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山莊的石牢,正如北京城的圈禁高牆,是專為皇族設的牢獄。雖然裡頭起居倒是簡單潔淨,可是永瓏在乎的不是這些。他心急如焚,自從被皇阿瑪的御前侍衛送進來以後,不斷地來回踱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托人傳話找來了聶大人。
聽見腳步聲漸漸接近,永瓏等不及地奔上前。在厚重的木門上,有一個四四方方、圍著鐵欄的小窗口。永瓏緊緊地握住了鐵欄,上前一探,果然是聶大人來了。
「聶大人——」永瓏語氣急迫,連讓聶大人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有件事相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替我做到!」鐵欄杆在永瓏的緊握下嘎嘎作響,兩隻粗壯的手臂都浮起了一條條的青筋。
「六爺,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聶大人打個揖欠身說道,抬眼看著這面貌俊秀的貝勒爺,看到他眼中竟透著錐心刺骨的心焦和憂慮。
「聶大人!我要你替我照顧品雲,皇上判決清幫家小發配為奴,品雲也不例外。鄭親王覬覦她許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你一定要替我看著她,一個月後等我出來,我會親自帶走品雲——」
「鄭親王?覬覦品雲?」聶大人一時語塞,只有一再重複著永瓏的話。
永瓏還以為聶大人有所懷疑,不由得解釋道:「沒錯!在我圍剿清幫的時候,鄭親王就將品雲帶回追月山莊意圖染指,這次他一定會乘虛而入——」
「真有此事?永瓏貝勒——小的有一事相詢,只是……」
「聶大人!難道你不願意?你在總兵府時就對楊姑娘頗多禮遇,剛剛還不顧一切地替我出頭,我以為我沒有看錯人——」永瓏見他猶豫,氣結地說道:「貝勒爺,我當然願意,我以身家性命擔保,我一定會盡全力保護楊姑娘周全。只是我職權有限,鄭親王他……」
「不要管他,趁行文還沒有下來,你現在就趕緊到逐日樓接走品雲,將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永瓏說道。
「可是皇上那裡——」
「一切後果由我負責,革爵廢位我都不在乎!」永瓏低沉地吼道,堅定的語氣不讓人有拒絕的餘地。
聶大人的眼裡閃過一抹永瓏不能理解的感動,他定定地看著貝勒爺,突然說道:「謝謝貝勒爺!」而後突然跪倒在地。
永瓏大驚,完全不知聶大人為何有此舉。「聶大人,你?」
「永瓏貝勒,我知道您一定會善待品雲的,我就將她托付給您。」
「你為什麼這麼說?」永瓏不解地問道。
「品雲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永瓏不可置信地說。
「是的!貝勒爺,品雲的娘是前朝御官柳秀的女兒柳玉如,十八年前我在柳府做護衛,和玉如情投意合,互許終身,奈何柳大人極力反對,將我毒打了一頓後,遣送邊疆。我做了前朝的逃兵,投入清軍的麾下,就是想找機會回到柳家奪回玉如。奈何當我到柳家時,他們早已人去樓空。」
「你怎能確定品雲就是你的女兒?」永瓏問道。
「品雲曾在總兵府的地牢裡吹了一首《相思弦》,那是玉如做的曲子,也是我和柳小姐相約的信號。追查之下,我才知道楊品雲是柳玉如的女兒,我查閱她的生辰,日子推算下去,就知道正是我被遣送邊疆的前一日——我們——」聶大人此時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語調哽咽得泣不成聲,他急急地拭淚,就怕讓永瓏看見。
「所以你在中秋夜那一天故意調開兵力,讓人可以乘機將她救走——」永瓏此時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早就懷疑一個軍機重地,怎麼可能輕易就讓他救走品雲?
