快步行去,嘴裡不停叨念著,對於菲菲異於常人的好奇心已見怪不怪,天曉得哪裡有古世紀怪獸的遺跡,肯定就有菲菲的蹤影。
菲菲回眸瞥過讓風吹落石台的酒瓶,忽爾憶及什麼似的探向頸前的圍巾,然而那裡已空無一物。
她驚詫的垂下雙眸,親眼確認頸子充滿了涼意,御寒的圍巾已消失無蹤。
茫茫風雪裡,彷彿仍盤旋著那首詭異又淒美的異國童謠,少年優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異的翦影,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裡。
自那夜起,少年蒼雪般美麗的側顏便沉澱於菲菲的心中,時時沿著思緒的脈絡,撥動她遲鈍的情感神經,有一小塊深刻的記憶掉落在那一夜,遺失在少年戲弄的那一吻裡,宛若對她下達了魔咒,讓她深受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