「不錯,是我遣走了大半的兵力,還刻意讓谷天時巡府,我原本是想製造機會讓谷天時可以救走品雲的,誰知道他沒有這個能耐,天時的個性優柔寡斷、急功近利,我原是不該冀望他的。唉!最後救走品雲的還是『黑狼』!」聶大人心中有些遺憾。
「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嗎?」永瓏回道。
「如果黑狼能出現的話,也許他能救得了品——」聶大人心中還有一線希望。
「聶大人,我在這裡,『黑狼』就不會出現。」
「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黑狼』!」
聶大人張大嘴,半天都合不攏,這朝廷的重犯竟然是眼前的貝勒爺?!「這……這怎麼可能?你是個滿人,還是貝勒——」
「我額娘是漢人,還是前朝皇族之後,我只能算是半個滿人,這是宮中的秘辛,外人當然不得而知。」永瓏說道。
聶大人恍然大悟。「難怪!難怪!可是……你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剿除清幫?」聶大人想不通的是他居心為何。
「剿除清幫是我早就設計好的,只要完成了這項大業,不但會鞏固我在宮中的地位,撇清我和漢人的關係,將來還可以保護更多的漢人。我惟一沒有事先安排的……是我愛上了品雲。」這個秘密他守口如瓶了多年,永瓏也不懂自己為何在這時對聶大人全盤托出。
「六爺真是用心良苦啊——唉!感情的事,誰都說不得准……」聶大人看貝勒爺不語,又道,「其實清幫早已名存實亡,柳玉成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手下良莠不齊,甚至還有打家劫舍的土匪加入,這樣的人如果將來稱王為帝,受苦的還是老百姓。這世間事啊,似是而非,又有誰能論斷了?品雲應該要諒解才是。」
聶大人自己本身就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清官。他投降清朝,人人以為他是為功名、為富貴,貪生怕死。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最初的用心,竟是為了一個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而讓聶大人望塵莫及的,是永瓏貝勒。他為了品雲,寧願放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大好江山。品雲有這樣至情至性的男子來愛她,是她終身之幸啊——
「品雲是個單純毫無心機的女孩,她不會懂得,我也不想讓她懂,我們的世界太污穢。」
「貝勒爺,您放心,我會帶走品雲,一個月後等您出了石牢,就到葛師父的綠竹林找她,那兒地形隱蔽,又被欽兵清剿過,他們絕對想不到,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聶大人果然不負永瓏所托,趁鄭親王陪皇上游賞名勝之際,他先將品雲從逐日樓接到總兵府,可是在還沒來得及安頓好品雲時,鄭親王的手下就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總兵府。
總兵府的大門關得緊緊的,四周有股肅殺之氣正緩緩升起。
正在總兵府內的聶大人還來不及傳喚谷天時,便見他慌慌張張地從前院衝來。
「大人,門外鄭親王的人來了,他們一定是要來帶走楊姑娘的,大人您要想辦法,別——」
「天時,我要你即刻動身帶品雲到綠竹林躲藏,車馬用品我都替你們打點好了,從東廂的小門離開,越快越好!」聶大人說道。
「大人——」谷天時驚愕得直挺挺地定在原地。離開?抗命?逃亡?他壓根兒沒有這些想法,但命令的人竟然是他最敬重的聶大人。
「天時!聽我的指令行事,不可多問!這裡一切有我承擔,你儘管帶楊姑娘走!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聶大人急紅了眼,對谷天時大聲喝道。
「是!大人,我這就走,您——您保重——」
谷天時形色倉皇地帶走了品雲,他們走得有多快就多快。
要不是品雲在楊家屯的大難後,經歷了這麼多坎坷,在她纖柔的外表下,已鍛煉出一股堅忍不屈的毅力,她怎堪得再這樣流離飄搖?
谷天時一路不曾停歇,他知道只要離杭州城越遠,品雲就越安全無虞。可是她的沉默、她緊蹙的娥眉、她縹緲的眼神,都令谷天時覺得有一道高牆鴻溝,長長地橫阻在他倆之間,她不走來,他更跨不過去。想要問,又不知從何說起,異常的生疏令他坐立難安。
「雲妹妹,你看!前面就是定安鄉,再往前不遠就是楊家屯,往東走就是綠竹林了!」谷天時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他們終於快到達目的地了。
「啊!真的!」品雲綻開了久違的歡顏,掀開了幃簾,望向馬車外。當她看見陽光從綠葉的隙縫間透出,閃閃爍爍照射在路面上時,心情不禁也開朗了些。她不清楚為什麼谷天時要帶她走得如此匆促,但她多少也能猜得出來。在逐日樓就聽聞永瓏貝勒讓皇上禁錮在石牢,聶大人帶她走,是為了躲避鄭親王,所以她只好跟著谷天時離開杭州。
這幾個月來的日子一眨眼間就消逝了,人生如夢,此時如夢初醒,她不走這一遭,怎麼會知道人心竟然是如此難測?
好幾次她想死,可是好幾次她又收了心,收收放放之間的抉擇,就時常在她的一念之間。死了又如何?活了又如何?事已成定局,雖然永瓏貝勒救了清幫上下幾百條的人命,可是舅舅柳玉成,還有死在五雲山的人,都是因她而喪命的。品雲心想,只有離開他才是惟一的路。
傅顏——永瓏——這名字她不知道在心中叫了多少次。如今她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夢他——就讓他從心底徹底地戒了。
機息時,便有月到風來,不必苦海人世。
是啊!她知道有個地方會讓她忘卻一切紅塵風月——
「天時哥,請你送我到楊家屯的白雲庵。」品雲在馬車要轉道時,對谷天時說道。
「什麼?到白雲庵?」谷天時還以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大聲地又詢問了一次。
「是的,天時哥,我不知道為什麼聶大人要將我安頓在綠竹林,我決定不再受人牽制。人是我的,腿長在我身上,我為什麼要讓人擺佈?」品雲說道。
「可是你要到白雲庵,是想要做尼姑嗎?」
「做尼姑就做尼姑,有何不可?從前我和娘就時常住在白雲庵,那裡的生活清幽無慮,我只求在佛前替自己贖罪,替所有因我受害的人超生,替眾生祈福。」
「雲妹妹,佛門只渡有緣人,你為的不是這些——」谷天時急得不知要如何勸解。
「我不是?或許只有菩薩知道我真心的意圖。」品雲心想,不知道我親生的爹是誰,可是我知道,娘就是想要忘了他,才會在生前時常到白雲庵潛心修道,想不到我也和娘一樣,將步入她的後塵。想到這裡,品雲又泫然欲泣。
「不,你忘了他吧!雲妹妹,我還是愛你,我願意娶你,我一點也不介意你愛過『黑狼』、你做過貝勒爺的侍妾。咱們現在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天時哥,你還是說了,表示你心底是介意的,我不怪你,只怪我命苦。請你送我到白雲庵,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品雲別過了頭,坐在馬車上,抬頭看著輕移飄浮的白雲,心底還是在想著傅顏,不,是永瓏……他——是不是偶爾也會抬眼,像她一樣看著這天空中相同的浮雲……
谷天時送品雲到白雲庵,痛心地看著她堅決的眼神,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他在白雲庵外多留了三天,才死了心返回杭州城的總兵府。
谷天時這一趟來回總兵府和白雲庵之間,竟然也半個月有餘了。
他垂頭喪氣地來到聶大人的書房,向聶大人稟告了一切。聶大人一時氣憤難當,竟然將所有的氣全出在谷天時身上。
當日聶大人命谷天時送走品雲的時候,鄭親王派人來總兵府要人。聶大人用盡心機地設計了一堆推托辭和謊言,才將鄭親王的人打發了回去。想來鄭親王忌憚永瓏貝勒,所以才會不動聲色地不再追討,可是這筆賬,鄭親王早晚還是會算計在他的頭上。
「天時,我用心良苦地要將品雲安頓在綠竹林,想不到這一點小事你都沒有辦法替我辦好,如果品雲真的削髮為尼,這……這叫我怎麼向貝勒爺交代?」聶大人心中氣苦,口中嚴厲地說道,他後悔當初沒有堅決地向天時示意。
「聶大人,對不起!小的有負您的重托。可是……可是這貝勒爺是個皇親國戚,將來免不了三妻四妾,品雲又是個漢女,他絕不會善待品雲的,我——我絕不能將品雲交給他。」谷天時寧願她削髮為尼,也不願眼睜睜地見她屬於別人。
「你不懂!天時,我知道你也喜歡品雲,你曾經有過機會的,但你沒有好好把握,機會稍縱即逝。情字這一條路,我也是走過的,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再強求,只有遺憾而已。」
「聶大人!請恕小的直言,我懂的,我怎麼會不懂?我愛品雲的心不比任何人少,聶大人,您不要對我小覷了,我會證明給您看!」谷天時心底羞憤不已,想不到聶大人這麼看輕他的感情。他不服氣,他一定要做一番事情,讓聶大人和品雲刮目相看。
聶大人這幾天度日如年,他不知道是否該告訴永瓏貝勒實情,就怕他禁不住一個月的時間,逃出石牢,屆時永瓏貝勒所付出的心血和在石牢的圈禁就要白費了。
好不容易聶大人等到了一個月期滿,永瓏出了石牢。他急急地來到追月山莊,告訴永瓏貝勒事情的始末。
永瓏煞白了臉,想到品雲的天真癡情、顰笑嗔怨,都莫名其妙、不可思議地牽動著他的心緒,緊緊地抓住他的七魂六魄,他知道他對她的渴盼已經超過了他所能忍受的程度。
他怎能讓她就這樣削髮為尼,長伴青燈?他一定要去白雲庵阻止品雲!
永瓏回到了自己的書房,從書櫃的夾層中拿出了他扮「黑狼」的夜行衣及面罩。不理會明日就是和皇阿瑪相約回京城的日子,他離開了山莊。永瓏心底有預感,這一次將是他最後一次違抗皇命。
永瓏一路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趕到了白雲庵。
此時夜色朦朧,庵前一片靜謐,永瓏下了馬,將馬拴在樹下,抬頭看了看烏雲密佈的天空,不遠處有幾道雷電閃動,一道道的火蛇劃開了寂靜的夜空。
這山雨欲來前,有股不尋常的靜,可是永瓏一心只想見到品雲,他箭步一躍,憑著先前的印象,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品雲為他抹藥醫傷的廂房來,頓時百感交集。
忽地,永瓏聽見偏東邊的殿裡有人念誦經文,他縱身向前一探,看到了一個年約六十的師太,跪在殿堂前的白衣觀音像前,喃喃復誦。
「這位師父……在下傅顏,倉促前來,多有失禮之處,請先見諒,我想見楊姑娘,不知她——」永瓏推開了殿門,逕自上前欠身說道。
「傅顏?你是傅顏?」此人就是當年替他療傷的聞遠師太,品雲在庵中長住了月餘,早將所有事情的始末都一五一十地告知師太,但還是隱去了傅顏就是永瓏貝勒的身份不提。
「是的,師父,品雲她沒有——」永瓏急道。
「沒有,沒有,品雲沒有出家,她在庵裡帶髮修行。雖然她執意要皈依佛門,可是佛門不渡為情所苦、凡緣未了的人。」聞遠師太雙手合十地說著。
「那麼她呢?」永瓏追問道。
「施主,你來晚了一步。」
「什麼?你說什麼?她在哪裡?」
「她被人給帶走了。」師太說道。
「帶走!是谷天時嗎?品雲不會跟他走的。」永瓏還是不敢相信,但又一轉念,想到一定是聶大人授意給谷天時的,可是聶大人並沒有對他提及啊。
「我不知道是誰,他們一夥官兵橫行霸道的,唉!老尼實在無法,他們說是奉了聶大人的命令,我們庵裡也無人能阻止。」
「他們走多久了?」永瓏心裡起疑,聶大人在追月山莊的時候並沒有向他提到這件事,怎麼可能是聶大人下的命令?
「黃昏前才剛往北邊走,聽說是要到綠竹林。等等……傅施主——」
聞遠師太話還沒有說完,只見黑影閃動,一眨眼的工夫,傅顏就消失在暗夜中,不愧是人稱的「黑狼」,瞬間來去無蹤。